郝國立騎著電動車,老覺得風(fēng)進了眼睛,總想流淚。
他為天橋上大哭的老人家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陪著。
離開時,他掏出郝音給的除夕紅包,塞給了仍坐在地上的老人家。這個紅包,他一直揣在身上,放在胸口的那個夾層口袋里。似乎這樣離心口貼的近。
里面的錢,他也數(shù)過了。兩千塊。嶄新的紅票子。
老人家盯著紅包上燙金的福字,一直擺手,沒有接。顫巍巍地也從內(nèi)里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愈發(fā)地老淚縱橫。
明明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他也收到了兒子和兒媳婦給的大紅包。
多孝順的孩子啊。沒讀書,做泥瓦匠,吃了多少苦,才攢了錢,娶了媳婦,買了房子。
兒子、兒媳婦在年夜飯時美滋滋地告訴他,家里要添丁進口,他要當(dāng)爺爺了。
卻突然間,彩色化為黑白。
郝國立就那樣默默地陪在他身邊。什么都沒說。
心里堵得慌。還有久違的那種恐懼。
他是軍人??謶珠撝翟竞芨摺?p> 陪著呆了一會,還是不得不離開。他的女兒郝音也在等他。被衣服包裹住的青菜瘦肉粥再不送去,就冷了。
冷了就不好吃了。
有些事情,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
往去了的人重要。但活著的人更重要。難道不是嗎?
一切都得振作起來,往前看。
“老哥,千萬不要想不開。聽我勸,好好活著?;钪麄儾挪粫煌?。保重!”
郝國立惆悵地捏著紅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揣進原來的地方。伸手按了按。默默地收起低落的情緒。
他想女兒,想兒子。
特別地想。想給他們打電話,好好聊聊天,聽聽他們的聲音。說說這些年,無法說出口的那些話。
突然之間會怕來不及。
然而,這一切的低落、不安、沮喪、焦慮。在見到郝音之前,都被通通地調(diào)整好了。
只會看到如往常一樣,挺拔的身姿,堅定睿智的眸子,不茍言笑的表情。
“爸!”
當(dāng)郝音推窗看見父親拿著二胡,向她招手時。眼里涌出點點淚花。
此時用感動和驚喜已經(jīng)不能形容她的心情!
也在這時,她的愛心“外賣”到了。
“快吃。要涼了?!焙聡⒌穆曇羝椒€(wěn)得很。
他的眉毛很濃,平時看起來有點兇。但此時眼角唇邊浮上淡淡的笑容,雖然很淡很淡。但整個人在嚴(yán)肅冷靜之外,變得有些慈祥。
郝音聽話地打開飯盒。避開窗戶,側(cè)身到一邊,用力地咳了咳。還是有很多痰。每次咳,頭頂和后腦勺都會疼痛。應(yīng)該是因為之前的倒地受傷。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幻覺。她感覺自己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比如不再高熱了。雖然還是有點低燒,會嘔吐,食欲不振,也依然咳嗽。但咳嗽的次數(shù)和痰的濃稠度似乎都有那么點減輕。
“你剪頭發(fā)了?”郝國立有些別扭地補充道,“挺精神的?!?p> “嗯。剪了。”郝音點了點頭。臉?biāo)⒌匾幌录t了。別別扭扭地問,“好看嗎?”
“挺好?!焙聡e扭地點了點頭,十分嚴(yán)肅認真地答道。
“我自己剪的。是不是很厲害?”
“是?!?p> 這是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如此“私密”的聊天:聊女兒新發(fā)型好不好看。而且還是在窗戶邊,大庭廣眾之下。
但是,怕什么呢?女兒自然是好看的。
郝國立的老臉其實也有點微紅,只是他大老爺們皮黑肉糙看不出來。各種各樣大場面都經(jīng)歷過,被幾千人的目光刷刷地盯著,都沒有此時的緊張不安。
他整理好二胡,小心翼翼地拿出紙巾又擦了擦。
這把二胡,很有年頭了,跟女兒郝音年紀(jì)差不多大。一個關(guān)系特別好的老戰(zhàn)友退伍后送給他的。只因為老戰(zhàn)友知道他喜歡,有天賦。
與西洋樂器不同。二胡明明才兩根弦,卻可以演奏出世界萬千。不是有人常說,“一根琴桿頂天地,兩根琴弦連東西”。
頗有道家的韻味?!耙簧?,二生三,三生萬物”。簡單至極,卻可以演繹無限。
拉二胡中,郝國立是自我的,自愈的,自樂的,自由自在的。
二胡的發(fā)聲特點適合如泣如訴,纏綿婉轉(zhuǎn)的曲目。這種哀傷幽怨的特點又被盲人阿炳的《二泉映月》放大,標(biāo)簽化。
其實,二胡也可以很歡樂,恢弘,磅礴。
比如《賽馬》。比如《姑蘇春曉》。
今日曲目就《賽馬》吧。
“郝音,你趕緊吃飯?!焙聡㈩D了頓,清了清嗓子,“我拉首《賽馬》。”
“謝謝爸爸!”郝音又感覺嗓子癢癢的,跑進洗手間里咳嗽了一會,再折回來。
就這會時間,郝國立已經(jīng)完全調(diào)整了狀態(tài)。墊著衣物,坐在公交車站的金屬板凳上,擺好了架勢。
只等郝音出現(xiàn)。
實際上,他的觀眾不止郝音。其他房間有幾個病人聽到了他們父女的聊天。好奇地站到窗戶邊,等待演奏的開始。
大家都很羨慕這對父女。各自腦補了很多他們平日里相處的有愛劇情。
很多人的童年,甚至成人,父親這個角色,是嚴(yán)肅的,是遙遠的,甚至是缺失的。
這個父親,卻那樣的真實。那樣的深沉和熱烈地愛著他的孩子。
窗戶邊與其說站了許多圍觀者,不如說,站了一個個檸檬精。
郝音,她只有甜,特別甜。
含著笑,含著淚,端著飯盒,站在窗戶邊小口小口地喝上了粥。那是母親做的那種熟悉的味道。不僅融入進了胃里,更融入了心里,骨子里,血液里。
那是愛的感覺,家的味道。
冰冷凝固的空氣瞬間被第一個音符焐熱打散,繼而沸騰。
熱烈啊,就如草原滾燙的美酒,熱情好客的姑娘。
心瞬間被激昂跌宕的音符帶到了那遼闊的大草原。騎著壯實的馬兒,在藍天白云之下,與小伙伴們嬉笑著,策馬崩騰。
笑聲飛揚幾萬里。
如聞馬蹄翻飛得得之聲,如見馬背起伏追趕之境。
時而如山,穩(wěn)健;時而似水,空靈。時而如風(fēng),飄逸,時而如雨,急切。
不僅僅是耳朵隨之震顫,就連靈魂也隨之歡欣鼓舞。
郝國立半瞇著眼睛,忘我的演奏著。眼角皺紋更加深刻,帶著微微笑意。不僅沒有顯得老態(tài),相反越發(fā)地顯得年輕。
他是這樣的沉醉。
他的觀眾也是這樣的沉醉。
越來越多的人走到窗邊,有的甚至特意開了窗。
今天陽光燦爛。冬天里那種最舒服的那種。溫暖而明亮。照在大家身上,也照進了大家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