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鮫人淚(上)
我要把這個鮫人的記憶通通抽出來,編成一個球狀,然后進入夢境,當夢境結(jié)束的時候,這個夢球就會變成實體的類似面團的東西,可以生吃,也可以加工。
夢境里有旁人的一生,我編制的時候,就可以進入這人的記憶,然夢中千年,于我而言,不過凡間一瞬,不管在別人的夢里見到了什么,別人的人生,到我手中,也僅僅是凡世中一剎那而已。
我看著眼前冰藍色的球,緩緩閉上了眼睛。
鮫人的名字叫做阿雅。
阿雅的夢境中有深深的執(zhí)念,執(zhí)念的名字叫白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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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鎖在深海峽谷中的囚犯阿雅,居然還有個頂了不起的背景。
她是鮫人族的公主。
我在峽谷初見她時,還以為所有的鮫人都是美麗無雙,直到在夢境中才知道并非如此,阿雅那份美麗是自幼而生,獨一無二的,她額角要比其他鮫人多出幾片鱗片,妖冶中更顯得脫凡,遠看上去,如仙人般。
鮫人天生通曉音律,阿雅有純正的皇族血統(tǒng),歌喉更是得天獨厚。
她的整個家族都以她為榮,阿雅的父王時常將她抱起,親著她額角的鱗片,十分驕傲地對在場的人宣布,“我們阿雅,將來必將是要做王妃的。”
她那時尚小,不理解父王言語中的深意,只是看到她父王笑得開懷的模樣,便跟著一起開心的拍掌,母親在一旁微微笑著,卻看不出有多大的歡喜。
在夢境里只能作為旁觀者的我滿腹疑惑。
阿雅的父親就是鮫人族的王,她的母親便是鮫人族唯一的王后。
作為鮫人族的公主,阿雅竟要給自己的父親做王妃嗎?
當小人魚公主逐漸長大,向她的母上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容顏依舊明麗的王后苦笑著搖頭,滿是憐愛的將小阿雅抱在膝上,撫著她額角的鱗片,滿是憐愛,卻又好像有萬千悲傷。
“莫問,等我們阿雅成年了,就都知道了?!?p> -------------------------------------
鮫人多長壽,成長過程極其緩慢,往往到一百五十歲時,才剛剛算作成年。
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擾了阿雅和我整整一百五十年。
一百五十歲對于一個鮫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就仿佛人類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初初開始有了自己的判斷能力,卻沒有明確的是非觀念。
阿雅不同于其他的鮫人女孩兒,她生來尊貴,鮫人族的王對她十分縱容,她玩兒心極大,每天都要跑出王宮,每個小女娃都要去的歌舞班,阿雅是能逃則逃。
王后對此,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去歌舞班外,鮫人還有自己教學用的學堂,教授歷史典賦。
一百五十歲的時候,阿雅指著課本上正在施法的先祖問先生,“請問先生,為何現(xiàn)在沒有會施法的鮫人了?”
我聽到這話才猛地醒悟過來,是呀!在這一百五十年的夢境里,居然沒有一個鮫人使過法術,除了有條魚尾外,竟全然如同陸上的凡人一般普通。
可鳳凰分明告誡過要離開昆侖的兄長和姐姐們,無論何時都不許去深海招惹鮫人。
若是絲毫法術都不會,怎么值得鳳凰如此慎重,憑長得俊,歌唱得好?
教書先生斜乜著眼睛對答如流,“上古時,大海并不像現(xiàn)在這般,波濤暗涌,我們的祖先需要法術同大海戰(zhàn)斗,現(xiàn)在大海已經(jīng)安靜,法術不再必要,隨著時間推移,我們修習法術的能力也已經(jīng)消退了?!?p> 顯然是被許多人這么問過了。
小阿雅笑容極甜,“謝過先生解疑。”
然后皺著眉盯著先生遠去的背影,仿佛心事重重。
那是阿雅在學堂里的最后一節(jié)課,之后,阿雅便算是正式成年了。
當晚,鮫人的王在宮中大擺宴席,舉族歡慶小公主的成年禮。
也是在宴席上,阿雅才知道,自己竟有三個俊朗的哥哥,只是在之前,父王從未讓他們見面過。
三個哥哥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作為宴席正主的阿雅靜靜的坐在王的身側(cè),眼里盡是落寞和羨慕。
那晚,龍宮的使者也來祝賀。
阿雅第一次知道,除了鮫人和小魚,深海還有許多其他種族。
而所謂王妃,也與她父親無關,她要做的是,龍族的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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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她同母上睡在側(cè)殿,王后告訴她,本來深海中是由鯨、章、蛟、蛇、龍、鮫人六個家族執(zhí)政,但后來不知為何,除龍族外的其他五族突然失去了大部分法術,僅存了化形這一項還能使用。
他們失去了執(zhí)政的能力,龍族逐漸壟斷了深海的勢力。
其他五族因在位時的威望,仍保留著部分話語權,卻也因此時常受到龍族的壓榨。
龍族為了確保其他五族沒有異心,每隔二百年,其他五族就要向龍族供奉一位不足二百歲的公主養(yǎng)在龍宮,養(yǎng)到二百四十歲時,龍王在其中挑選一位作為王妃。
被選成王妃的公主,其種族會受到龍族的照顧,但她也會被迫失去生育的能力,以保證龍族的血統(tǒng)純正。
而落選的公主,則將被當做質(zhì)子,永世不得離開龍宮半步。
阿雅出生的時候,鮫人族的上一位公主剛剛被接走。
“我是下一個質(zhì)子?”阿雅如是問。
美麗的王后欲言又止,沉默許久,眼中有些愧疚與不忍,她說,“為……大局,為鮫人族,為深海的寧靜,我們阿雅……必然要做王妃才行啊?!?p> 阿雅垂著頭,“為何不讓我與哥哥們相見?”
王后輕撫阿雅的黑發(fā),“鯨族曾有一位王子,與當時被供奉的公主感情十分深厚,不忍送她到龍宮去,孤身闖到龍宮,便再沒出來過?!?p> 阿雅直愣愣盯著床幔。
“供奉,供奉,供奉……”
她突然噤聲,默了半晌后。
一陣掌風拂過,從角落的螢石到殿中央的明珠,海燭,油燈,恢弘明亮的海中側(cè)殿一寸寸陷入灰暗。
是阿雅。
我在她的記憶里待了這許多年,竟也沒能發(fā)現(xiàn)她會法術。
墨一般的黑暗中,阿雅眼睛亮亮的問她母上,“母上,我也會法術,是不是就可以庇護族人,也不用再離開你們了?”
年輕的王后呆滯著看著明燈一盞盞熄滅,然后緊緊抱著阿雅泣不成聲。
“雅,答應母上,不要將你會法術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你父王也不能?!?p> -------------------------------------
我在阿雅的夢境中捕捉到白簡的名字,這人似乎對她十分重要,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覺得撓心。
阿雅在等待龍宮使者來接的這五十年里,或許是出于對女兒的虧欠,她獲得了鮫人王的準許,可以離開鮫人宮到外面的海水去,只是仍然不許她見她的哥哥們。
在外面,我同阿雅一起見到了龍族的暴政,深海中哀嚎連天,民不聊生。
為了鞏固龍族絕對的地位,他們頒布了法令,若有異族人擁有除化形外的法術,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杖斃;舉報者亦重重有賞
后來,陸續(xù)有新生的孩子生而擁有法力,卻都難逃厄運。
阿雅將她母上的囑托時時記在心中,卻因心善受了世間最大的惡意。
她用法術醫(yī)治了一名被官兵打得半死隨意丟在路邊的化形了的海蛇平民。
可海蛇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痛哭著要跑去龍宮,告訴龍族,這有個鮫人,會法術。
鮫人不同神獸,神獸化形后便可以自如的使用法術,但鮫人,沒有系統(tǒng)的學習,縱然會使,也難有威力。
況且阿雅不忍下殺手,如何能攔得住他。
眼看著阿雅將要被告發(fā)。
卻突然有一道白光出現(xiàn),海蛇瞬間沒了聲息,化為泡沫,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英姿綽綽,玉樹臨風,驚為天人。
這是阿雅夢境中出現(xiàn)的詞。
我見到這人是直接愣住,腦海里瘋狂叫囂著一個名字。
“九尾!”
還有一個詞。
“真臭屁!”
這家伙化形沒多久以后就沒了蹤影,鳳凰后來去尋他,回來的時候十分失望。
鳳凰說他不愿意回昆侖,寧愿留在深海。
鳳凰說,他愛上了鮫人。
我與九尾最后一次相見時,那家伙已經(jīng)變成了狐貍崽子模樣,渾身血跡斑斑,九條尾巴竟沒剩下一條,他們話都沒來得說一句,那廝就咽了氣,被鳳凰埋在了南山。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他一次。
九尾愣愣的看了阿雅半晌,才開口,“他想借此消息換他被抓走的妹子,你莫怪他?!?p> 他?剛剛那條海蛇?
阿雅挑著眉,沒理會九尾取人性命又為人開脫的矛盾說辭,便利落開口,“你會法術,或許你可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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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阿雅和九尾每天都在南海最南最深的淵洞里見面,那洞里本屬于一個叫做巫的人類,巫潛心各種術法,甚至邪術也不放過,最終為人界正道所不容,躲避追殺時被九尾救了下來,從此躲在了深海。
阿雅沒有問過九尾的名字,一直叫他小師父。
九尾脾氣向來很臭,卻對阿雅異常的耐心,教她修習彈琴,還時不時尋些物件兒哄她開心,我想起他曾經(jīng)因為我背錯一句心法追殺了我半個蓬萊,心里極其不是個滋味兒。
阿雅后來問九尾那日為何殺了海蛇,又為他辯解。
九尾的表情十分古怪,他說,“雖然只是初見,可不知為何,我見你受險就打心里緊張,生怕下手慢了你就要受其迫害,下手后又覺得我沖動了,更害怕你因此心傷而對他人失去信任,那番辯解,也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世間,還是好人居多的?!?p> 說完嘆了口氣,“其實這許多年來,我也歉疚的很,每年那日都要為他燒些紙錢?!?p> 九尾又問阿雅,“你知道紙錢是什么嗎?”
阿雅搖了搖頭,九尾就笑了。
他同她將陸地上的風俗,講開元大戰(zhàn),講昆侖,講鳳凰,講我的皮子多順滑舒坦,他講的時候,全神貫注,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般閃亮。
阿雅聽得并不專心,她的專心用在看九尾眼睛里的星星。
九尾愛的那個鮫人,必定是阿雅了。
阿雅的執(zhí)念,怎么不是九尾?
也或許,九尾就是白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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