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拔了升舸身上的箭，止血上藥，包扎好傷口。郎中說，這麂子真是厲害，中了兩支箭，且都在要害處，竟然沒有死。流水回道，也許是運氣好，命不該絕。
黃大永和另一仆人把升舸抬進柴房修養(yǎng)。升舸躺在干草上，喝了藥，疼痛減輕，舒舒服服地睡著了?；ɡ钍辖o其他人使眼色，讓大家都走，獨把花盛開留下。人多比較自在，此時就剩下花盛開和自己，流水窘迫地難受。花盛開很高興，也很羞怯，一聲不吭。柴房里只有他們的呼吸聲。
花聲開先打破沉寂，“劉姑娘，到外面去吧，我家里有個小花園，我們?nèi)ス涔浒??！?p> 流水巴不得出去，站起來就走。
“哎---”花盛開說，“你把我忘記了?！?p> 流水本想說，讓黃大永來推他，她還是把這話咽下去，帶著不情愿的表情推著他出了柴房。輪椅嘎吱嘎吱，她在他的指引下一路推向花園。木頭輪子滾在石板路上，有些顛簸，花盛開身體輕微地?fù)u動。他頭發(fā)很黑，肩膀挺寬，如果能多些肉或有雙好腿的話應(yīng)該是個強壯的人。
花盛開沒話找話，給她介紹小花園，這假山是太湖石，這個亭子是去年剛建成的，那池子里面有好多魚。他越說興致越高，路過一顆茶樹邊，他叫流水停一下。茶樹開滿了紅色的茶花，朵朵艷麗嬌美。
“這是我小時候和我爹一起種下的，瞧，這花開得多漂亮啊?！被ㄊ㈤_語氣里帶著傷感。
“嗯，漂亮?！绷魉S口接道。
“茶樹長得好，花開的美。我小時候的玩伴，他們各個考取功名，為官的為官，入行伍的入行伍。而我就像枯朽的木頭，除了拿去當(dāng)柴燒，已經(jīng)沒有別的用處了?；ㄊ㈤_，這名字取的好諷刺?！被ㄊ㈤_忍不住落淚，用袖子偷偷地擦掉。流水在背后全都注意到了。
“我有個小時候的玩伴，去年戰(zhàn)死沙場了，”花盛開繼續(xù)說，“真羨慕他啊?！?p> “死了有什么好羨慕的。”
“如果我能有一雙可以自由奔跑，可以縱馬馳騁的好腿，我也想上沙場，保家衛(wèi)國，這是我小時候的理想。”花盛開的聲音變得愉悅起來，“我在生病之前騎過馬。那匹馬是棗紅色的，很高大，每次上馬都是我爹抱我上去。”
這時一只畫眉鳥從對面小池塘的柳樹上飛來，從他們身前掠過，飛進石楠叢里。
“我要是只鳥也好啊?！?p> 五百年來，流水每天都是快快樂樂的，除了在變美之前被其他鳥說黑說難看產(chǎn)生的惱怒，她理解不了他內(nèi)心的痛楚。他平靜時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溫柔細膩。她不那么害怕他了。
逛完一圈，流水推著他繼續(xù)走。
花盛開扭過頭說：“那天把你嚇到了，對不起啊?！?p> “那天啊？”
“就是在湖邊那天?！被ㄊ㈤_難為情，頭轉(zhuǎn)了回去，“我還老是叫錯名字，真是抱歉，以后不會了?！?p> 流水沒有應(yīng)答，心里思忖：他喜歡她到了淪肌浹髓的地步，要不怎么會如此瘋癲，駭人呢。人原來是這樣的。
“她已經(jīng)嫁人了。不論她，是個女子都不愿意嫁給一個瘸子的。是個人都嫌棄瘸子，你說呢？”花盛開試探地問。
“嗯---”流水拉長語調(diào)，好讓自己有工夫快速思考這個難題，“我---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再自暴自棄下去，不要以為自己腿不好了就憤懣頹喪，也不要----也不要太過在乎別人的眼光和嘴巴，人的眼神和言語比刀劍還要厲害，殺人于無形啊。”流水停頓了下，吁了一口氣，“你自殺是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還是想讓她內(nèi)疚？”
花盛開沉默不答。
“如果她應(yīng)為嫌棄你瘸了而不嫁給你，就算你死了她也不會內(nèi)疚的，反而覺得你很可笑，沒有她就活不下去了。她很高傲，很少拿正眼瞧人?！?p> “你怎么知道她高傲？”花盛開扭過頭問。
“我猜的---猜的，漂亮的人都高傲吧?！?p> “那你也高傲咯？”
“我不認(rèn)為自己漂亮，呵呵---”流水尷尬地笑道，“有個叫孫臏的古人，他被人砍掉了雙足，臉上還刻了字，他夠慘了吧。但是他自強不息，寫出了《孫子兵法》為后世敬仰。”
“你還看書?。?！”花盛開吃驚，扭頭凝視她。
“我進城時，在茶樓里聽說書人講的?！?p> 其實這是流水停在繡樓窗前的樹上聽來的。傅佩瑤有時候讀書讀高興了會講與翠兒聽。
“麂子傷的挺重，讓它在這兒多養(yǎng)些日子吧。”
“好啊?！绷魉尞愖约涸趺疵摽诙隽?，很后悔，但來不及了。
晚飯時，花李氏邀請流水同吃，花家人全都對她笑瞇瞇，熱情備至，每個菜上來都先放到她面前，都先叫她吃；花李氏熱情地給她夾菜，她的碗堆成小山?；ㄊ㈤_也想給她夾菜，他伸筷子到一盤青豆炒蝦仁里，夾起蝦仁，又怕唐突，就把蝦仁給了花義志，“爹你多吃點?！?p> 花義志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其他人吃驚地看著花盛開，又彼此瞧瞧，繼續(xù)吃飯?；乙呀?jīng)很多年沒有這樣其樂融融地吃過飯了。只要花盛開在，花家人就如臨大敵，保持嚴(yán)肅，不敢言笑，快快地扒拉飯菜。因為花盛開恨別人開心，他們不尋常的一句與他無關(guān)的話都會觸怒他。最怕這個舅舅的是花佳仁，跟貓見了老鼠似的。
第二天，升舸可以站起來走幾步了，就是傷口還疼。
“你躺著吧，別走了?！绷魉f。
升舸躺到干草上。
“謝謝你啊，流水?！?p> “也怪我，罵你罵得那么狠，你才走到野豬他們那兒去的?！?p> “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dāng)然是啊，永遠的好朋友?！绷魉念^說，
“后天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過了一小會兒，一個仆人拿著一個籮筐，籮筐里裝著嫩草，來喂升舸。仆人對流水說，花盛開請她去，在閣樓下等他。流水到了閣樓。黃大永和花盛開都在。
“我就住閣樓上，要不要上去坐坐?！?p> 流水答應(yīng)了。她隨著花盛開一起上樓，黃大永背著他上樓梯。樓上也有一張輪椅，黃大永把他放在輪椅上就走了。房間很大，三排書架放滿了書，連床上都是書。
“你腿腳不好，還喜歡住高處?！保ㄔ诹魉皼]有人敢當(dāng)面說他，腿腳不好）
花盛開邊說邊推動輪子到了窗邊，推開窗戶，“就是因為腿腳不好才住高點，這樣可以看見外面，登高望遠嘛?！?p> 閣樓外就是街道，不是熱鬧的那種商業(yè)市集街道，但行人三三兩兩也是不斷的。不遠處有條河，一座橋橫跨其上，河上來往著大小船只，橋上有很多行人走過，牽著馬，抬著橋，推著車。
他出門怕別人異樣的眼神，躲在樓上遠眺，排解寂寞，殘疾更渴望擁有自由。
流水不禁心生憐憫，“不錯啊，這閣樓真好?！?p> 花盛開從書架中間抽出一本書，遞給流水，“這本《孫子兵法》就是孫臏寫的。
流水接過書，倒拿著，翻了翻，”我不認(rèn)識字?！?p> “我可以教你?！被ㄊ㈤_推著輪子來到書桌邊，硯臺上已經(jīng)有墨水了。他從桌邊一摞白紙里抽出一張鋪平，拿了筆架上的毛筆，蘸了蘸墨，寫下劉水兩字。流水站在旁邊看得認(rèn)真。字寫好了，是宋徽宗的瘦金體。
“劉水，”花盛開指著字說，“姓劉名水，是不是因為山下是湘湖才這么取的??？”
“我叫流水，是水流下來的那個流?！?p> “那我們一直叫錯了，那你姓什么？”
“姓什么---哦----我們父母去世的早---跟著姐姐長大，”流水又開始瞎編，“我給忘記了，就姓流吧。”
“呵呵呵，還有你們這樣的?！被ㄊ㈤_善意地笑道。他又寫了流水兩字，“很美，很有詩意的名字?；暮鲑膺h望，觀流水兮潺湲。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許多帶有流水兩字的詩句。
“你好有學(xué)問，原來我的名字這么好?！绷魉浦?，欣喜道，“你的名字也好聽啊，好美，花盛開，花---花，嘿嘿，我連字都不認(rèn)識，更不會詩了?！?p> 流水跟著花盛開學(xué)習(xí)認(rèn)字，寫字，如同個剛開蒙的小孩。一個下午她能認(rèn)上十多個字了，還把自己的名字寫的像模像樣；五百年來第一次握筆寫字，可歡欣了。
花美美和花明鏡輕手輕腳地走到閣樓下。她們抬頭仰望，想從窗戶里瞧出點什么；花美美還踮起腳尖。
“二姐，你說他們倆在干什么?。俊被烂罃D眉弄眼，一臉壞笑。
“我哪兒知道啊?！?p> 流水和花盛開咯咯大笑聲。
“咱們上去瞧瞧。”花美美拉著花明鏡一起上樓。
“別去，別去礙事了，”花美美被花明鏡拉了回來，“希望每天都能聽見他的笑聲，過幾天我們和娘一起去香積寺里燒香吧，我們一起祈禱，保佑這個劉水姑娘能進咱們家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