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逸生不斷地用拳頭砸在地板上,梁珺心驚肉跳后退幾步直至背抵住了墻壁。
她看到地板上的血,梁逸生的手已經(jīng)破了,但他還在砸地板,一邊砸一邊哭泣。
她就沒見過哪個成年男人哭成那樣,梁逸生哭的一抽一抽的,身子伏在地面上起都起不來。
梁珺心慌的厲害,轉(zhuǎn)身出去跑到了院子里。
那是個晴天,她記得太清楚了,柳玉言去了干洗店拿衣服,家里除了她和梁逸生之外沒有別人,她站在院子里還能聽見梁逸生的哭聲。
她站了會兒,折回去到廚房,在冰箱取了啤酒,然后回到客廳里。
她拿著啤酒靠近梁逸生,她說:“爸爸,我給你拿酒來了,你不要哭了……”
梁逸生捂住了臉。
梁逸生的復健沒有好好做,骨頭里的鋼釘取了之后,肌肉萎縮的厲害,留下了不小的后遺癥,走路一瘸一拐不說,稍微多走一些就會痛。
手也干不了什么活兒了。
后來,梁珺成長的速度很快,柳玉言需要打零工來維持家里的生活,而她要幫柳玉言做家務,買東西,那時候梁珺一個人就能從超市拎著很重的蔬菜和生活用品回家,她很高興她至少力氣大,可以幫上一點忙。
嚴格來說她不是沒見過家里種東西,梁逸生在那段時間許是太閑,家里院子邊擺了個盆,但沒長出什么東西來,別說花,草也沒一根,后來那花盆都不曉得到哪里去了。
記憶不是那么有條理的東西,她記不清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梁家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梁逸生人精神了一些,會主動地出門和人交際了,有一天他一瘸一拐回來,很高興地抱住柳玉言和梁珺,他告訴柳玉言說,有人肯為他翻案正名了。
梁逸生的學術成果被追回,他重新就他研究方向?qū)懙恼撐墨@了獎,一時間他在地質(zhì)學業(yè)界名聲大噪,至于剽竊他學術成果的那人,梁珺聽說還犯了其他什么事兒,被逮捕入獄了。
最不可思議的是,梁逸生之前斷了的腿和手臂已經(jīng)被醫(yī)生判定會留下終生后遺癥,卻逐漸好轉(zhuǎn)起來。
梁珺來回想了想,其實從梁逸生伏在地板上哭,到梁逸生可以如同一個正常人一樣好好地走路,前后時間應該也不到一年。
宛如奇跡,梁逸生獲得新生,恢復了那個自信,待人和善的狀態(tài),梁珺也由衷高興。
一切看起來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就連鄰里朋友都覺得梁逸生和柳玉言是苦盡甘來了。
但很快,梁珺就發(fā)覺生活很難盡如人意。
她察覺的時候,柳玉言的癥狀其實已經(jīng)有些嚴重了。
柳玉言晚上開始疼的睡不著,和她說著話的時候,臉上的皮膚下有東西枝枝蔓蔓的涌動,嚇到了她。
柳玉言痛的厲害,被梁逸生帶去醫(yī)院做檢查,卻什么也查不出來。
那涌動在她皮膚之下的東西仿佛是有生命有思想的,甚至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什么時候消失,在醫(yī)生面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柳玉言那時有了自殘的毛病,盡管醫(yī)生告訴她是心理作用,但她還是忍不住地會用刀子劃開自己的手臂,后來發(fā)展到劃破自己的臉。
她的傷口恢復的總是很快,有時候頭天還在流血,兩三天后就能完全愈合。
梁珺開始有些害怕柳玉言,就是因為她看到柳玉言泄憤似的攥著刀子割傷自己的身體。
柳玉言精神狀態(tài)太糟糕,晚上不能入睡,白天神思恍惚,梁逸生的工作回到正軌,經(jīng)濟來源也穩(wěn)定了,柳玉言不用再打工,但她的心理狀況卻更糟糕了——
有時莫名其妙哭泣,有時候笑,也有些時候變得非常暴躁,不斷傷害自己,梁逸生開始帶她看心理醫(yī)生,開了很多對抗躁郁癥的藥物,但沒有一點效果。
最后是一個消息改變了這種狀態(tài):柳玉言懷孕了。
關于這個孩子,梁逸生和柳玉言曾經(jīng)有過爭議,梁珺很早熟,她不知道柳玉言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這個家她還能不能留下去,所以偷聽梁逸生和柳玉言吵架格外認真。
梁逸生不同意生下這個孩子,梁逸生說:“玉言,你的身體你自己很清楚,你現(xiàn)在怎么生?你根本就不能生,這個孩子本身就不正常!”
但是柳玉言哭著乞求他,“求求你了,這是我的孩子,我這輩子也就這一次機會做一個真正的母親,你不能這么殘忍,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后來還是柳玉言贏了,她當然會贏,梁逸生其實很愛她,梁珺是知道的。
關于梁葉的出生,別人都說那是奇跡。
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梁家發(fā)生了,這一對本來遭受不幸的夫妻不但生活迅速走上正軌,梁逸生因禍得福還拿了獎受人尊敬,不可能好的傷好了,還有了一個原本不可能有的孩子……
很久以后梁珺終于想起用什么來形容梁家的這一切最合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
在高度細節(jié)化的背景環(huán)境中,嵌入奇異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
……
梁珺那幾句勸告形同廢話,回到屋里,韓立就收拾起自己東西離開了。
路上韓立想,想從梁珺嘴巴里撬出點兒東西,還真不容易。
中午的時候他兜圈子繞大半天,也就問出一點點,尤其一問到有關梁葉的事情,梁珺渾身的刺都能豎起來。
二十年前生的孩子,現(xiàn)在十二歲,逗誰玩呢?
但梁珺拿著個小孩的照片找梁葉是真的,他想來想去也只剩下一個可能,梁葉應該是長不大了。
……
梁珺根本就睡不著。
她和趙成了解到,自從趙鶯鶯和梁逸生看泉之眼的事情發(fā)生以后,南賈村在有外來者的情況下都會有村民輪流看守著泉,以免再出現(xiàn)之前的狀況。
但她還是回到了屋里,躺炕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那男人的死活與她無關。
他們其實也談不上多深的交情,偶爾他是會照顧她一點,但那也都是因為現(xiàn)在的情況特殊,他也想從她這里獲取信息……
她煩躁地不斷翻身,腦子里很多很多畫面交織在一起,浮光掠影地過——
是很久以前第一次見到梁逸生,那人溫和的眉眼,很快又是他白皙的皮膚被柳玉言的鮮血噴濺,手握著刀站在雨夜的房間里……
耳邊仿佛是韓立的聲音在訴說,他說他有個妹妹和柳玉言有同樣的癥狀,他來這里是想要找到救他妹妹的方法。
她其實是最清楚的,出現(xiàn)那種癥狀幾乎無藥可救,而作為家人,該有多無力無助,該有多絕望,她曾眼睜睜看著柳玉言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奇怪而她什么都不能做。
柳玉言生生的逼瘋了梁逸生,讓梁逸生最后除了殺掉她之外無法可想,那是被逼到了什么樣的境地。
所以韓立他,一定也很痛苦……
她在黑暗里坐起身,手慢慢地摸到灶頭上自己的杯子,不知道為什么,最后想到了這個中午,他吐槽她,卻拿著保溫水壺進來,問她要杯子。
他低頭為她倒水,他安靜的沒有表情的側(cè)顏。
她打開杯蓋啜了兩口水,望著一片黑暗,隔了會兒,起身打開門,借著外面不甚明晰的月光,她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然后走了出去。
……
泉周邊一帶地勢開闊,畢竟是用于做儀式的地方,一眼掃過去一覽無遺。
已經(jīng)是凌晨,萬籟俱靜,而泉的旁邊幾根柱子上卻捆著火把,火光映照下,梁珺先是看到韓立警惕地從泉旁邊起身。
他已經(jīng)在石陣的中間了,她抬手揮揮,小跑幾步,壓低聲音,“是我。”
韓立放在匕首上的手收了回去,也沒問她怎么來了,而是繼續(xù)往石陣的最中間走。
梁珺四下看一眼,跟過去,“我聽趙成說有兩個看守的人,人呢?”
韓立指了指不遠處,梁珺循著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已經(jīng)倒地了,她一驚,“你殺人了?”
韓立已經(jīng)站在泉的旁邊了,眼前就是石柱,泉被白布覆蓋著,已經(jīng)早就恢復到儀式之前的狀態(tài),他淡淡道:“只是敲暈了他們?!?p> 梁珺緊張地問:“他們沒看到你的臉吧?萬一這條路子行不通,明天咱們還要……”
韓立抬手,對她做了個噤聲手勢,“噓”。
梁珺掌心都是汗水,她也已經(jīng)站在了石柱旁邊,垂眸眼底就是那塊白布。
她輕聲問:“要不要把這些火把滅了……”
韓立搖頭,“那邊屋子里還有人看著,一旦這里火把滅了,還會有村民過來,到時更麻煩。”
梁珺心跳的越來越快。
她是害怕的。
這是一片空地,沒有任何屏障,且有照明,如果有村民這時候來,毫無疑問可以將他們倆看個清楚。
而這一層白布之下所覆的秘密,卻是梁家整個悲劇的來源。
她記憶里還存有梁逸生手記里一行字,梁家短暫走上正軌的那個時候,梁逸生在自己的手記里重復寫下過不知道多少回的一句話——
感謝泉之眼。
她那時太小,記憶斷斷續(xù)續(xù)拼湊不出一個全形,但這種對于泉之眼的恐懼卻是本能的。
韓立俯身半蹲下去,白布依舊是固定在石柱上面的,他輕扯一下,回頭看梁珺,“你如果怕,現(xiàn)在就走?!?p> 她攥緊拳,搖頭,“我不走?!?p> “等會別嚇的哭叫給我惹麻煩。”
他話音很冷很硬,不近人情,但梁珺沒有退卻,在他身旁也蹲下去,手開始解白布一角。
她努力深呼吸,但手有些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韓立手伸過去,按住她雙手。
梁珺一抬臉,眼底明明滅滅的光似是恐懼。
“我們不看了好不好?再想想別的辦法……”
她嗓音里帶著不同于以往的哀求意味,聲音很小,“你會后悔的,真的……”
韓立沉默幾秒,“你要走就快走?!?p> 梁珺安靜下來,慢慢地退到了一邊去,眼睜睜看著韓立解開了白布一角,然后慢慢掀開。
幾乎同一秒,她耳邊響起凄厲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