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祥失蹤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王申的耳中,這一下真是嚇得他六神無主,昊天驚雷。一邊把家中的家丁全部散出去尋人,一邊趕忙來到縣衙,請縣令大人拿主意。
縣令林尚榮正在床上和他的姨太太們快活,忽然聽人來報,連外面的衣褲也來不及套上,穿著內(nèi)衣便滾下了床。
一見王申便劈頭蓋臉一頓罵,直罵的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太師椅上。堂下跪著的王申,身如篩糠,他知道這次闖下了彌天大禍,只得一聲不吭,任他數(shù)落。
林縣令坐了半晌,這才喘過氣來,喝了口杯中的涼水,盯著王申問道:“他知道多少?”
“大人,這……小的所有事情都是派這個親隨出面……”
“這么說,克扣賑糧、買賣人口……他是都知道了?”
“是,”王申說這個字時,只覺得喉嚨發(fā)干,渾身無力。
“你個蠢貨,”林尚榮怒不可遏,手中的杯子一下摔到王申腦袋上,“啪”地一聲脆響,碎的滿地。
王申只覺得腦門金星直冒,一些粘稠的液體順著頭發(fā)滴到肩上,可是他連動也不敢動,依舊跪的筆直。
林尚榮還是不解氣,走下堂來,用腳狠狠地踹向王申的胸口,直將他踹得翻倒在地,喘不上氣來?!澳銈€蠢貨,你個蠢貨……”
王申擦了一下嘴角沁出的血,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小人的錯,小人的錯,小的已經(jīng)派出家中全部人馬,前去尋包祥下落,大人恕罪啊!”
林縣令俯下身子,正對著王申的耳邊喊到:“我早就吩咐過你,我們的事情不能只交于一人之手,怕的就是有這一天,如果那個包祥是落在閻羅王的手中,再一交代,咱們一個也跑不了,通通人頭落地,說不定還要滅九族!”
“不會,不會的,大人。包祥隨我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就算……就算是被那閻敬銘抓去,量他也不會出賣我,出賣大人……”
林尚榮啐了他一口痰,“呸,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什么了?什么人最可靠?人最愛惜的是什么?”
王申忙道:“小的不敢忘。大人說過,人最惜自己的命,死人最可靠?!?p> “你這個蠢貨,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如果早些把他滅口,又豈會落到今天這地步?”
王申哭笑不得,心想,他是我的左膀右臂,哪有人會沒事時自斷臂膀的?可口中卻不敢如此說,只道:“大人,那我們該怎么辦啊,您給小的出出主意吧!”
林尚榮一時沉默不語,盤算著。他心中自是焦急萬分,可如今再分對錯為時已晚,自己和王申現(xiàn)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這個船一翻,一個都別想逃。為今之計,只有盡快確認(rèn)包祥的下落,如果他是自己逃走或出了其他紕漏,那還是亡羊補(bǔ)牢為時未晚;可如果他真的是被閻敬銘這個閻羅王抓去了,那就必須快刀斬亂麻了??墒侨绾未_定他有沒有落入閻的手中?如果落入閻的手中,那他是招了還是沒招?這有得兩說了。
“王申,你聽著。你先去派人將衙中所有人等全部派出去,尋找包祥。一旦找到,立刻押回縣衙,不得有誤,如遇反抗,格殺勿論。就算把新平縣城掀過來,也要找到他。再者,你馬上去找那什么閻洪,從他嘴中探探口風(fēng)?!?p> “是,是,”王申磕頭如搗蒜,應(yīng)著出門去了。
荒棄的宅子里,包祥被五花大綁在一張椅子上,董老玉狠狠地抽了他兩巴掌,他這才悠悠舒了口氣,睜開眼來。一個老者正坐在他面前,神態(tài)肅穆,不怒而威。另一邊,就是那個賣女的漢子,正惡狠狠地看著自己。他用力掙扎了幾下,可是這麻繩太緊,直勒進(jìn)皮肉里,不動還好,一動生疼?!澳銈兊降资裁慈耍砍粤诵苄谋幽懥?,敢綁爺?”
董老玉也不說話,直接一拳照著他的眼眶砸去,直打得他天昏地暗,眼里仿佛有無數(shù)的星星閃著金光,淚水和著血水直流。還沒等他緩過神來,鼻頭又中一拳,這一拳打的他一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鼻骨歪在一旁,血水和著鼻涕,混著上面流下的眼淚,流入口中,痛不堪言。眼見這第三拳又要在太陽膛上開花,忽然老者開口了:“快住手,莫要打死了!”
董老玉這才停下了手,一把狠狠揪住他的辮子,問道:“說,你把李家聲弄到哪里去了?”
這廝腦中一片懵懂,口中的血水嗆到了喉嚨里,憋不住一陣咳嗽,血花四濺,嘴角的涎水淌個不停,閉著一只淤黑的眼睛,“誰?誰是李家聲?我不認(rèn)識你,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么打我?”
“放你奶奶的狗臭屁,”董老玉無名火起,拽著他的辮子往后拉,一綹頭皮已被從額前掀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什么玩意,裝給誰看?再不老實(shí),老子把你頭擰下來?!?p> 包祥不得不緊貼椅背,直感覺頭皮火辣辣地疼,口中連呼吸都困難。一旁的閻老不禁皺了皺眉頭,低聲喝道:“好了,董三,你還想不想問出家聲的下落?這要是把他弄死了,咱可就問不出家聲下落來了?!?p> 董老玉總覺得不好好修理他,手就癢癢,可如今聽了閻老的話,決得也是,這萬一打死了,自己白費(fèi)力不說,還害了兄弟。
閻老見包祥漸漸安靜下來,這才問道:“你姓包,是縣丞王申的親隨?”
包祥瞎著一只眼,忍痛回道:“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正是王大人隨從包祥。你既然知道我的名頭,還不快放了我?”
“呵呵,包祥。好,好個威風(fēng)的隨從。你可知老夫是誰?”
包祥一歪頭,不屑一顧道:“老東西,我管你是誰?在新平地界,你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窩著?!?p> 這一番話又把董老玉惹惱了,揮著拳頭又準(zhǔn)備打一頓,被閻老勸下了。閻老笑道:“不錯,你們新平縣好深得水?。±戏驈奶と脒@里,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p> 包祥見這老者不卑不亢,談笑風(fēng)生,心中也是一驚,因?yàn)槿绻麚Q成常人,自己的這些話已足以將他激怒,何況自己還被縛著。于是他腦中快速地轉(zhuǎn)動,忽然一個人名進(jìn)入他的腦?!惥淬憽i惡樵鴮ψ约赫f過,閻敬銘身邊現(xiàn)在除了他,還有兩個幫手,一個是李家聲,另一個就是什么遠(yuǎn)房表兄董三,這眼前的大漢,莫不就是董三?那么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督賑欽差,朝廷的工部侍郎閻敬銘?
包祥心中慌亂,如果這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閻羅王”,那自己真的完了??墒?,他的心底又涌現(xiàn)出一絲希望,和很多絕望的人一樣,他們總是期待著奇跡,至于奇跡在哪里,沒人知道。他快速盤算著自己的勝算,李家聲還在自己手里,自己的主子王申此刻一定在派人找他,而閻敬銘身邊并無其他幫手,還有就是閻洪,只要閻洪把消息傳出去,一定會有人來救自己,一定!
閻敬銘輕輕咳嗽了兩聲,盯著包祥的眼睛,說道:“你是不是在想,會有人來救你?”
“?。∧阍趺粗??”包祥大駭,這人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閻敬銘笑而不語,只是盯著他的眼睛,包祥不得不移開目光,他覺得此人的眼神中,仿佛能長出手來,透人心內(nèi),洞若觀火。終于問出:“你,你就是那個欽差閻大人?”
“不錯,老夫正是閻敬銘?!遍惱喜⒉浑[瞞,因?yàn)榇丝套约荷碓谛缕诫U地,手下無一兵一卒,現(xiàn)在唯一能起些作用的,或許就是這個名號。一個堂堂欽差大臣,莫說一個下人,就是縣令親自來此,一般也是能震懾得住的。
果然,包祥在得到這個答案后,臉色變得蒼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只螻蟻,什么時候死,只在他一念之中而已。自己能做什么?等待?等什么?王申還是縣令?他們就算來了又能怎樣?
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兒子,他原本有兩個兒子的,可后來因病夭折了一個,留下這唯一的香火。平時他雖說在外面心狠手辣,可回到家中,他也還是孩子的父親,虎毒不食子,何況這是他包家唯一的香火啊!這么久他從來沒有對外人提及此事,甚至連回家都會小心謹(jǐn)慎,防止別人跟蹤。因?yàn)樗谕夥e怨太多,保不齊哪天就會被仇家尋了仇,所以,只有王申——他的主子,知道他的一切。如果自己說出了主子的秘密,恐怕他包家的香火就斷了。衡量再三,他還是決定死扛著,什么都不說,只要王申平安無事,也許,他的兒子應(yīng)該也能平安無事!
“包祥,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想,你應(yīng)該也知道我找你何事了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dú)⒁獎?,隨你的便。”
閻敬銘笑道:“難得你還對主人忠心不二,如果李毓的隨從也和你一樣,恐怕他也不會糊里糊涂地死去了!”
包祥又是一驚,暗道這閻羅王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李毓的死因,他到底還查到了些什么?怎么閻洪從來沒和自己說過?
閻敬銘起身,繞著包祥的椅子踱步,邊走邊說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王申會派人來救你吧!那我就奉勸你一句,不用再癡人做夢了,我早已從巡撫大人處調(diào)來人馬,莫說王申他們找不到你,就算找到了,他們也不敢妄動半分。”
此話一出,不要說包祥,就連董老玉也滿臉狐疑,心想這老頭什么時候調(diào)來了兵馬?人在哪呢?連自己也被蒙在了鼓里,要早知道就不費(fèi)那個勁,直接率兵沖進(jìn)縣衙不就得了。他哪里想到,閻大人這么個大官,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竟然還會騙人。
包祥一聽此話,自然對欽差大人也是深信不疑,以他的身份,莫說調(diào)些兵馬,就是拉個軍營駐扎進(jìn)新平縣城,恐怕都不是難事。這樣一來,心中剛剛滋滋燃起的最后一絲希望,頓時被澆滅了,只剩青煙一縷,面如死灰。
閻敬銘細(xì)細(xì)觀察著他的表情,這個閱人無數(shù)的官場老手,早已經(jīng)能夠察人入微。中國官場有一套奇怪的學(xué)問,有人稱之為“厚黑學(xué)”,這當(dāng)中包括許多官場人士行事的精妙奧義,厚黑者,臉厚心黑也。而察人,于這一切學(xué)問來說,就如同萬丈高樓的地基,乃官場必備之技能。正所謂:用人不察,何以知人,知之不深,何以任人,任之不當(dāng),何以善用?他自己能夠在朝廷的一片渾水中幾落幾起,游刃有余,除了自己剛直清廉之外,便全靠這“察人”的本事了。
閻老繼續(xù)說道:“你猜那王申等人,此刻正在做什么?若是老夫所猜不錯,他們此刻必定在全城搜索你的下落??墒?,就算他們把你找回去,你覺得他們還會再相信你嗎?他們會信你什么都沒有說?官場之上,有幾個值得信任的人?何況你只是個下人而已!”
包祥想起了孫翔和牛連升,正因?yàn)榭h令大人說的那句:死人才是最可靠的。自己親手殺了這二人。如果此時自己再回去,王申、林尚榮,真的會相信自己?亦或和那二人一樣,被殺了滅口。其實(shí)不用細(xì)想,也知道結(jié)果大抵就是后者無疑了。所以現(xiàn)在,他是一個不能露面的人,就算有機(jī)會逃走,恐怕最后也只能是個死!
“你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包祥心里好不容易建立的防線,被閻敬銘的幾句話推倒了,他不想再聽下去,他的心越來越?jīng)觥?p> “呵呵,不想老夫嘮叨并不難。這人哪,哪個沒有個牽掛,包祥哪,你應(yīng)該也有家人吧?”
“你想干嘛?我…我沒有……我沒有家人?!卑橛行@慌失措。
本來閻老也只是試探一下,可如今,他可以肯定,這個包祥是有家人的,而且,還十分在乎。繼續(xù)道:“其實(shí),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應(yīng)該為你的家人著想。王申他們?nèi)羰钦也坏侥?,必然會先將你的家人控制住,而你也必然能想到這點(diǎn),所以,這才是你最后的支撐罷了?!?p> 包祥此時已經(jīng)汗流浹背,那些汗浸入到被繩子勒開的肉里,就像被鹽水泡著一樣疼,又仿佛有千萬只蟲蟻爬過,奇癢難忍。
“不管如何,包祥,結(jié)果只有一個:就算你什么也不說,沒人會相信你,你和你的家人都會被滅口;當(dāng)然,你說了,也會死。但是,如果你肯說出你家人的下落,我或許能派人救他一命,只要你肯與我合作,老夫閻敬銘,可對天地起誓,保你家人活命!”
董老玉在一旁看著包祥陰陽不定的臉龐,渾身汗如雨下,連嘴唇也蒼白干裂,兩只眼睛空洞無物,若不是一開始便在,還只怕把他當(dāng)成個病入膏肓之人了。心中不禁對閻老多了一絲敬畏,暗道:這以后自己當(dāng)了大官,要是也這么厲害就好了!
包祥空洞的眼中,浮現(xiàn)出兒子的身影,這個沒娘的孩子,如果自己再不在了,就算沒人殺他,在這樣的世道,也是萬萬活不下去的。那狡猾如狐、奸詐如狼的老爺們,又怎么可能會放過他?自己無論如何,都再無回旋生存的可能,可兒子不能死,包家唯一的香火不能斷,否則九泉之下,他也死不瞑目。救兒子靠誰?只有閻敬銘,他不像那些人,滿嘴謊言,一肚子男盜女娼。至少他是個清官,這樣的人怎么會說謊呢?現(xiàn)在或許,只能賭一賭,把這個籌碼押在閻的身上,至少不是毫無把握?
終于,包祥放棄了抵抗,“閻大人,你說保我家人一命,是不是真的?”
“當(dāng)然,老夫一向言出必行?!?p> “好,我有個兒子,叫包凱,住在魚脊巷東邊第四家,大門上有塊門牌,寫著新平縣三十區(qū)正戶和字第十八號。你派人去把他接來,我見到了兒子,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p> 閻敬銘終于松了一口氣,此時的包祥不再垂死掙扎,而是選擇合作,這是他到新平后最好的消息,看來,所有的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
董老玉獨(dú)自穿行在夜色里,魚脊巷,印象里是個不長的小巷,在城的西北角,很是偏僻。這一路和平時不同,不時出現(xiàn)舉著火把巡邏的衙役,甚至還有的人沿街逐個敲門,進(jìn)屋搜查。董老玉心中猜想,這些人大概就是在尋找包祥。心中擔(dān)心包凱,萬一他被人搶先一步擄走,那今夜閻老的努力就會付之東流,所以腳下不覺加快了步伐。
魚脊巷,因形似魚脊而名,兩頭細(xì)中間寬,東邊“一,二,三,四”,董老玉一家一家數(shù)過來,吹亮手中的火折子,湊近一瞧,果然門上有個鐵牌,最后刻著……十八號,就是這家了。他掏出梭鏢,從門縫插入,一點(diǎn)點(diǎn)撥開門閂,推門而入。小院子里很靜,簡簡單單的三間房,東邊房門沒關(guān),董老玉進(jìn)去一看,一個十歲左右的娃娃,正倒在草席上呼呼大睡。董老玉怕夜長夢多,直接拿塊麻布,把他嘴塞了,扛在肩上便往回趕。
一路上,搜查的人越來越多,動靜也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