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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荒1877

第五十八章 把酒夜話 家聲還鄉(xiāng)

奇荒1877 東皋客 5177 2020-05-12 23:09:11

  酒席之上,熊七憤然離席而去,只留下董老玉、家聲、艾德三人。

  董老玉怕家聲難過,便勸道:“家聲,不要怪七哥?!?p>  家聲道:“沒事,我知道老玉哥也是心里有事著急而已?!?p>  董老玉點(diǎn)頭道:“好,家聲,艾德,現(xiàn)在也沒有別人了,雖說特殊時(shí)候,菜簡單了些,可也莫要辜負(fù)了這一桌的飯菜,咱吃咱的。”

  家聲舉起一杯酒,敬老玉道:“老玉哥,這一杯我敬你,謝謝你這些天對我的照料?!闭f罷一飲而盡。

  董老玉當(dāng)仁不讓,放下酒杯后,問道:“家聲,我聽你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再回到咱砍刀會了,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哦,閻先生在離開前有個(gè)打算,準(zhǔn)備在馮家溝處設(shè)一個(gè)義倉,然后將一些商賈富戶捐贈的糧食存于其中,這樣,附近幾個(gè)村的人便有了活路。先生讓我盡快選址,并選人參與其中。老玉哥,不知你能不能來幫忙?”

  “這個(gè)……”董老玉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我還是留下來幫七哥吧,你知道,我倆是同村出來的,一路到此不容易,況且我與官府也有著不可化解的仇怨。想來官府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吧。你做的是好事,老爺想得周到。家聲,老哥永遠(yuǎn)支持你!你也莫要忘了,以后?;貋砜纯次覀?!”董老玉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心里清楚,這條路選定后,倆人可能就分道揚(yáng)鑣,今后何時(shí)能再聚首,遙遙無期了。

  家聲動容道:“老玉哥,我會的。你放心,如果你們?nèi)蘸笥龅绞裁蠢щy,我一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誰讓我們是兄弟呢?”

  董老玉一排桌子,大喝道:“好,好兄弟,我們沒看錯(cuò)人。你放心,七哥那邊我去說,明日一早,你就帶艾德回去。我也想著他留在這里并沒啥用。其實(shí)七哥心中也是清楚,只是抹不開面子,不肯認(rèn)罷了。來,家聲,艾德,咱喝了這杯酒,就當(dāng)我為你們踐行了!”邊說便替二人斟滿酒杯,三人重重的碰了一杯喝下。

  董老玉握著二人的臂膀,道了聲保重,也頭也不回地出了廚房。

  桌上的菜并沒有少,幾個(gè)人如此不歡而散多少讓家聲心里難過,可是自己既然做了選擇,無論如何也要走下去。

  “艾德,我說今晚請你喝酒,卻鬧成這個(gè)樣子,真是對不起!”家聲看著到現(xiàn)在還坐著發(fā)呆的艾德,真誠道歉。

  艾德聳聳肩膀,一攤雙手道:“家聲,喝酒是件開心的事,我真的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锤愠蛇@個(gè)樣子?”

  家聲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道:“沒事的,你不用介意。我和他們都是兄弟,沒有人會在意的。我們中國有句老話:牙齒和舌頭都有打架的時(shí)候嘛!”

  艾德真的拿舌頭舔了舔牙齒,然后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有道理,有道理?!?p>  家聲拿起酒壺,對艾德笑道:“艾德,你來了這么久,也沒好好招待你,今夜我們盡興。咱出去喝吧,看看這里的景色,也許以后就看不到了!”

  艾德激動說道:“好,好,天天在屋子里早就憋壞了,咱出去喝,今夜不醉不休!”

  兩人拿起自己的酒杯,往往外走去,家聲調(diào)侃道:“艾德,你的中國話越來越流利了!”

  九月,夜色如水,皎白的月光照耀在這城寨之中,就像一塊柔軟的幕布鋪下,讓人忘卻了饑餓、瘟疫。遠(yuǎn)處的石墻泛著淡淡的光芒,家聲想起了馮家溝的那條小河,多少個(gè)夜晚,他也曾這樣看著河里的嶙峋波光,越長大卻越神往。

  廚房的屋后是一處高地,向四周看去,正好能看到一些屋子里閃亮的燈火,映著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巡邏的哨兵們舉著火把,穿梭在寨中的小路。艾德張望了一會,嘆道:“這里真的像是歐洲的城堡,夜晚的城堡很美很美。”

  家聲給艾德斟滿了酒,說道:“艾德,你喜歡這里嗎?”

  艾德淺淺嘗了一口道:“喜歡,我的家鄉(xiāng)也是一個(gè)鄉(xiāng)村,那里有山有水,人們安居樂業(yè),看到這里美麗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家鄉(xiāng)!”

  “真的嗎?你們家鄉(xiāng)也是這個(gè)樣子?我還以為你們那里到處都是教堂,人人信奉上帝呢?”

  艾德樂了,從石頭上站起身來,扭動著肥胖的腰肢道:“家聲,我給你唱一首我們家鄉(xiāng)的歌曲吧!”

  “好啊好啊,”家聲拍著手掌,“快唱快唱?!?p>  這樣寧靜的夜晚,一個(gè)中國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忽然響起了一個(gè)外國人渾厚的嗓音,優(yōu)美的曲調(diào)隨著夜風(fēng)飄散,遠(yuǎn)處的人們紛紛向這里張望,雖然聽不懂他唱的歌詞,可是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歌唱,也很久沒有聽到有人歌唱,艾德手舞足蹈,兩只眼睛緊緊閉著,本是滑稽的表情,家聲卻笑不出來,他知道,艾德此刻一定和自己一樣,回到了那個(gè)夢里的故鄉(xiāng)。

  一曲唱罷,遠(yuǎn)處傳來稀稀朗朗的掌聲和口哨聲,艾德像一個(gè)紳士一樣,轉(zhuǎn)向人群,低頭說著謝謝,謝謝。他看著家聲問道:“怎么樣,好不好聽?”

  家聲深深點(diǎn)了點(diǎn)頭。

  艾德興奮道:“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歌謠,講的是一個(gè)愛情故事,一個(gè)在傳說中暴戾的王子,卻真心愛上一個(gè)民間女子,那女子穿一身綠衣裳。某天的郊外,陽光燦爛。男人騎在馬上,英俊威武。女子披著金色長發(fā),太陽光灑在她飄飄的綠袖上,美麗動人。只一個(gè)偶然照面,他們眼里,就烙下了對方的影。但他倆知道,他們的愛,隔著蓬山幾萬重,但斯人如夢,再也尋不到。思念迢迢復(fù)迢迢,日思夜想不得,王子只得命令宮廷里的所有人都穿上綠衣裳,好解他的相思。他寂寞地低吟:“唉,我的愛,你心何忍?將我無情地拋去。而我一直在深愛你,在你身邊我心歡喜。綠袖子就是我的歡樂,綠袖子就是我的欣喜,綠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我的綠袖女郎孰能比?”但是終其一生,王子都不曾得到她,一瞬的相遇,從此成了永恒?!?p>  家聲知道這是一個(gè)凄美的愛情故事,雖然他對愛情并不熟悉,可是他在聽完艾德的解釋后,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可能就像他的哥哥李家慶和小婉吧!

  今夜的艾德似乎特別興奮,他不斷舉起酒杯淺酌一口,和家聲滔滔不絕說著,他說起了故鄉(xiāng)的那個(gè)自己深愛的女孩,和他一起長大,一起上學(xué),可是直到自己來中國前都沒來得及向她表白,他現(xiàn)在心中無比思念,又恨著自己的怯弱。這一別千萬里,等到他日重逢,也許那個(gè)女孩已經(jīng)嫁作人婦了吧!

  家聲借著月光,望著艾德那懊悔的表情,勸慰道:“艾德,你放心,那個(gè)女孩一定也知道你喜歡她,說不定她此刻和你一樣,也正盼望著和你重逢的一天呢?!?p>  艾德聽了,搖了搖胖碩的腦袋,嘆氣道:“聽天由命吧!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看緣分了。”隨后又拉著家聲,咕嚕咕嚕下一杯酒,然后又正色對家聲說道:“家聲,認(rèn)識你這個(gè)朋友真的很開心,這一回中國我沒有白來,我也真誠的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去我的祖國看一看。那里雖然沒有你們國家這么大,卻非常富裕,我們的科學(xué)非常的發(fā)達(dá)。在我們國家,有燒煤炭的車子,不像你們,還要靠牛馬。你知道嗎,燒炭的車跑起來可快了,而且不會累,只要有足夠的燃料,車就能一直跑。我們還有火車,你知道嗎,火車,那需要先修鐵軌,然后才能跑,火車能坐好多人,能跑好多路,我們還有好多好玩的東西,等你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我?guī)闳プ疖嚕瑤闳スS看看我們的機(jī)器,他們紡紗織布可比你們快多了……”

  艾德喝醉了,他的身體慢慢地癱軟在地,嘴里卻依舊哼哼個(gè)不停,家聲聽著這些新鮮的詞語,腦中充滿著新奇??梢灰姲?,只得放下手中的酒杯,搖搖晃晃的將艾德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艾德……你醉了……走……回去……睡覺……”

  家聲自己也醉了,這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喝這么多酒,他拼命地?fù)u晃著沉重的腦袋,可眼皮卻越來越重,終于一個(gè)踉蹌,他和艾德都倒在了地上,睡了過去。

  等到他醒來,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他睜眼一瞧,自己卻在床上躺著,另一張床上躺著艾德,還在呼呼大睡。家聲覺得有些頭疼,坐起身子,拿起床頭的一大碗水一口喝下。

  “艾德,艾德”,家聲搖晃著艾德的手臂,艾德睜開惺忪的眼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道:“家聲,你……哦,天哪,昨天我們喝醉了……該死?!闭f罷忙爬起床來。

  門外似乎一直有人守著,聽到屋里的聲音,一人端著一瓦盆水走了進(jìn)來,放在桌上,對家聲道:“董當(dāng)家的讓我在此守著,你們醒了就通知他。”

  家聲點(diǎn)頭道:“好,你去和老玉哥說一聲吧!”說著用手抄起盆里的水,抹了把臉,頓時(shí)清醒了許多。

  艾德突然覺得有些不自然,問家聲道:“家聲,今天我能離開嗎?”

  家聲猶豫片刻,回道:“艾德,你放心吧,無論如何今天我都會帶你走的?!闭f著他跨出門檻,他心中希望,七哥能夠理解他昨日的一番話,今日能夠讓他順利地帶這個(gè)洋人走,而不要再傷了兄弟情分。

  董老玉很快就來了,他遠(yuǎn)遠(yuǎn)見到家聲便笑道:“哎呀,你們總算醒了,昨夜喝的可還痛快?”

  家聲摸了摸腦袋,難為情道:“老玉哥,你就別笑我了,昨夜還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醉呢。”

  董老玉用力拍了拍家聲的肩膀,將他挽進(jìn)屋子,對二人笑道:“無妨,回家了,醉一場很正常。只是我還以為你們不想回去了呢?”

  “回去?”家聲看看老玉的身后,問道:“這么說,七哥同意我們走了?”艾德聽了,也激動的湊上前來。

  “是啊,昨晚我和七哥說了一夜,七哥同意了?!?p>  艾德喜出望外,拿出脖子里的十字架用力親吻著,默念著:感謝上帝……

  家聲卻低聲道:“七哥為何不來?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董老玉搬過凳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道:“嗨,家聲不要多想,七哥一早便巡寨子去了,你也知道,這些天不太平,七哥一個(gè)人忙不過來啊……”

  家聲默默坐下,沉默著,本應(yīng)該開心的,可不知為何,心里卻像被什么堵著,不能暢快呼吸。他想說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董老玉笑道:“哎,你呀,小小年紀(jì)就如此心重,真是難為你了。趕快收拾一下吧,我馬車都為你們準(zhǔn)備好了,天色不早了,難不成你們今天不想進(jìn)城了?”

  家聲聽了,只得將隨身的包袱整理一番,艾德并沒有什么行李,也用不著收拾。董老玉將二人送至寨子門口,一路上都沒說話,直到家聲和艾德上了車,董老玉才不舍道:“家聲,別忘了回來看看我。車上為你們準(zhǔn)備了干糧,艾德,七哥讓我和你說一聲對不起。好了,走吧!”說罷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馬屁股,馬兒撒開腿跑去,一路上家聲都沒敢回頭。

  天將黑時(shí),家聲駕著馬車將艾德送回了新平縣城的教堂,戴生幾人自然十分歡喜,本想著留家聲多住些日子,可家聲不肯,第二天一早,便又出了城門,趕回了馮家溝。

  村子還是那個(gè)村子,可往日熟悉的鄉(xiāng)鄰們卻不見了蹤影,村里的小路長滿了枯草,恐怕再過些時(shí)日,連路也會不見了。有的人家戶門緊閉,有的人家卻連門板都不見了,家聲心想,或許是有外人曾經(jīng)進(jìn)來過吧!

  自家的院子里早已落滿了枯葉,牛棚不知何時(shí)也塌了下來,家聲將馬車趕進(jìn)院子,推開家門,灰土飄散,屋內(nèi)有他熟悉的味道。他徑直來到條案前,用手細(xì)細(xì)拂拭著爹娘那上滿灰塵的牌位,然后又取出幾支細(xì)香,點(diǎn)燃,家聲口中念著:“爹,娘,家聲回來了!”說著跪下虔誠磕了三個(gè)頭,然后恭敬地把香插入香爐,望著那裊裊升起的香煙,家聲想:去吧,希望你告訴爹娘,家聲很好,家聲回來了!

  過了半晌,家聲將家中大體收拾了一下,想著趕緊上山去見大哥師傅他們,心中又一陣激動,這么久了,不知道他們在山上怎么樣了!

  枯枝湮的山路,比過去難行了許多,可這阻擋不了上山心切的家聲,一柱香的時(shí)間,已經(jīng)能夠看到山門了,家聲顧不上敲門,遠(yuǎn)遠(yuǎn)便開始呼喊:“大哥,大哥,師傅,我回來了,開門哪!”家聲用力扣著門上的銅環(huán),可是并沒有人回應(yīng),家聲不禁心急,用力一推,道觀的大門“吱吱嘎嘎”打開了,家聲一驚,心道:怎的這門竟然沒閂?人都哪去了?

  家聲瞇著眼睛,穿過灰塵飄灑的前廳,正堂的三清塑像下,赫然有個(gè)人,身穿道袍,手持拂塵,盤腿坐在蒲團(tuán)之上,家聲側(cè)面一看就已認(rèn)出師傅的身影,忙上前跪下:“師傅,是我,家聲來了!”

  可是師傅并沒有理他。家聲心頭一緊,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師傅的衣冠上已經(jīng)落滿了一層灰,師傅雙目緊閉,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師傅”,家聲大喊一聲,玄城道長的身子忽然軟綿綿塌下,倒在了家聲的懷中,原來,道長已經(jīng)坐寂許久了。

  家聲抱著玄城道長的軀體,頓時(shí)淚如雨下,“師傅,家聲回來晚了,你為什么不等我回來???……”

  漸漸,家聲哭的淚也干了,嗓子也啞了,他便抱著師傅呆坐著,太陽的光影慢慢遠(yuǎn)去,觀內(nèi)越來越暗,直到這天全部黑了下來。

  家聲用火折子點(diǎn)亮了神像前的燭臺,這才發(fā)現(xiàn)案前有一封書信,師傅的筆跡,上面寫著:

  家聲,讀信之時(shí),為師已駕鶴西去。飄風(fēng)不終期,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萬物生于天地,復(fù)歸于天地,此乃天道,切勿悲傷。

  八月以來,生計(jì)艱難,道門中人尚可辟谷為生,然夫子體虛,后又生病,疼痛難熬,山中草藥枯萎,郎中難尋,余施針續(xù)命,終究難得長久,故老夫子先仙游而去。余將其葬于后山,立一石碑,供爾祭祀。夫子去時(shí),有二字留于爾:“仁、義”,望爾參悟。

  爾兄長家慶,病已痊愈,曾于8月20下得山去,后來說是見到張小婉其人,染重疾,欲帶她尋醫(yī)問藥,便不見蹤影。

  至于你五位師叔,先后也離我而去。正如老子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謬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衰之,人類悲之。解其天韜墮其天裹,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死也,生也!余將他們火葬之,重回塵土。

  家聲吾徒,此生教誨有限,維盼爾此生“無畏”,無畏于生死,無畏于凡塵,無畏于權(quán)勢,無畏于兇惡,能死生齊一而勿悅生惡死,師心慰矣。

  為師之身,不需土葬,烈火焚燒,復(fù)歸塵土。

  ——玄城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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