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終于在大年二十九的傍晚停了下來,天一擦黑,婁承德就從柜子里翻出半瓶蜂蜜,用帕子包了幾顆蜜棗和兩把瓜子,悄悄的蒸了一條咸魚半碗咸肉,煮了些玉米和雞蛋,懷里藏了半壺溫好的酒,去了邵文他們幾個的住處。
雖說不久前承德承實兄弟悄悄的把屋子修繕了一下,又在他們四個床鋪的下面加了幾層稻草鋪了一層棉花,但終究原本不是住人的地方,屋內(nèi)冰涼如水。婁承德進了門,放下裝東西的籃子,又把酒放在邵文的被子上,看了看四周,說:“我還想過來和兄弟們喝一口,卻忘了咱們連個放菜的桌子都沒有?。 ?p> 葛念強說:“外頭有個廢了的四方凳,也是瘸了條腿的,我去拿進來將就一下。”
白一華聽了搶先一步走了出去,在門口用袖子擦了擦凳子上的積雪,又搬進來幾塊石頭,在瘸腿的那邊墊上了。婁承德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放在凳子上,讓他們拿出喝水用的瓷缸子,給他們每人倒了一口酒。舉杯說到:“明兒就年三十了,承德能認識兄弟幾個也算是緣分,今天咱們悄悄的喝上幾口,也算是過年了?!?p> 張鳴看著這一桌子的東西,剛要瞇上一口酒,又放下了,笑著說:“這……這別是兄……兄弟幾個的送行酒吧!”
婁承德愣了一下,其他幾個哈哈哈的笑起來,邵文說:“就算是,難不成你不吃?”
張鳴一仰頭,咕咚的喝了一大口,說:“吃!就……就算明兒……明兒死了,也……也值了?!?p> 婁承德和他們幾個樂呵呵的聊到半夜,回去時看到盲姐在正屋等著自己,驚訝的問:“怎么還不睡?“
盲姐也不答話,只冷冷的說:“你剛出門不久,玉莉就來了?!?p> 婁承德見她語氣怪異,瞥了她一眼也不理睬。盲姐見婁承德若無其事,冷笑一聲,說:“怎么去城里做工的事情,我不知道?!?p> 婁承德知道盲姐早晚會得到這個消息,也早料到會被責問,就反問她:“難道你還要拋家棄子的去城里做工?”
“家?這算是個什么家?就算是坐牢,也好歹有幾個牢友說說話?!狈e壓已久的情緒在一刻爆發(fā)了,盲姐含著淚死死的盯著婁承德。
婁承德轉(zhuǎn)身進屋,剛要關(guān)上房門,盲姐走上前說:“別以為你的事兒沒人知道,就今天晚上這一件,就夠你受的?!?p> “你說什么?”婁承德沖上前來,掐住她的脖子,“你試試看!”
盲姐幾乎要被掐死,紅著眼搖著頭,掰開婁承德的手后,驚魂未定的大口喘息著。婁承德“啪”的關(guān)上門,傳來一句:“你的那些手段,我也有!”
盲姐抬起頭看了看那道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lǐng),走進婁啟軒的房中取出紙和筆,大大的寫上了三個字“舉報信”。
年初一的清晨,安靜的婁家莊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承福家的大門被重重的踹開了,白少亭幾乎是被拖拽著出了門,梅蘭驚慌失措的抱著女兒,大聲叫道:“各位爺,這是怎么了?”
婁承福在門口擋著他們,玉茉躲在門后不敢出來,妻子文氏拽著弟弟的胳膊,哭著說:“少亭這是犯了什么事?”
領(lǐng)頭的站在院門口呵斥道:“最好都給我讓開,別耽誤了大事。”
婁承福央求著說:“這……我哪敢擋您的路??!但是您看我弟弟這身子,也經(jīng)不起折騰。不管犯了啥,能先問清楚再說嗎?”
“問清楚?十多年前你這個弟弟給日本人唱戲,這還用得著問嗎?”
梅蘭在屋里大聲叫道:“那也是被逼的?。〔怀?,我們那整個戲班子都會被打死?!?p> 領(lǐng)頭的說:“那你們應(yīng)該寧死不屈?!?p> 婁承福明白了七八分,心中疑惑著怎么十幾年前的舊賬被翻出來了,笑著說:“同志,您看這都過了那么久了,怎么今兒……這大過年的,要不進屋喝口水再說?”
文少亭只穿了件單衣,又被幾個人扭著拽出來,又冷又驚嚇,臉色鐵青。白氏心疼的說:“同志,你們要帶少亭走,好歹也讓他穿上點,別人沒到就病死了,你們也問不出個啥了?!?p> 領(lǐng)頭的看了看病怏怏的少亭,也怕鬧出人命來,背著手說:“趕緊進去穿衣服,我們就在這候著?!?p> 梅蘭沖出來,和文氏一起扶著少亭進了屋。婁承福用大茶缸裝了一杯熱水,遞到領(lǐng)頭的手里說:“同志,我那個弟弟腰不好,且得穿一會,這太冷了,你們進屋暖暖吧?!?p> 領(lǐng)頭的帶著幾個學生模樣的人進了屋,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了。婁承福把玉茉叫到一邊,悄悄的說:“快去叫你承德叔?!?p> 玉茉穿戴好,從廚房邊的矮墻那翻了出去。婁承德聽到玉茉緊密的叩門聲,鞋沒穿好就沖了出來,玉茉哭著說:“叔,不好了,少亭舅舅要被抓走了?!?p> 婁承德大吃一驚,邊穿衣服邊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玉茉說:“我也不知道,只聽他們說,是少亭舅舅給日本人唱戲。”
婁承德怔住了,皺著眉頭思量了一下,看著玉茉說:“茉兒,你回去告訴你爹爹,這時候我去了也不管用,他們要帶人走,我們是擋不住的,我這就去找你二爺爺,他指不定有辦法?!?p> 玉茉抹著眼淚又從矮墻那翻了回去,把這些話都說給婁承福,婁承福又進屋安慰了家里的女人們,拍著少亭的肩膀說:“少亭,你放心,你且先跟他們走,承德已經(jīng)去想辦法了?!?p> 少亭揉了揉直不起的腰,跟著他們幾個出了門。
婁承德踢開盲姐的房門,見盲姐已經(jīng)坐在床邊梳辮子了,他大步走上前,揚起手使勁甩在盲姐臉上。盲姐捂著發(fā)紅的左臉,笑著說:“你不是說,我的手段你都有,現(xiàn)在看到你沒有的了,不高興嗎?”
婁承德?lián)u著頭說:“真是讓人惡心!如果少亭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要你償命?!?p> 盲姐看著他兇狠的眼神,不寒而栗。她自己也不清楚少亭將會面臨怎樣的厄運,在她看來,無非是被扣留幾天,頂多餓幾天肚子,或者被打一頓,喪命是不至于的。但是當婁承德說起讓她償命時,她內(nèi)心又開始擔心起來:白少亭真的會死嗎?婁承德真的會因為他的死而殺了自己嗎?
婁承德去和大哥承實說了一聲,交代了些家里的事情,立刻馬不停蹄的上了路。他先去隊里打探了些情況,又從馬副隊長那里借了輛自行車,在顛簸的石子路上騎了大半天才找到婁建安的家。婁建安看著風塵仆仆的承德,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不等婁承德說完,就拿著帽子一起出了門。
第三天中午,婁承福一家才盼來了承德的消息。兩天沒睡的婁承德紅著眼睛,搓了搓被凍僵的手,說:“放心放心,建安二叔一直在那守著,目前還沒什么事。只是他們說,讓咱少亭把當時上臺唱戲的人,都供出來,才能放他走?!?p> 梅蘭哭喪著臉說:“那少亭肯定是一個字都不肯說了?!?p> 婁承德點點頭,“咱少亭雖然身子弱,脊梁骨倒是硬的很,被盤問了一整夜,就只說是自己上去唱的?!?p> 梅蘭說:“當時要不是為了救大家,他也是死活不肯上臺的。但是整個班子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他豁出命也要保住大家?!?p> 文氏在一旁流著淚說:“要是咱少亭一個都不說,他們準備怎么對少亭?”
婁承德沉默不語,思忖了一會才說:“怕是……估計是出不來了?!?p> 梅蘭愣了一下,站起身就往外走,婁承福一把攔住她,說:“你這是去哪?”
“我去自首,我去告訴他們,當時我也上臺唱了,我去換少亭回來。”
婁承德站起身大聲說:“梅蘭,如果你們兩個都進去了,娃娃怎么辦?”
梅蘭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孩子,一股子的勇氣和不滿頓時都泄了,她走過去抱著孩子,淚如雨下。婁承德看了看這一屋子的垂頭喪氣,又說:“大家都先別急了,這不是還有咱建安叔,說不定過兩天少亭就回來了。”
又過了幾日,少亭被半抬半扶的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