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家家紅綢繞梁,鞭炮聲與孩童的笑鬧聲不絕于耳。
“木槿,何事如此喧嘩?”
“回小姐,是忱王殿下回京了,百姓們沿街慶祝呢”。
也是,天天在家待著,難免記不得時日。
“居然,這就回來了”。
女子慵懶的倚著桌子,嫩如蔥白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沿。
“小姐,小公主前幾日與小姐約下的花燈節(jié),就在后日了”。
“是嗎?嗯,去把上次訂做的衣裳取回來,順便找一身男裝出來”。
人難得回來,合該去看看。
“藥就不必熬了”。
今日感覺比往常好些,倒是不必吃藥。一日日吃的,都膩煩了,也不見效。
“是,小姐”。
木槿應下,皺著眉轉身離開。
雖說做下人的是不該過問主子的事情,只是從未見過小姐如此裝扮掩人耳目出行。
小姐性子懶體弱,甚少出門,如今怎么還會特意裝扮。
“小姐,申時了。您這是?”木槿抿著嘴,斟酌著開口。
“若有人來訪,稱病不見”?!笆恰?。
女子說著,已將頭發(fā)高高梳起,露出光潔的額頭。
將眉毛加粗了一兩筆,立起衣領擋住脖子。
挑一條暗紋刺繡的腰帶,用力系住不堪一握的腰身,黑色的外袍攏住身形,憑添了一分嚴肅。
穿好高底云紋靴子,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般做完。
“小姐”,一旁的侍女遞上一根上好的白玉簪子,幾筆雕刻而成的花枝上淺色鳶尾含苞待放。
墨言接過,小心翼翼的穿入發(fā)束。側放的銅鏡,依稀映出清秀少年的模樣。
不似尋常美人嬌媚的造型,本就清冷的長相在如此裝扮下顯得更加出挑。
烏黑如墨,矜貴自持。
如今世風昌明,也有女子打扮成男子的先例。故此這造型,倒也并不算出格。
侍女遞上扇子,潑墨而就的山河揮展于扇面之上。
墨言伸出手指,沿著畫拂過,嘴角微微上揚。出場就是要帥嘛。
不錯不錯,看著很有氣勢。
“小姐,外面風大,或有煙霧塵埃,還是將手絹帶著吧”。
墨言匆匆拿了一條塞在里懷,“好了,時候不早了,也該走了,別讓人等久了”。
說著捏了捏皺眉不語的木槿的小圓臉,“別皺眉了,你家小姐啊,只是去會個許久未見的人”。
“可是小姐的友人?”
木槿欣慰的看著整理著裝的自家小姐。真好,這么多年了,小姐終于愿意與人結交了。
“可需要帶些禮物?”
“禮物嗎?不了,只是個賤人罷了”。
呵,只不過,是一個一戰(zhàn)成王,聲名赫赫的賤人罷了。
大步出府,從管家手中接過韁繩,飛身上馬,一氣呵成。
“好!看見沒有,這才是大家貴女的氣勢”。
隔壁府的尚書大人正要出門,見此借機會教導吃著糖葫蘆的五歲的幼女。
墨彥聞言一拱手,順便跟了小姑娘挑了挑眉,瀟灑的翻身上馬?!榜{!”
“哇,姐姐,姐姐好厲害哦”,小姑娘耳朵通紅,直愣愣地現(xiàn)在門口,半步也挪不動。
揚手,一個輕輕的飛吻。
身后是尚書大人氣急敗壞的聲音,伸手企圖捂住小姑娘看直的眼睛。
“要有世家大族的氣勢,這種,這種不良姿態(tài),不能學!”
木槿疑惑地揉著小胖臉,感覺,似乎忘記了什么,是什么呢。
半響,收拾東西時恍然大悟。啊,天啊,小姐剛剛拿錯手絹了,拿的是小公主的手絹。
可小姐一向不讓人跟著,也不知走的是哪條路,這會兒就算是騎馬,怕是已經追不上了。
小姐跟小公主親如一家,只是一條手絹。應該應該,沒什么吧。
忱王府,
門外紅色宮燈高高掛著,女子縱馬而來,前方玄色的背影一閃而過。
“這么大排場,騷包。你自己先回府,不必等我,我自會回去的”。
墨言拍了拍愛馬,看著它恍若聽的懂的模樣,悄悄繞至王府后面,打算趁其不備,偷偷溜進去。
許是府中剛剛住人,守衛(wèi)不精,竟然讓她這樣一個打架的半吊子輕輕松松的翻墻而入,這讓她心里頗為自得。
“難道是最近內力精進了,還是,咦?這是哪?”
繞著繞著,不知不覺竟繞到一處偏僻庭院。
“竹林環(huán)繞,庭院幽深,倒是一佳處”。
環(huán)顧四周,竟覺得出乎意料的熟悉。四周環(huán)境布置,熟悉得好似來過一般。
“叮!”嗯?”
不知何處飛出一支銀標,似有眼睛一般追著她轉。
墨言幾次閃身,才堪堪躲過?!霸趺础?。
“啪啪啪”,一男子自竹林深處走出,“少俠好身手”。
“承讓”。墨言看了看四周,幾個呼吸之間,已然感覺到竹林之中他人的存在,不禁怪自己大意。
本想著有個出其不意的精彩亮相,順便狠狠嫌棄某人剛打完仗,沒來得及好好保養(yǎng)的糙臉。
結果只顧看景,倒讓他發(fā)現(xiàn)了蹤跡。
哎,失算,失算。
眼前清瘦男子,身材高挑,閉眼持劍。
時隔多年,廓落與記憶中的少年逐漸重合。
冷冷的風呼嘯而過,曾經年少的話語,仿佛還回蕩在耳畔。
一時間思緒萬千。
“何人竟然擅闖忱王府?”
緊閉雙眼的男子說著一把抽出劍,劍身在夕陽的余光里閃閃發(fā)亮,映出飄搖竹葉的倒影。
一時間風起,隱約間,竟能看見竹林間暗藏的些許人影。
一聲質問打亂了溫存的回憶,一時竟有些心涼。
“何人?擅闖?呵,抱歉,并非有意”。
久不相見,在他心里,她已經是與陌生人無異了嗎?
嗯,也是。
“許久未見,我不想說什么無意來此的廢話。
只是京中流言四起,來看看堂堂忱王殿下是不是真的變成三頭六臂能生啖人肉的怪物罷了”。
墨言低頭轉著腳尖,試圖擺出清冷卓絕的姿態(tài),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浮灰。
“托皇上的福,甚好”。
風吹起遮眼的紗,露出男子狹長的狐貍眼,原本明亮靈動的眼卻如墨一般,讓人看不清神色。
“只是,聽聲音。本王似乎與閣下并不熟識”。
不識?
他,是不認得了,還是不記得了。
手指狠狠揪住衣角,慢慢收緊。也難怪,數年已過,時光蹁躚。
曾經熟悉的人,不管對外宣揚的有多重要,也總會被扔到在角落里慢慢遺忘,沾滿灰塵。
算了,管他忘不忘,記得便記得,忘記了更好。
墨言猛地抬頭,透過微光,看著男子側耳聽聲的樣子,一時語塞。
紗下他渾濁的雙眼,仿佛在無聲嘲笑著她心中所有尖酸刻薄的念頭。
如今京中,他的那些故事傳遍了大街小巷。
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天橋的說書老先生,天天在講他是怎么僅僅靠著三千兵馬,拿下兩萬敵軍的。一時興起,大喝一聲,滿堂喝彩。
可,怎么從沒有人說起,他的眼睛?
風穿林打葉,沙沙作響。
一股寒涼之意直沖到頭頂,“你,你眼睛,怎么了?”
疼嗎?
墨言努力控制著自己縮回手,壓下了嘴邊的問候。
男子查覺出對方不似有害人之心,且氣勢慢慢緩和,握著劍的手指也逐漸有些松懈。
“戰(zhàn)場上受傷在所難免,多謝關心”。
當初戰(zhàn)火中丟下她一個人走,還以為能有多大能耐呢。
本來長的就不怎么樣,就這么一雙能看的眼睛,竟然還傷了!
“無心闖入,抱歉”。
墨言仗著他看不見,惡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那么好看的眼睛,也不知道好好保養(yǎng),傷成這樣還有精力大操大辦。
男子低頭仔細辨別著記憶中聲音,似乎想起什么,抿緊薄唇,猛地收回橫在雙方之間的劍。
“等一下,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打仗而已怎么腦子還壞了。
既已是陌路,又都忘記了,還問什么問,有事說事,莫挨老子。
墨言暗自腹誹,無視他伸出的手。
“不送,不見”。
揪起一片狹長的竹葉,任由風將它帶到他面前。
男子精準的夾住飄來的竹葉,默然收回劍,望向人離去的方向,似有所感。
“小姐可算是回來了,木槿姐姐都等急了”。
菖蒲說著,接過女子遞上的外袍。說著,端過熱茶。
“只是小姐又沒讓人跟著,也不好派人去請小姐”。
“沒事,木槿呢?”
墨言一邊問,一邊換上常穿的青白色外衫。
順手摸了摸衣兜,咦,出門前的手絹怎么不見了,不會,天哪,不會是掉在他那兒了吧。
“木槿,之前給我的手絹,是什么樣式的?”
揚聲問道,聲音里帶有未曾察覺的焦急。
說好了是要去嘚瑟囂張一下,就要做到進退皆宜才行,要是有什么特別之處,豈不是留做了把柄打臉。
“啊?沒什么特別的呀,公主殿下知道小姐喜歡素來不喜歡過多繁復花紋。
故此特地吩咐管事的,送來的都是清一色的冰絲絹。
小姐,奴婢剛剛去把粥熱了,現(xiàn)下正好,小姐快趁熱吃點吧”。
木槿將粥端上桌,卷起簾子說道。
“好”。
拿起勺子,眼前總是閃過風吹起布條時清瘦男子狹長的眼睛,以及竹林里尷尬的對話。
那場景歷歷在目,以至于吃下一口熱粥后,仍舊讓人恍惚。
想起他筆挺的鼻子,剛毅的棱角,紗下濃重的眉眼。嗯,是比小時候要好看多了。
可怎么會受傷了呢,居然傷了那么好看的眼睛。
那般脆弱的地方,傷起來一定很痛的吧。
再也不能視物,不能賞綠樹紅花,看積雪屋檐,感受冬日暖陽。
他那么愛這綿延萬里的江山,愛這無邊盛景,這種傷,于他未免有些殘忍了。
他,會不會害怕啊。
不對不對,怎么總想這個不要臉的騙子。
就算受傷了也與她沒有絲毫關系,又不是她害他受傷的。
你是不是忘了他當初是怎么對你了的?他是怎么不辭而別的?
想什么呢,怎么回事啊,不行不行,要堅定,要堅定。
墨言雙手捂著腦袋,使勁晃了晃,試圖把這個人從腦海里徹底晃出去。
晃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張遺失的手絹。
“應該,應該沒有什么露出破綻吧”。
既然不相識,就永遠不要讓他知道她的到訪。
只當是個奇怪的外人就好。
墨言猛地仰起頭,任由風吹走臉頰上散落的碎發(fā)。
腦中仍舊是一片猶疑猜想,渾濁沉浮思緒不定。
算了,別想了。
他都忘記了,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徒增煩惱,庸人自擾。
深呼吸,心里咯噔一下,努力忽視心底莫名的壓抑情緒。
以后,嗯,就只當陌路不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