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是我僅有的兩次沒看過的春晚,盡管沒看,最火的一位明星我也知道了。那年春晚橫空出世的一個帥哥和他的歌曲《冬天里的一把火》已經(jīng)勢不可擋地席卷中華大地。
很多人都會哼唱,也包括我。我們學(xué)校的鎮(zhèn)街上,那么偏僻落后的小鎮(zhèn),也貼有費翔的大幅明星照。
火紅的緊身小西裝,燙著大卷的奔頭,遮在額頭上的長長的五指。
商店里出售著盜版的磁帶,鎮(zhèn)上電影院貼著到處跑江湖的歌舞團節(jié)目單,主打歌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演員也在盡力模仿費翔的造型,但個頭和氣質(zhì)難以復(fù)制,尤其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睛,魅力四射,深情似火。
班里女同學(xué)只要一聚堆,聽話題,90%是費翔和他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剩10%是在談?wù)摗豆枢l(xiāng)的云》。
費翔的魅力在那個訊息閉塞的年代就燃爆了整個中華大地。
甚至于大興安嶺真的燃起了一場大火,一位林場工人啟動割灌機引燃了地上的汽油,滅火不及時,導(dǎo)致了一場燒了一個月的特大火災(zāi)。
小道消息把火災(zāi)的責(zé)任歸于了費翔,埋怨都是費翔春晚唱得《冬天里的一把火》太火爆了,終于在初夏的五月引燃了大興安嶺。
當然是無稽之談,但百姓們津津樂道,都裝作自己掌握了內(nèi)部機密。
以至于傳說,后來費翔再開演唱會,對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都有了心理負擔(dān),需要邀請現(xiàn)場觀眾一起唱,一旦再有事,好一起擔(dān)責(zé)任。
大興安嶺火災(zāi)經(jīng)過五萬多軍民近一個月的拼死奮戰(zhàn),終于撲滅了。
中午時分,學(xué)校里的大喇叭也正在轉(zhuǎn)播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
播音員抑揚頓挫,慷慨激昂。我手掐著一個饅頭,眼前飯盒里盛著幾塊也學(xué)著同學(xué)禮拜天回家,跟二嬸要的咸菜疙瘩。
一口咸菜疙瘩,一口饅頭,聽到播音員播報今天的日期,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看著手里的咸菜疙瘩,忽然感覺,悲從心起,酸自鼻頭。眼圈里就有了眼淚打轉(zhuǎn)。
自憐了一番,心里暗暗下定決心,這個生日要記在心里一輩子。也算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了一些小坎坷,小苦難,日后也有了吹噓的資本。
郝超被他舅舅叫回老家了,不知有啥事。曹柯依舊在四處亂竄,神龍見首不見尾。
下午上課的路上看到了老姚,他們班已經(jīng)在進行高考前最后的沖刺,為了徹底改變自己的人生,為了逃離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
郝超下午回來了,帶了一個壞消息。他媽媽跟舅舅可能為啥事鬧得不太愉快,加上郝超轉(zhuǎn)學(xué)回來學(xué)業(yè)也沒有顯著提高,所以郝超的父母商定把他召回蘭州。
郝超也不愿意走,那個年齡交的哥們兒,感情真摯,全是掏心窩地相處。有一分錢兄弟倆掰著花。
我更不愿意郝超回去,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有個兄弟跟我一起度過艱難困苦,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也讓我無視了,感覺日子過得還挺開心。
一聽郝超要回蘭州了,心里一下子空了,又剩下自己孤軍奮戰(zhàn)了。
父母命難違,郝超已經(jīng)在收拾行李了。鋪蓋也是從舅舅家借用的。不用那么遠往蘭州背了。
我也請了假,幫郝超收拾東西,他一個車子帶不了,然后我也用自行車一起幫他往舅舅家?guī)А?p> 路上感覺舍不得,就決定把郝超送到鳶亭市的火車站。從那里再分別。
郝超聽說我要送他到火車站,也很高興,又多出了許多時間相處。
把鋪蓋送回他舅舅家,跟他舅舅匆匆告別。郝超的自行車也是舅舅家的,這樣我騎車帶著他,直奔縣城汽車站。
郝超一路不舍,在后座不停地跟我說他家在蘭州的地址,他媽媽單位的電話,他爸爸單位的電話。邀請我一定去玩。
“嗯嗯,”我在前邊一邊用力地蹬著,一邊迎風(fēng)流淚。
把自行車存在汽車站,買票去了鳶亭市。
鳶亭汽車站離火車站很近,大概一公里。還好排隊的人不多。只有一趟車,青島-蘭州(西寧)的。
十六歲的年紀,頭一次結(jié)交那么遠的朋友,都格外珍惜。
趁著郝超去廁所的空,我買了一張站臺票,決定要送郝超到車上,成年后怎么也找不到當時那種跟朋友難舍難別的感覺了,可能大家都會掩飾自己的感情了,哪怕轉(zhuǎn)身就是一生。
火車還未進站,我們在車站候車室的長條椅子坐著等。候車的人不是太多,有些旅客就睡在長條椅上。
候車廳門口有個冰棍攤,賣冰棍和汽水。我過去買了兩根冰棍,坐著一邊吃一邊聊。
盡管還不到最熱的時候,但大廳里通風(fēng)不好,也是感到很悶熱,頭頂?shù)膸讉€吊扇,“呼呼”地轉(zhuǎn)著,刮來的風(fēng)也是一種污濁的臭味。
墻角堆的壞西瓜皮,腳底地?zé)煹?,還有脫了鞋,躺著睡覺的旅客,共同調(diào)制的。
我倆都裝作有說有笑,談?wù)撝鴮W(xué)校的事情,談?wù)撝覀z的單間宿舍和大蚊帳。
郝超還笑說,“這次你可以獨占大蚊帳了,不用怕我做夢時一腳踹你身上了?!?p> 郝超睡覺不老實,翻來滾去。做的全是激烈的夢。
“我走了,你可以讓曹柯搬過來我那床住。”郝超幫我出主意。
“曹柯才不會專一于一個床鋪,他每晚都輾轉(zhuǎn)不同的宿舍?!蔽腋鲁f。
“我可受不了,每天睡在不同人的床鋪上。”郝超說到。
“嗯嗯,”我點頭表示贊同,“你終于熬出來了,回去不用受這個罪了?!?p> 嘴上說著位郝超開心,心里其實還是不舍得他走,忽然有了很強的孤獨感。
盡管還有曹柯他們,但其實跟郝超的情況最為相同。共同語言也最多?;ハ嘁沧钅荏w諒到對方的心思。
背景的不同,導(dǎo)致有些溝通其實是不順暢的。尤其是生活習(xí)慣和衛(wèi)生忍受程度的不同,更是讓我跟除了郝超以外的其他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大廳里傳出播音員的播報,由青島開往蘭州方向的列車馬上就要檢票了。
郝超有些難過地說,“我走了,海超,你回去吧,謝謝你來送我。”
我笑著說,“別著急啊,我已經(jīng)買了站臺票,送你進車廂。”
“真的嗎?”郝超很興奮地跳起來,感覺分別的時刻又被延后了。
六十八
進了車廂,我?guī)秃鲁央S身的一個手提箱放到行李架上,然后看到有空位,安排郝超坐下,已經(jīng)有西部口音在車廂里嘈雜。
郝超跟我說,“聽到西北話好親切,好久沒聽到了感覺氛圍一下子變了?!?p> 看到有座位,我也坐到郝超對面,看著他興奮地說著聽到家鄉(xiāng)話的感受,為他高興。那一刻,也暗自想念煙海,我自己的家。
后來,我回味那天,其實一路送郝超,難以分別。也是為了自己能多多感受郝超回家的心情,希望自己能感同身受。
羨慕他能回到父母的身邊,盡管在父母身邊時,我總是盼著父親出差不在家。
自己一個人在外時,才真正能感受到當初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幸福和快樂。
“海超!快開車了!趕緊下去吧!”郝超喊著我,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與此同時聽到車廂廣播,”列車就要開車了,請送親友的旅客抓緊期間下車?!?p> “哦哦,”我答應(yīng)著,可是屁股卻抬不起來。心里想著,舅舅家的大表姐在泰北市,我不如也去一趟。
打定主意,我跟海超說,“我不下車了,送你到泰北,我去表姐家。”
“真的嗎?”郝超在車廂里雀躍起來了。
“這樣我們還有好幾個鐘頭呢?我去問問列車員幾點到泰北?!焙3d奮地說到。
我說,“咱們一起吧,正好補個票?!蔽铱诖镞€裝十幾塊錢,媽媽剛通過郵局匯款過來的生活費。
到了列車辦公席,打聽了火車半夜到泰北,補上車票后,正好剩了一張大團結(jié)。
郝超拿出臨走時他舅舅給塞的幾個煮雞蛋。還有一個小包袱包的帶殼的花生。
我們邊吃邊聊,開心一路。開心也是不同,郝超是真的開心,脫離苦海。我是暫時做一兩天的鴕鳥。但我確信那一刻是開心無比的。
郝超邊上坐了一對老夫妻,聽到郝超說普通話,就打聽我們?nèi)ツ睦铩?p> 郝超跟他們說了他要回蘭州,以及自己的情況。那對老夫妻也是去蘭州,也是回山東老家探親,往回走,這樣可以陪伴一路。
老兩口打聽我們的關(guān)系,郝超就說了我們的情況,學(xué)校里好的睡一個大蚊帳,都是外地獨自一人住校。
然后說我是專程來送他,本來是送到火車站,現(xiàn)在一直送到泰北。
老夫妻嘖嘖嘆道,“同學(xué)感情是最真摯,最單純的。”
然后老兩口相視一笑,說道,“我們曾經(jīng)也是同學(xué)。”
老夫妻也參與到我們的聊天,說起了他們年輕時候的同學(xué)友情。
聽到老夫妻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我也就提起了我的父母,也都是本科大學(xué)生,說起了為何將我轉(zhuǎn)學(xué)回老家讀書。
老夫妻算了算年齡應(yīng)該比我和郝超的父母都大,也感嘆他們那個年齡。考大學(xué)如同登天一樣艱難。也都是從農(nóng)村考學(xué)出來的。
這次,他們夫妻回老家也去自己的母??戳?,感嘆學(xué)校沒有什么變化,尤其教學(xué)和生活條件基本接近他們讀書那個年代。
老夫妻鼓勵我和郝超努力學(xué)習(xí),以后能為國家盡一份力量。
我和郝超連連稱是,老兩口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當然,為國家做貢獻,不光只有大學(xué)一條路,條條大路通羅馬。畢竟現(xiàn)在能上大學(xué)還是極少數(shù)的。”
我和郝超頭點得更積極了,無疑都比較贊同老夫妻關(guān)于上大學(xué)的表態(tài)。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車輪“咣當,咣當”地聲音提醒我離下車的時刻越來越近。
我內(nèi)心也在猶豫,還要不要再往前送,條件不允許了,口袋里的錢也不允許,陌生的沒有安全感的前路,也不允許了。
我決定就在泰北下車,就此跟郝超別過了。
車速降了下來,快進站了。
我問郝超,“你還有錢嗎?路上還得一天多?!?p> 郝超摸了摸口袋,掏出三塊錢還有幾張毛票,笑著說,“就剩這些子彈了,我媽讓我跟我舅要點,臨走也沒跟我舅要錢?!?p> “不過沒事,沒什么花錢的地方了,到站我姐來接我?!焙鲁判牡卣f。
“給我吧,”我把那三塊多錢從郝超手里拿了過來。
郝超詫異地看著我,我拉開拉鏈,從夾克衫里邊的口袋里掏出那張大團結(jié)。
“拿著!你路遠,用得著,”我遞給郝超。
“別,你還要回去買票,現(xiàn)在半夜了,怎么也得找個地方住。”郝超紅著臉堅決推辭。
火車的咣當聲間隔時間越來越長,開得越來越慢,馬上要進站了。
我站了起來,對郝超很不在意地笑了笑,“沒事,也有人在外邊接我。不用擔(dān)心,一定拿著!”
我把大團結(jié)塞進郝超的衣服口袋,轉(zhuǎn)身向車廂門口走去。
“海超!謝謝你!”郝超在我后邊跟出來。
列車猛烈地前后晃了一下,停住了。早已等在車門口的列車員戴上了大檐帽,用套口鑰匙打開車門,然后掀起腳下的擋板,露出了臺階。
我第一個跑了下去,“海超!”郝超在后邊叫著我。
我沒敢回頭,一直跑到一個站臺柱子后,我藏身柱子后邊,確信郝超看不到我了。
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再也止不住了。不知道是為了離別而流,還是為了自己而流。
聽到火車一聲長鳴,我擦了擦眼淚,偷偷伸頭看了郝超的車廂。
見他在車窗邊,一邊打開車窗,一邊伸出頭,急切地向外找著,“海超!海超!”
“再~見~啦!”郝超沒找到我,只能竭盡全力地向車外大喊。
火車開動了,越來越快,越來越遠,載走了郝超,也載走了我們那些開心的日子。
自那次泰北分別,我和郝超再也沒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