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親

　　卻說小青上前叩門，里面有人答應(yīng)，分明是老人家口氣。將門開放，娘娘招呼許仙入內(nèi)。許仙走進二重門，只見小青把門閉上，卻不見那個老家人，心中甚是疑惑：“難道他到隔壁門房中去了么?還是先進去了么?”其實那個人并不是人，乃是黑風(fēng)大王所贈的五鬼，隨身伺候，聽憑使喚。為什么開了門即便隱去?只因為鬼臉難看，恐被仙官疑惑，所以避了開來。

　　當下娘娘先自進去，小青請許仙到書房中坐下，說一聲“我去取茶來”，便回身到里邊去了。上樓見了娘娘，問道：“有緣人現(xiàn)在書房，不知怎生的打發(fā)他?”娘娘便托小青作伐，前去說親。小青一想，你們貪圖歡樂，我卻沒有好處，自己太不合算。連連搖頭道：“我是一個丫環(huán)，怎么好做媒妁呢?還是娘娘親自去的好?！蹦锬锫犃?，知道他有心作難，便假意說道：“你能把親事說合，將來和你夫妻三七均分，你道好么?”小青聽得自己有份，雖是娘娘為正，我是偏房，倒也罷了。就變了口氣道：“如此，待丫環(huán)到書房中去說來。”說罷轉(zhuǎn)身下樓。忽然暗叫了一聲：“且?。〈丝虥]有香茗細點，怎好進書房去見他?且待我吸取了來，再作計較?！敝饕庖讯ǎ幢泷{起云光，遠遠向城中四處一望，見一大戶人家，有個小書僮手捧一只方盤，盤中擺著四樣點心，一碗好茶，是送與主人吃的。小青就隱身下去，奪了他的盤子便走，也不管那僮兒驚駭啼哭，急匆匆駕云而回。暫且慢表。

　　先說許仙獨坐書房，好生納悶。等了多時，還不見小青出來，覺得沒趣。立起身來，看看壁上掛的書畫；又候了一回，見那天色將晚，多有不便，不如不別而行去了罷；況且天已放晴，更不必向他告借雨具了。打定主見，心里還記得門戶在這邊，便來找看，卻是沒有。四面一瞧，盡皆墻壁，不覺暗自稱奇：“方才我從什么地方進來的呢？難道門在庭心里么?”踱步向外，立在階下一看，非但門戶不見，卻見墻邊幾堆死人的枯骨。這一嚇非同小可：“阿呀，我莫非誤入迷魂陣，遇見了花妖木怪不成！”

　　許仙正在心頭著急，背后小青一只手拍他的肩頭，低聲說道：“相公請用茶?！痹S仙驚問道：“阿呀！青姐，你從那里走進來的?”小青用手一指道：“我從這扇門里進來的呢！”許仙道：“我方才四處尋門，簡直沒有，怎么此刻便有了門，真是奇怪得很！”小青道：“只怕是相公眼花看錯了。那有房屋不開門戶的道理！”許仙道：“這便算我眼花。墻邊那幾堆骷髏白骨，不知是什么緣故?”小青被他一說，自知有失檢點，好比說書的有了漏洞，必須要修補的。忙把指頭對著兩堆枯骨一指，口中卻向許仙道：“相公問我的，可是這兩堆么?這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呀！”許仙仔細一看，果然是假山，不覺笑道：“哈哈！我真是眼花看錯了?！?p>　　小青見這樁事已經(jīng)遮飾過去，便請許仙坐下吃些茶點。許仙正當腹中饑餓，因為今天清早起來，只吃了兩碗炒冷飯，一直出來掃墓游春，并未吃過別的東西。到了此刻，實在餓極了，連忙坐下甲了一口茶，把盤中的幾樣糕餅點心，一齊吃了。覺得香甜味美，十分可口。腹中暗暗好笑：“我今日白吃了人家，少停一走就完了?！焙雎犘∏嘣谂詥⒖诘溃骸拔矣幸痪湓挘顟┫喙?，總要你相公應(yīng)允的。”許仙一聽不好：“敢是要問我借銀子的。但我做一小伙計，也是個窮人，怎好回答他呢?”既而一想：“卻也不妨，憑他說什么，我都一口應(yīng)承。停歇離了這里，他到那里去尋找?。　北銌柕溃骸安恢嘟阌泻畏愿?，倒要請教?！毙∏嗟溃骸安徊m相公說，只因為我家老爺太太，早已歸天?，F(xiàn)在寄住客邊，家下乏人照顧，零丁孤苦，實是可憐。若說我家小姐，也不是閨女。攀對了人家，那位姑爺便死了?！闭f到這里，許仙插口道：“照你這般說，小姐是個望門寡了?”小青點點頭，又道：“我家小姐自怨命苦，立誓永不改嫁，情愿守節(jié)到老。如今實因缺人照料家務(wù)，我便在旁再三相勸，小姐雖已回心轉(zhuǎn)意，卻不肯嫁給做官的人。他深知那些做官的，身在朝廷，伴君如伴狼虎；若遷調(diào)了外任，又不免萬里奔波。莫說別人，就像父親戰(zhàn)死沙場，弄到眼前這般田地，倒不如嫁給平民，那怕睡到日高三丈，也是不妨事的?！痹S仙又攙言道：“那么，小姐要嫁那一樣的人呢?”小青道：“只要像相公這樣做生意的人。所以今日船中，便看中了你。命我丫頭來作伐，愿托終身，請你不要推卻，丫頭面上也有光輝了。”許仙一聽，做親是用得著，但自知一個窮漢，那里娶討得起！就是定親也很難，怕不要數(shù)百兩銀子，還是回絕的好。忙搖手道：“這個動也動不得！小姐是宦室千金，我是卑微窮漢，怎能仰攀得上！還請你善言回覆了罷?！毙∏嘁娝辉?，無非為著缺少銀錢，這還好辦，只要他不費半文，總可應(yīng)允的。便道：“我家小姐主意已定，無可更改。況且郎才女美，六禮完全，可稱是坐產(chǎn)招夫，各樣?xùn)|西都有。只要相公應(yīng)允，不費你半個錢，今夜便好成親?！边@幾句話，聽得許仙十分有趣，這種便宜事體是難逢難遇的，錯過了未免可惜。所以并不決絕的回答道：“多承美意。但我家中清苦，自問也覺慚愧，且慢慢的商量商量，再作道理。”嘴里這般說，卻把頭點了幾點。

　　小青見他點頭，知已應(yīng)允，便說：“相公請坐，待我回覆小姐去來?！闭f罷回身入內(nèi)稟告娘娘，當即料理一切。娘娘差遣五鬼分頭搬運，又托小青主持遣派，凡結(jié)親時應(yīng)用的物件一樣一樣的吸了來，總算勉強齊備。只有樂人鼓手等，五鬼變不來的，卻到荒野孤墳上去，召了幾十名鬼魂，內(nèi)中揀七八個能夠吹彈歌唱的，充為掌禮音樂，其余做了婢仆人等。灑掃廳堂，張燈結(jié)彩，供奉三牲，紅氈鋪地，直忙到黃昏過后。小青見諸事停當，各物完備，便吩咐音樂吹打起來。這時許仙在書房中坐著，隱隱聽得笙歌奏樂的聲音，心里詫異道：“難道真?zhèn)€成親了么?”再等了一回，只見小青一手拿了燈照，一手提盤，走進書房，口稱“恭喜相公”把燈照放在桌上，盤中取出大紅海青方巾皂靴，復(fù)道：“請相公換了吉服，到堂前交拜天地?！痹S仙忙道：“青姐，莫非揀的好日子，就是今晚成親么?只怕來不及的?！毙∏嗟溃骸靶〗愕罀詹蝗缱踩眨瑳r且今天本是好日。一切應(yīng)用各物，家中原有現(xiàn)成的，更不勞相公費心?！毕晒俾犃艘幌耄骸白阋姶髴羧思?，果然比眾不同。若是平等小家做親，只怕一年半載，也辦不完成呢！”想未畢，又見兩個家人，都是羅帽直身烏靴，走將進來，叫聲：“姑爺在上，小的們叩頭！恭喜姑爺，請姑爺上堂行禮?！毙∏喾愿浪麄冊谕馑藕?，便替許仙更換了衣巾吉服，打扮得宛似公子模樣，態(tài)度翩翩。耳聽外邊奏樂已及三通，即引導(dǎo)著許仙緩步而出。將到堂前，只聞樂聲嘹亮，入耳洋洋；又見堂中高懸燈彩，紅燭輝煌；桌上供著天地紙馬，地下鋪著五彩絨毯。陳設(shè)得十分華麗。正看時，笙歌迭奏，贊禮傳聲，卻不見這些樂人。許仙問道：“這班樂人在那里??？”小青答道：“他們都在廂房里。這是我家的規(guī)矩，不許這班人上堂的?！闭f著，又聞贊禮念了詩句，請新貴人緩步拾身，升單行禮。許仙先立在紅氈單上，少時一派笙歌，引出新娘。雙雙參拜天地，送入洞房。這許多禮節(jié)繁文，毋庸細表。只說到了洞房中，小青替新娘挑過了方巾，夫妻并坐，共飲合巹

　　杯兒。見那些喜娘伴婦，過來叩頭，嘴里卻不發(fā)一言，都向外邊去了。仙官在燈光底下，好似云里霧里，并不曾看清他們的面目。結(jié)末小青過來恭喜，許仙身無半文，只好說聲：“得罪請起，明日酬勞?！币蛩且晃淮竺剑豢梢暂p慢的。此刻腹中又覺得餓極了，要想舉箸便吃，卻有些不好意思。虧得小青在旁說：“相公請用酒，隨意吃些?！毕晒僖膊辉倏蜌饬?。見有五碗小菜，一碗是小饅頭，不像花燭夜飯，簡直是上墳菜。這樣的局面，怎么配得上呢?轉(zhuǎn)念一想，卻也怪不得他們。倉猝之間，原是來不及的，這不過家常便飯，隨便吃吃罷了。當下連吃了幾杯酒?？纯捶恐械臄[設(shè)，五光十色，美麗異常：又看看這位新娘，可稱得沉魚落雁，蓋世無雙，不覺令人心醉。所以飲過兩次成雙杯，便叫小青收去。小青送過臉水香茗畢，忙到廚下去收拾，無非把吸來的東西什物，一一仍歸原主。又打發(fā)眾鬼魂去訖，只有五鬼常川伺候。諸事停當?；氐椒恐?，便說道：“相公，娘娘，夜深了！新婚燕爾，早些安息罷。”說罷，將身退出，帶上房門去了。

　　娘娘見仙官漲紅了面，老不開口，只得先開口道：“官人請睡罷?！蹦侵S仙是老實人，從未近過女色，今夜是第一回，忸怩著答道：“娘子叫我睡在那里啊?”娘娘聽他的話，好像是個呆徒。微笑道：“自然睡在床上?！毕晒俚溃骸澳敲茨镒铀谀抢锬?”娘娘道：“夫妻自然同睡。官人先請睡罷！”仙官方將外衣卸去，脫了靴襪，卻留著短衫褲不脫，便鉆入錦被中睡了。直等到娘娘卸妝上床，并頭睡下，得著甜頭，真是說不盡的歡樂。睡到旭日東升，二人方才起身。小青送進銀盆臉水，梳洗完畢，小青又去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手腳真快，攝得參湯點心，送進房來。二人吃過之后，要知贈銀回去一節(jié)，怎生禍到臨頭，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