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妖
卻說許仙在飲酒中間，問及妖怪可曾見過，有一家人答道：“我們卻不曾見，只據(jù)文琴說，是一個美貌的姑娘，將大爺迷住的?！边€有一個因著“不論”兩字帶累他奔跑的，有意謊說道：“這妖怪我也見過的，生得實在可怕，三頭六臂，青面獠牙，赤發(fā)紅須，眼睛和銅鈴相似，來去飛沙走石，忽隱忽現(xiàn)，變做姣美的女子，顯出原形，便要吃人哩。而且吃人不吃一兩個，一吃就是五六個，只當(dāng)一頓點心。你想利害不利害?”許仙聽了，竟把這假話當(dāng)做真的，嚇得呆了，渾身發(fā)抖起來。暗恨妻房害我，臉上頓現(xiàn)驚慌之色。那家人見此模樣，問道：“許相公，為什么身子在那里發(fā)抖呢?”許仙定一定神，搖頭道：“不是的，我平日不喜飲酒，所以覺得有些酒寒。”
說未畢，總管自內(nèi)走出，連說：“失陪，失陪！得罪，得罪！”許仙就說：“老伯請坐?！笨偣艿溃骸霸S相公不要客氣，正廳上那有老奴的坐位，還請相公多用幾杯。”便立在旁側(cè)斟酒。那些家人們卻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議，都說：“這位仙人，只怕有些靠不住呢。他一聽妖怪吃人，身子便零碎動，這般無能，豈不是夫人白費心么?”有的說：“不要管他，等到五更時候，包管飛沙走石，打得他頭破血流了。”只有總管一片誠心，還要敬酒。許仙無心再飲，推說量窄，已經(jīng)醉了。又恐酒后誤事，反為不妙，況且腹中已飽，連飯都不要了?？偣芤膊辉賱?，便道：“多多簡慢了。方才夫人傳我進(jìn)去，命我轉(zhuǎn)達(dá)相公，因為顧門止此一脈，務(wù)求上緊降妖，幸勿疏忽，關(guān)系非小?！痹S仙道：“老伯放心，降妖易如反掌。夫人處代言請安，多多上達(dá)夫人，包管妖降病退便了。”總管道：“若得如此，合家戴德，真是莫大恩人了。但不知要預(yù)備些什么，還請吩咐?！痹S仙沉吟半晌，嘴里大話雖說，心里卻突突亂跳，好生著急。想這妖怪要吃人，索性多端整幾個，只要不吃我就好了。所以信口說道：“我既不要設(shè)壇召將，敲什么令牌，又不要道家裝束，步什么罡，踏什么斗；只要桃枝柳條，用十二名童男在我前面走，十二名童女在后跟隨，我在中間，手仗寶劍。叫他們各執(zhí)桃枝柳條，合府管家為后擁，一齊助威吶威，同到方亭，我自有神通降伏妖怪，不必?fù)?dān)憂?！笨偣艿溃骸斑@樣辦法，倒也新奇。待小老安排停當(dāng)，左右伺候。兄弟們，前面張燈，請許相公書房安睡。我還有事指派，恕不能侍奉了?！笨偣芡巳ィ@里四個家人攙扶仙官走進(jìn)書房，居然異香撲鼻，華美異常。用過了茶，服侍他上床睡好，只留兩個在床前聽候使喚，還有兩個來到外邊。見總管分頭辦理妥當(dāng)，大家和衣略睡片刻，準(zhǔn)備四更天起來干事。若說童男童女，府中盡有，只要揀年輕的書童丫頭二十四名，一些不難。應(yīng)用的桃柳枝條，花園中現(xiàn)成有的，那是更容易了。
此時只難為了膽怯的許仙官，那里睡得安穩(wěn)。可憐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心掛念著妻房。因此驚動了姑蘇白氏娘娘，他一個人用過夜膳后，靜坐房中，忽然心血來潮：難道小青不服，反把我夫呼嚇了么?忙把陰陽一算，“原來他在那里記掛著我了，并且怨我貪財不顧了他。雖是過慮，也有道理的，倘若小青任意行兇，累及我夫擔(dān)驚受苦，這卻不可不防。欲保太平無事，必須我親自往昆山走一遭。諒小青見我還
有些害怕，敢不低頭向我討?zhàn)埫?！?p> 主意已定，立即穿窗而出，駕起白云前往。遠(yuǎn)遠(yuǎn)聽得譙樓已敲三鼓，好得云頭很快，不片刻已抵昆山。落在顧府花園中，潛身走入方亭，就在窗縫中細(xì)細(xì)一瞧，見小青身坐床沿，將手在公子胸前挪動。那位顧公子瘦得十分可怕，不像人形。小青卻無法可醫(yī)，還說：“我和大爺原期偕老，不想你得了咯血的重癥，合府之人都怨恨著我，罵我是妖怪。太夫人也說我害了你，叫我有何面目再在此間?明日我要去了，恩愛從此兩丟開罷?！蹦枪幽抢锷岬茫€要拉著他共效于飛。小青競不顧死活，嘴里答應(yīng)著，正要睡將下去。這個當(dāng)兒，娘娘在窗外聽得仔細(xì)，暗罵賤人心腸狠毒，到了這般光景，還想和他同睡，簡直良心喪盡的了。即便輕輕咳嗽一聲，向外而去。
小青已經(jīng)聽見，覺得聲音極熟，連忙從床上下來，推窗一看，正是主母。也就跟隨出來，離遠(yuǎn)了亭臺樓閣，穿曲徑，繞回廊，走出竹林深處，向外一站?？匆娏四锬?，不知為了什么，不怒而自威，不威而自怕。軟綿綿低頭伏小的說道：“娘娘在上，容小青叩頭請安?！蹦锬镎溃骸澳阆碌煤枚臼盅?！你道顧公子是何等樣人，你敢害他的性命么?”小青道：“婢子心昧無知，還求娘娘訓(xùn)示。”娘娘此時渾身穿白，立在修竹叢間，小青跪在面前，外面月光照入，宛似紫竹林中白衣大士，小青很像龍女，大好的一幅畫景。
閑話少敘。再說娘娘聽他請訓(xùn)，便說道：“我把他前世原因，說與你聽了罷。你從前未得道的時候，本是一條青蛇，在西湖邊往來游玩，無拘無束，自在逍遙。卻巧上界揀香童子空中經(jīng)過，見你青翠可愛，顏色嬌妍，無意中偶然笑了一笑，頓起思凡一念。因此貶謫塵凡，投胎顧府，承接宗桃，與你該有這段姻緣。萬不該如此淫亂，害他犯了癆病。你只看我待夫君，加意愛惜，所以唇紅面白，不改豐標(biāo)。你待顧郎十分狠毒，弄得他周身皮盡骨焦，是何緣故?可曉得顧生乃是天星下降，做了善門的后嗣，你若將他迷戀死了，上界得知，怎肯饒你?難免律犯天條，被雷擊斃。就是天肯饒你，我也不饒！”小青聽得毛骨竦然，忙道：“總求娘娘恩典，救度丫頭，感德不忘。”娘娘道：“如今還敢任性違拗，不奉教訓(xùn)么?”小青道：“從今以后，情愿真心貼服，聽候使喚，再不敢違命了?！蹦锬锏溃骸叭绱似饋恚饶惚懔??！毙∏嘀x過娘娘，起身站立。娘娘方和顏說道：“小青聽我吩咐：這里夫人痛子病重，命在各處張掛榜文，凡有降妖治病的人，兩樁都能辦到，共謝六千兩銀子。所以我略顯神通，化身指示，叫他前來相請。他備千兩花銀，聘你主人到此，降妖治病。恐你不服管束，故而我也在后趕來。你能醫(yī)好此病，一來消你的罪孽，二來幫助主人趁得花銀，豈非兩全其美?此刻你仍回園中，只須略用小術(shù)，虛張聲勢，欺嚇眾人，好似串戲一般。主人說是什么精，你就現(xiàn)出什么精。我在云中等候你，串演完畢，跟我回轉(zhuǎn)家庭，不得有誤?！毙∏鄳?yīng)命退去。娘娘駕起云頭，停在空中瞭望。
聽得譙樓將轉(zhuǎn)五鼓，總管最是關(guān)心，起身獨早。合府家人和書僮婢女，也都穿衣齊集。應(yīng)用的桃枝柳條等物，也預(yù)備好了。這時候，許仙睡醒下床，梳洗后，用過點心，方在招文袋里拿出兩道府來。要知這兩道是什么符，說也可笑，一張叫有若符，音同無。一張叫鬼畫符，比不得茅山玉印靈符，可以召將降妖的，要他何用?原不過擺擺架子，裝裝門面罷了。許仙卻當(dāng)他是寶物，便道：“管家過來，先有兩道靈符，一張貼在妖怪出入的地方；一張化入陰陽水內(nèi)，與病人吃下，妖怪便不能近身了?！奔胰舜饝?yīng)“領(lǐng)法旨”，手接靈符，轉(zhuǎn)身就走，取些漿糊，粘帖在方亭上。再有一張，要化入陰陽水內(nèi)，送給病人吃的，他卻聽錯了，水變做了尿，因為蘇州人的字音，尿不讀鳥，和水字聲音一樣，所以他拿了杯子，在尿桶里舀了大半杯，將符化入尿內(nèi)，送進(jìn)方亭，輕輕灌人病人口中?？蓱z公子臭氣難聞，尿一到胃，連打幾個惡心，嘔出些黑水來，稍覺安寧。這也是禍中得福，那小便可算得很靈的醫(yī)方呢。
外面總管見諸事齊全，就請仙人進(jìn)內(nèi)，前有十二名童男開路，后有十二名童女相隨，許仙在中間仗劍而行，心里突突亂跳。到了方亭跟首，先吩咐開放長窗，然后一擁而入，行至床前，命童男童女左右排開，外邊家人吶喊助威。正要假作法事，那小青躲在床后，已等多時，只要相公說長就現(xiàn)長，說短就現(xiàn)短，一顯神通，便跟隨主母回家了。誰知許仙心慌意亂，對著床上一看，嘴里叫聲：“阿呀，不好了，妖怪在那里了。管家們快把桃枝柳條打過去啊?！蹦羌胰说溃骸斑@個不是妖怪，就是公子呢?！痹S仙道：“原來我一時看錯了，待我再作起法來?！?p> 其時小青聽得不耐煩了，一看自家主人，已經(jīng)嚇呆了，說不出什么來，倒不如我隨便現(xiàn)出一物，當(dāng)做妖怪罷。所以驀地里吹起一陣風(fēng)來，呼啰啰，豁喇喇，頓時煙霧迷濛，把方亭上擺設(shè)的物件，弄得顛顛倒倒，那些對條書畫，飄揚半空，燈火盡行打滅。嚇得許仙臉漲通紅，慌忙鉆人床底下去。還虧小青心靈，就把夜壺當(dāng)做怪物，丟在房內(nèi)，又變了些鮮紅的血水，算是妖精擊死了。當(dāng)下那些童男童女躲避無門，急得縮做一團，家人們也心膽俱碎，四散奔逃。
直等到風(fēng)勢平定，煙霧全消，早現(xiàn)出淡淡的月光。這一班家人陸續(xù)走出，來到方亭觀看妖怪蹤跡，見里面陳列各物，東倒西歪，如同雪片，又見童男童女一個個藏頭露尾，聽得人聲，方敢啼哭。只是看不清楚，地當(dāng)中好像有一件東西，不知是些什么，忙去取火點上了手照燈，仔細(xì)一看，卻是一把紫銅夜壺，打扁在地，旁邊還有鮮紅血水，分明是個夜壺精，已經(jīng)打死的了。但是不見了一個仙人，大家都來尋找。拿著手照燈照看，幸喜公子不動聲色，安然睡在床中。那床底下的仙官，早聽得明明白白，暗贊妻房有莫大的功勞，一道靈符，妖怪已死。足見梨山仙法，比眾不同?，F(xiàn)在事已過去，可以出來了，便開口道：“喔唷，這妖怪好利害??！”家人們聽見仙人的聲音，過來把他攙扶起來。都問道：“許仙人，許仙人，請你降妖，怎么躲在床底下呢?”許仙道：“你們那里知曉，我在床底降妖，如何說是躲避?”眾人問：“降的是什么妖怪?”許仙就說：“是夜壺精，兇狠得緊的?！北娙擞謫枺骸耙箟氐氖。跎l(fā)落?”許仙命將桃枝柳條燒火，撮上掩埋地下，便可無事。如今妖怪已降，只須看治公子的病了。家人道：“病人在床，便請診脈?！痹S仙當(dāng)即身坐床沿，細(xì)看病容，果然形體全空，虛勞已極，雖有盧醫(yī)扁鵲到來用藥，也難挽救，只好用我娘子的單方了。正想時，總管走入稱謝道：“許相公降妖辛苦了?！痹S仙道：“豈敢，豈敢！妖已擒捉，現(xiàn)在當(dāng)以治病為重?！笨偣艿溃骸笆菄?，是嚇。全仗費心。但是小主的病，可還有命么?”許仙道：“貴公子命脈雖存，挽救非易。在這方亭中歇宿，太覺風(fēng)涼，速宜移榻上房，把這方亭封鎖為
是。還有一說：公子煎劑難投，非尋常藥餌可愈；我有靈丹一服，煎湯飲下，當(dāng)能起死回生?！笨偣艿溃骸岸嘀x相公，請相公到書房歇息奉茶?！痹S仙起身將行，總管便吩咐眾弟兄道：“你們?nèi)ネㄟ_(dá)夫人，取醉翁椅扛抬公子，移榻上房，再將方亭封鎖了?！闭f罷，陪著許仙到書房中，送進(jìn)點膳香茗；吃過后，又奉上一盞參湯，并說道：“相公辛苦極了，請略睡片時，養(yǎng)息精神罷?！痹S仙道：“老伯請便，少停停呈送靈丹到上房便了?！?p> 欲知靈丹救得公子性命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