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國
卻說陳倫是四川人氏，夫人陸氏同庚五九，從前因遇難產(chǎn)，幸得許仙良藥相救，母子轉(zhuǎn)危為安，均喜無恙。大兒陳連中了榜眼，次兒陳達，中了探花，與許夢蚊同榜，都在京中為官。他的兩個媳歸，乃是昆山顧惠蘭的女兒。一雙姊妹，嫁給同胞兄弟，殊聯(lián)壁合，可稱為關(guān)滿姻緣。現(xiàn)下二媳隨侍翁姑，都在淮安道署中。陳倫蒞任以來，將及三載，近來卻多了一樁心事：因為風(fēng)凰山妖寇作亂，攪擾得地方不安。正想設(shè)計收伏，將此事奏聞朝廷；怎奈眼前要行取人京，故而遲疑未決，尚沒有一定的主見。忽見陸氏夫人同著二媳出外，行禮坐定后，陳爺問夫人出來何事，夫人道：“只因二媳有事稟聞，特地陪他們出來的?！标悹?shù)溃骸安恢惺裁词虑槟?！”二媳便說：“仇家母舅，今年五十大慶，欲往京中祝壽，該備二付壽禮才是。故此同來稟告公公。”陳爺?shù)溃骸拔医裥腥∵M京，你婆婆也要去的，不如一同去罷。”二媳唯唯聽命。
正說之間，閣人進來稟報說：“顧老爺?shù)酱税萃??！标悅惣疵Τ鐾庥?。到了廳上，兩親家見過了禮，分賓坐定。顧蕙蘭先開言道：“聞得親翁即日榮行，一則特地相送，二則有事相商，還請親翁裁酌?！标悅惖溃骸安恢H翁為了何事，倒要請教?！鞭ヌm道：“我因為本處西北有座鳳凰山，地極荒僻，行人稀少，那里出了兩個妖魔，嘯聚山林，比那兇狠的盜賊還要利害幾分，弄兵作怪。而且他的妖法，變幻無窮，鬧得該處一帶地方，日夜不安。甚至擾亂江山，未可輕視。更兼淮安通連南北，是個要害的重鎮(zhèn)，一旦舉事，那還了得！故此來與親翁商議，未識尊意如何?”陳倫道：“此刻弟也別無良策。況且即日就要進京，只好將此事奏聞圣上，然后聘請能人，發(fā)兵驅(qū)妖便了?！被萏m道：“如此甚好。弟還有一事奉托：妻舅仇練五十生辰，略備幾種禮物，要相煩親翁帶往京城。”陳倫道：“這是很便的。拙荊與二位令愛一同進京，到仇家去拜壽時，只須令愛致意令舅一聲，豈不更妙？”惠蘭道：“足感親翁盛情！小弟就此告別?！标悅愅炝羲絻?nèi)堂，與二女相見，敘了一回閑話，顧爺方始作別而去。
書中單說這里陳倫收拾行裝，挈領(lǐng)家眷，就此離了淮安，直抵京城。路上并無書說。到京后，暫在寓中耽擱。次日五更三點，人朝見駕。三呼萬歲，天子龍心大驚。因知他為官清正。辦事賢能，故加以不次的擢賞，補授了吏部尚書之職。陳倫謝恩畢，重又奏道：“臣在淮安道任上，國泰民安，年豐物阜，固是可喜。但西北邊隅，有一風(fēng)凰山，山深林密妖物潛藏。今據(jù)府縣報告，該山有二妖作耗，擾害闖閻。雖是么么小丑，惟恐盤據(jù)日久，滋蔓難圖。設(shè)或暗通番國，恐成心腹之患。伏乞圣上乾綱獨斷，即日遣將前往，掃除妖孽，國家幸甚！百姓幸甚！”天子道：“據(jù)卿所奏，朕已知悉，但妖物雖然利害，尚未侵及疆土，且慢妄動干戈?？芍罨窗矊④妵婪乐斒兀淮葱萎吢?，那時興兵剿滅未遲?！敝I畢退朝。
陳倫出了朝門。早有兩個兒子過來迎接。回到寓中，將夫人和媳婦等一并遷入衙門。部署方畢，文武眾官齊來拜賀，還有一班屬員進見，自有一番忙碌。這些繁文，毋庸細表?，F(xiàn)在要說到番邦去了。
那個左相喏嚕蘇，因見中原差來的天使許夢蛟，責(zé)問朝貢理直氣壯，言出如山，甚是可怕，當(dāng)下爭論了一番，即時將許夢蛟拘禁番營已經(jīng)長久了。那天奉了國王之命，來見夢蛟勸降。到了營中，兩下相見坐定后，番相便將自己的來意說道：“俺今奉命到此，勸你歸降我主，仍封為殿元顯相之職，免得異鄉(xiāng)受苦。還望天使細加詳察！如愿從順，便同你去見我主，加官受祿。”許夢蛟聽得此言，勃然大怒道：“人各有志，你主何苦強逼忠良！想我堂堂中國，乃是真命帝主，我當(dāng)效死以報君恩。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豈肯降你這偏邦小國，落下萬古臭名?我請你回覆番君，休得妄想。如若再來相逼，我情愿刀下身亡的。”番相見他這般堅強不屈，心中雖暗暗稱贊，嘴里卻恨恨的說道：
“許夢蛟呀許夢蛟，你今不肯從順，只怕你懊悔無及?！闭f罷，就去回覆番王，奏明“許夢蚊忠心赤膽，堅執(zhí)不允，誓死報國?！狈鹾鋈粏柕溃骸霸S夢蛟是那里人氏?今有多少年紀了?”番相道：“據(jù)說是中國ZJ省杭州府錢塘縣人氏，約有二十余歲了?！狈觞c點頭，略想一想，便道：“孤在二十年前，扮做客商模樣，來到中原，游玩杭州西湖，見塘上有一少年后生，手抱嬰孩，兩眼垂淚。又見一白發(fā)頭陀，手持金體，體內(nèi)有一條小小白蛇。我便問那些游玩的人：為著何事?這后生何人?那人說明后生叫許漢文，盂內(nèi)小小蛇兒，千年修煉變做美人，就是許漢文妻白氏娘娘。為水漫金山，害了萬萬生靈，故此前來把他收伏，鎮(zhèn)壓雷峰。那抱的彌月孩兒，就是白娘娘所生之子，乳名夢蛟。所以這個后生，難舍難分，在那里啼啼哭哭。這時候，寡人也在旁觀看，不覺感嘆了一回。事隔已久，如在目前。想不到如今差來的天使，正叫做許夢蛟，莫非就是此子不成?也可算得一樁奇事！左相可傳他進來，待我細細問他，不知是也不是?！?p> 以上這段說話雖覺離奇，且與《前傳》稍有不符，也還說得過去，真叫做無巧不成書呢！
仍說當(dāng)時左相領(lǐng)了旨意，再到營內(nèi)，召請?zhí)焓乖S夢蛟人朝相見。夢蛟聽得番王旨意中，有個“請”字，在他口中傳出，諒必有事相商，并無惡意?！拔仪腋怂?，行個君臣之禮便了?！敝饕姶蚨?，就隨著番相人朝行禮，口呼千歲，叩伏金階。番王很為謙遜，連稱不敢，平身賜坐，然后說道：“殿元奉著圣旨，來到敝邦出使封王。但我國雖屬番邦，也是順天行事，規(guī)模禮教，原與中國無異。你南主不度德，不量力，意欲興兵敞國，寡人何足為懼！因此將殿元拘禁營中。今見卿一片忠良，實為可敬，特命左相召卿相見，一問情由。不知殿元何處人氏?你可將本身履歷，細細說來?！痹S夢蛟奏道：“使臣是浙江杭州府錢塘縣人氏，父名漢文，現(xiàn)在家居，并未出仕?！狈跤謫柕溃骸澳愕哪赣H誰氏?你怎么不說呢?”夢蛟聽了，心里有些詫異，不敢說謊，據(jù)實奏道：“臣母是千年得道的精靈，與父親夙世有緣。后被法海僧人所害，鎮(zhèn)壓在雷峰塔二十年，如今已出罪升天了?！狈醯溃骸叭绱苏f來，可是水漫金山的白娘娘么?寡人想起，也覺悲哀。只可喜生子成名，鰲頭獨占，今得出使到此，也可算得天緣巧合了！”夢蛟道：“請問千歲，怎生知道使臣的家事?”番王道：“寡人昔年喬扮客商，來到中原，在西湖塘上游玩，正見那日的情形，故而向旁人動問，得悉此中的原委。不意今日天遣相逢。事皆前定，寡人豈肯違天行事，將你屈留在此，埋沒你的風(fēng)云壯志呢！”又回顧左相喏嚕蘇說道：“你可整備奇珍異寶各種貢物，即日送殿元歸國；另備黃金干兩，彩緞百端，贈與殿元
還朝?！?p> 許夢蛟聽了這話，暗自歡喜，即忙起身叩謝，感激番君賢德，三呼千歲，告辭退下。文武相送出朝。與左相上了青鬃馬，一千軍卒護駕隨行。夢蛟自此轉(zhuǎn)擾為喜，遇難成祥。今日能夠封王歸國，真是難得。
起程后一路回去，并無書說。到了本國地界，途中官員迎送。這些常套，不必細表。那一天進了京城，許夢蛟帶同番相入朝見駕，細奏出使后經(jīng)過情由，并呈上番國朝貢的表章。天子大喜，即命光祿寺備宴，款待番臣，也賜金銀彩緞等物。那番相謝過了恩，先自退出朝門，帶著番卒回本國去了。這里殿廷之上，天子欽賜狀元加升三級，仍回翰苑掌教。滿朝文武，誰不欽敬！惟有仇練心中難過，暗說：“小子真好僥幸，少不得還在我手中呢！”
我不說奸臣心事，再說許夢蛟退下朝來，得意洋洋，回到本衙，碧蓮夫人出來迎接夫君。到了廳堂上，夫妻行禮畢，岳父陳彪也出外相見，各訴離情。當(dāng)即整備接風(fēng)酒席，合家歡樂，毋待細敘。
過了一天，陳彪因久未得家中音信，思鄉(xiāng)甚切，所以一見女婿歸來，次日便向夢蛟說道：“我只為賢婿奉旨出使封王，至今耽擱在此。雖家里有信寄去，卻沒有回信到京，不知何故，弄得我心中日夜牽掛極了?！眽趄缘溃骸霸栏讣纫厝?，待小婿擇日送行便了?！标惐氲溃骸拔医駳w心如箭，明天便想起行了。你岳母不知在家安否?為什么至今查無音信呢?難道沒有便人投遞到京么?”夢蛟道：“小婿在當(dāng)日限滿進京時，爹爹尚未歸家。后來岳父送令愛到此，方知父已還俗，不肯來京共享榮華。累及岳母在家照料，小婿心實不安。更兼外國封王，又累及岳父耽擱了長久，常常懸念家鄉(xiāng)，就是小婿也掛念著爹爹。今得岳父回去，最好也沒有了！”陳彪道：“凡事都出人意外，此刻卻不必說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的?！眽趄缘溃骸凹热绱?，明天準備船只，我叫陶仁相送就是了?！?p> 商量停當(dāng)，夢蛟寫好了兩封家信，一封稟告父親，一封問候岳母。當(dāng)晚備了酒席，與岳父錢行。飲酒之間，無非談些家常話兒。夫人也向外來，要請爹爹在母親前代言問安，說“女兒在京安樂，不須牽掛”。又叫家人陶仁進來，命他伴送太老爺回杭，路上須要小心伏侍。陶仁唯唯聽命而退。少頃席散歸寢。到了來朝，夢蛟已命人備了一號大船，所有鋪陳行李，也收拾好了，便親送岳父登舟。并囑陶仁當(dāng)心侍奉，事畢速即回京。翁婿作別后，夢蛟踏跳登岸，看那號大船解纜開行去了，方始上轎回衙，不煩細表。
要說到仇千歲慶壽一事。那仇練是個權(quán)奸，封藩以后，仗著圣上隆寵，氣焰薰天，炙手可熱。他雖陷害許夢蛟不成，卻得了舉薦賢才的名譽。只可惜天不佑助，膝下無兒，幸生一女，閨名秀鳳，年方八歲，生得聰明伶俐，因此他與夫人愛如珍寶，總覺得美中不足。明天是他五十生辰，廳堂上早已懸燈結(jié)彩，壽幛壽聯(lián)，掛得密密層層，都是王公大老的官銜。中間供著御賜白玉壽星等各項珍品，其余擺列種種器具，可稱為窮極奢華。紅氍貼地，繡幔遮天。又喚到一班梨園子弟，搭臺演戲，準備款待來賓，開筵聽唱。就是那邊的瀑紗廳、花廳、官廳、后廳等各處廳堂，以及兩旁的內(nèi)外書院，后面的內(nèi)外花園，都收拾得金碧輝煌，點綴得花團錦簇。正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富貴家！別有一種豪華氣象。
仇練親到各處看了一看，心中十分喜悅。又見今日各地送來的壽禮，比前幾天更多了，無非金珠珍寶和那錦繡幛聯(lián)等物，此外糕桃燭面，這些食用的東西，更不必說了。因為他是極品藩勛，所以宰相以下六部九卿等文武官員，那一個不要來趨奉他?即使與他不睦的忠良，也不免送一份薄禮，遮人耳目。故而格外熱鬧異常。仇練又喚府中軍官王賢進見，料理一切，并命廚房中備辦酒肴。格外豐盛。
正吩咐間，見一家人進來稟報道：“啟上千歲爺，昆山兩位顧小姐來了。”仇練即命他傳話內(nèi)堂，致照夫人小姐出去迎接。少頃兩位顧小姐來到廳堂，一同上前拜見。叫聲“母舅舅母！甥女等特來拜壽。”雙雙跪下。仇練受了兩拜。便說：“賢甥女請起請起?！鳖櫺〗闫鹕碚f道：”家母本欲來京慶況，只因衙內(nèi)事忙，不克分身到此；偉名些薄禮呈上聊表寸心。如今公公行取進京，婆婆也一起同來，命物女致意母舅，改日再行登門謝罪。”仇練道：“你公公行取到京，￥加封為吏部，甚是榮顯。奈他不來拜我，故而我也不去賀他呢！“顧小姐聽他話中暗藏抱怨，忙道：“我公公性情固執(zhí)，還望母舅不必介懷！”
此時夫人即吩咐備酒，與二位小姐洗塵。并且這天有親戚至交先來暖壽，所以大廳上也擺著許多酒席歡呼暢飲，慶祝壽星。直吃到三更過后，方各散歸。
下一天是誕期正日，滿朝文武齊來賀壽。有幾個翰林院里的官員，或做壽詩的，或獻壽文的，恭維祝頌，無微不至，各廳上的賓客，坐得滿滿，比那日大不相同。少頃肆筵設(shè)席，仇千歲按照眾官員的名單定座；細細查看，席中只少了兩個：一個是陳吏部，一個是許狀元。心頭懷恨，暗罵：“夢蛟這小畜生，你不過封王得勝還朝，圣上十分寵愛著你，你就不放老夫在眼里，如此欺侮，老夫怎生容得！只須略施小計，管教你十年窗下，枉費工夫了！”仇練恨恨不已，單恨著許夢蚊：因為陳倫有親威關(guān)系，所以這一筆帳，都劃到許夢蛟身上去了。
我且將這里慶壽情形，丟下不表。再說許夢蚊因與陳倫家有年誼，并且他官為吏部，執(zhí)掌輪衡，應(yīng)當(dāng)前去拜望。這日乘轎來到吏部衙門，把名帖送將進去。
不知陳倫是否接見，和許夢絞談些什么話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