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母
卻說許夢龍被困在花園中，多蒙仇繡鳳小姐十分關(guān)切，負夜到來相見，意欲面托終身。只是宦室千金，含著羞慚，難以啟口，當(dāng)由了頭春蘭代達此意。夢龍深感他一番情義，便道：“某今年方十五，八月初一子時建生。曾在仙山學(xué)法，久離父母膝下，以致蹉跎至今，尚未定親。雖蒙小姐不棄寒微，只是未敢仰攀。”春蘭道：“公子說那里話來?彼此閥閱門楣，說什么仰攀兩字?公子未免太謙了。我家小姐今年也是十五，與公子同庚，七月巧日生的。非不達周公之禮，恐錯過了天賜的良緣，故此面托終身。還望公子勿卻是幸。”夢龍道：“既如此說，俺竟遵命便了。”
應(yīng)允后，兩下里重又見禮。春蘭道：“公子與小姐既已相訂，須要立個誓兒才好?！眽酏埖溃骸斑@個不消說得，一定要立的?！贝禾m便一手扯住公子，一手來扯小姐；小姐卻含羞不肯。夢龍道：“姐姐放手，待我先來立誓?！彼碗p膝跪下道：“皇天在上，我許夢龍與仇家小姐……”說至此，回頭問道：“小姐叫甚名字?”春蘭道：“我家小姐，名叫繡鳳?！眽酏堻c點頭，又對天說道：“弟子許夢龍，今日與仇繡鳳在園亭面訂終身。倘日后有負他心者，就要身首異處。”誓畢，站起身來，便叫小姐來立誓。春蘭見小姐漲紅了臉，總是搖頭不肯，只得說道：“我家小姐不會立誓的。”夢龍道：“那是一定要立的，怎說小姐不會呢?”春蘭道：“小姐確是不會，待我丫頭來代立，可好么?”夢龍道：“這倒可以使得。你快些代立罷！”于是春蘭跪下說道：“皇天在上，我春蘭若忘了公子”夢龍插嘴道：“你是代小姐的，怎么說自己的名字呢?”春蘭道：“阿呀，我竟說昏了！待我重來罷。”又對天說道：“皇天在上，我仇繡鳳，與許夢龍面訂終身。若日后有負心者，天雷擊頂?！?p> 代誓之后，小姐方叫一聲“公子”道：“不是我不知廉恥，只為爹爹作事錯謬，心實不安。今朝無物相贈，一雙玉風(fēng)聊表寸心?！眽酏埖溃骸岸嘀x小姐。只是我不曾帶得信物，這便如何是好?”略想一想，暗說“有了”，就將紫金冠上插的金龍簪子一枝，拔了下來，遞將過來，說道：“贈與小姐，權(quán)為信物，請收了。”小姐稱謝道：“如今公子速返錢塘，急求二母來京，把你哥哥救出天牢，重又興兵到淮安，得能平定妖寇，奏凱回朝。那時顯姓揚名，好消息傳到京城，你不要懷恨我爹爹。又不要學(xué)那負心的王魁，我總立志相守。愿公子勿忘此言。”夢龍道：“小姐且自放心，我不是這等樣人。就此去了！”小姐道：“園門都已封鎖，怎好出去呢?”夢龍道：“我自有法術(shù)，可以騰空飛去，那怕萬勿圍壁，我也能一躍而過。但我去之后還有一言相囑：我哥哥的性命，全在小姐身上。若能勸得令尊回心轉(zhuǎn)意，保出天牢，只待我收伏妖魔，當(dāng)即央媒說合便了?！?p> 說罷，告別欲去。小姐不再多言，便叫春蘭代為相送，并囑公子路上保重。夢龍也請小姐回房去罷。小姐見天上星移斗轉(zhuǎn)，月落花梢，急忙轉(zhuǎn)身進去了。這里春蘭相送公子步出回廊，也有許多話兒叮囑，一手?jǐn)y了公子的衣袖，依依不舍，灑下幾點情淚。夢龍道：“姐姐不必介懷，我若與小姐成了連理，決不忘卻姐姐的恩情?！贝禾m聽了，心里暗暗歡喜。夢龍年紀(jì)雖小，卻也是個風(fēng)流種子，便道：“如今姐姐也要立個誓了?！贝禾m道：“我方才立過的了，何須再立?”夢龍笑道：“前次你代小姐立的，此刻該輪到你了，快些來立罷！”春蘭不覺臉兒一紅，跪下立誓道：“我李春蘭若忘了許公子恩情，惟天可表！”夢龍聽他立過了誓，便說一聲：“我去也！”騰空直上九霄，早已去得無影無蹤了。春蘭稱奇不置，回房稟覆小姐。此后心里反添了一重牽掛，毋煩細表。
再說許夢龍飛身離了花園，來到天牢中見夢蛟。他有了法術(shù)，盡可以出入自由。弟兄會面后，便把以上情由，告知哥哥，并囑他“安心在牢，決無變端。弟現(xiàn)在到杭州去，只須請得二母進京，便可救兄長出獄，再去領(lǐng)兵征妖了”。說畢即行。又去通知了嫂嫂，安慰了幾句。天已明亮多時，方步行到吏部衙門，拜望陳倫。陳爺迎接入內(nèi)，便問：“年侄這兩天耽擱何處?使老夫時刻記掛在懷。夢龍道：“小侄到了仇家，要和那奸賊算帳，他就把我關(guān)禁在花園亭中。到了深夜，來了一位美容千金，與我談話，方知就是仇練的女兒，閨名繡鳳。
不但千姣百媚，并且知書達禮，識三從，明四德，性格溫良，言辭委婉。他也叫我速往杭城，相請二母來京面圣，救兄出獄，同去降妖。又承他面許終身，情難固卻，所以待至后來，此事還要與年伯細細商量?！标悹?shù)溃骸痹瓉砣绱?！這位小姐，我也知道的?！眽酏堃蚧睾家o，起
身拜別，并說：“哥哥全仗年伯照拂?！标悹斪匀粦?yīng)允，也不挽留，便送他出衙而別。夢龍來到清靜所在，就此駕起云頭，徑向杭州而去。
我且慢敘。先說仇練到了來朝，聽得家人傳報，許夢龍已不在園亭中了，勃然大怒：不知被何人放走的，真叫人難解難詳，園門又好好的封鎖在那里。吩咐眾家人四面搜尋察訪，全不見一點蹤跡，心中好生詫異。這個當(dāng)兒，繡鳳小姐早到了屏門背后，探聽動靜?，F(xiàn)因父親發(fā)怒，便假意來到堂前，問道：“爹爹為了何事，這般著惱?還請略為忍耐，不要氣壞了身子?！背鹁毜溃骸芭畠耗抢镏罏楦傅男氖?！我只因昨天來的這個許夢龍，被我拘禁在園亭中，不知是誰人將他放走了?！崩C鳳道：“園門是封鎖的么?”仇練道：“依舊封鎖在那里，并無開放的痕跡。因此為父心中惱怒，定要向家丁們追究此事?！崩C鳳道：“據(jù)女兒看來，其中定有緣故。勸爹爹不必牢記在心，
萬事從寬，總要看破些。我聞得他人傳述，許夢龍曾在蓬萊學(xué)道，是仙家的門徒，別有奇才妙法。莫說小小的花園，封鎖在亭子中，就是萬丈圍墻，他也能飛了出去，那有什么來蹤去跡，可以尋訪呢?現(xiàn)在爹爹說他母子通同造反，不過據(jù)王賢一面之詞。倘是妖婦變了一個白氏、小青模樣，有意迷惑我軍心，也未可知。據(jù)女兒意料所及，夢龍昨夜拘禁在園，忽然不見，諒必回杭去了。他的母親現(xiàn)住杭城，只須他回去查明根底，便可來京面圣，當(dāng)?shù)钭嗝鞔耸拢浑y真假立辨。到了此時，爹爹不免有欺君之罪。還是不追究的為妙。況且我與他家的冤仇，也算報過的了。昔年叫他萬里封王，拘留番地，吃盡風(fēng)霜勞苦；后來領(lǐng)兵征妖，扭解來京，又在天牢中受罪；幾次三番險遭不測。如果許氏兒孫昌盛，不該絕滅，爹爹定要將他害死，恐他二母到京，剖明皂白，要與爹爹算帳，這便怎處?所以我勸爹爹早為之計，先將夢蛟保奏。免得事到臨頭，懊悔無及！”
這一篇相勸的話，更說得人情人理。仇練聽了，心里仔細一想，女兒很有見解，話兒一些不差：“那夢蛟屢次擺布不死，夢龍拘鎖園中，倏又不見，想必他騰云返杭，去見二母。果然一同來京面圣，證明此事，我倒有些吃罪不起！還是聽從女兒之言，待我慢慢保奏他出來便了。”主意已定，因說道：“女兒言之有理。你要我修善積德，也是好意。況我膝下并無兒媳，我還做什么冤家，逞什么兇狠?自今以后，我當(dāng)依你的話兒，留些情面預(yù)備日后相見就是了?！崩C風(fēng)聽得爹爹回心轉(zhuǎn)意，已經(jīng)應(yīng)允，暗自歡喜，便起身告退入內(nèi)，同了春蘭回房。卻不向顧家表姊面前，口中露出風(fēng)來。
我今丟下一邊，再提一處，要說那駕云回杭的許夢龍了。不及半天，已到家中。許仙夫婦正坐在堂前敘話，突然見夢龍走入，不覺呆了一呆。因為一別多年，他已身材長大，與前八歲時大不相同了！那夢龍走上堂來，拜見爹娘，自述離別經(jīng)過。小青喜得親兒回來，娘娘也十分歡樂，忙問他一向耽擱在何處?怎么直到如今才得回來?夢龍道：“爹爹、二位母親聽稟：孩兒前得仙家指引，來到蓬萊學(xué)道，傳授法術(shù)。只因要救兄長，奉了師命，奔赴淮安。正值官軍與妖兵開戰(zhàn)，見哥哥被妖兵圍住，那為首的一個精怪，更是利害異常，張開血盆大口，叫聲‘許夢蛟！俺與你家有夙仇，今日相逢，正好報復(fù)，還想逃往那里去呢！’此時我哥哥只恨王賢不發(fā)救兵接應(yīng)，心中慌急，哭叫‘娘親’。卻虧我已趕到，便與他交戰(zhàn)。他要想吞噬我，被我用法寶降伏，一劍斬了。母親，你道是甚么妖精?原來是一丈多長的蜈蚣精！”娘娘道：“莫非是從前茅山道送來作怪的那條金色蜈蚣?”小青也以為是。夢龍道：“既有來由，想必就是他了。他幫助那妖狐造反，真是該死?！蹦锬飭枺骸耙院蟊阍鯓?”夢龍道：“后來救了哥哥回營，把王賢責(zé)打了八十軍棍。那王賢是仇練的心腹人，保舉他為參謀官，分明是監(jiān)察我哥哥的?！蹦锬锏溃骸霸瓉砭褪沁@仇練老賊，苦苦與我家作對！如今打了他的私人，諒來決不干休！”
夢龍道：“是的。那王賢懷恨在心。到了第二天，那邊來了兩個女妖，說也奇怪，容貌與二位母親一般無二。他一到戰(zhàn)場上面，便說‘孩兒休得無禮！你母與青娘在此！”那時孩兒與哥哥見了，卓然一呆，難分真很，疑慮滿懷，只得暫且退，差人返杭探信。誰知王賢先發(fā)制人，連夜修書報告仇練老賊，說我母子通同造反，把哥哥扭解進京，因下天牢受苦。孩兒因放不下哥哥，相隨到京，便往仇家與老賊面講，被孩兒痛罵一頓，他將我禁鎖在花園中。想不到他的女兒，名叫銹風(fēng)，倒是一位賢德小姐，幾次勸父不聽，責(zé)夜前來救我，叫我速即回家，相請二母進京面圣，好救哥哥出獄，再行領(lǐng)兵征妖，并將終身托付與孩兒。我只得從權(quán)應(yīng)允，把哥哥托他暗中保護。他也擔(dān)任此事，孩兒才得放心回來。還望母親速速打點進京。爹爹不妨同行，免得在家牽掛。事不宜遲，恐生不測?！?p> 娘娘聽罷這一番言語，雖知道夢蛟兒該有此次磨難，是命中注定的；然而天數(shù)也須人力挽回，若不進京辯白，斷難解決的了。便回頭叫聲青妹道：“我們與孩兒可以駕云進京，即日便到。仙郎不妨慢慢坐船而行，待他來時，事已辯白。免得他心中焦急了。”許仙道：“你們都駕云去了，只有我一人坐船，我是不慣寂寞的，這幾天豈不要悶死么?”小青道：“姊姊總有法兒可想，包管你一兩天就到京城了?！痹S仙方不多說。娘娘即命家人去備了三號大官船，并將各種行李，發(fā)下船去。先送許仙登舟動身后，母子三人方駕云而行。足見仙家妙法，果是不同。頃刻之間，便可到達京都。就是許仙坐船，也貼上一張順風(fēng)符，不多幾日就到。
我且按下慢敘，先說胡媚娘擾亂淮安，近日勢更猖獗。起初見許夢蛟營前高掛了免戰(zhàn)牌，只道又有什么兵法，心里捉摸不定。過了幾日，命青蛙前去索戰(zhàn)，仍無動靜。又過了半月，料想元營中必有變故，他就親自率領(lǐng)大隊妖兵，猛力攻打。陳氏弟兄只得勉強出兵抵御。大戰(zhàn)了一陣，怎奈軍無主帥，心已慌亂；更兼妖法利害，傷亡了不少人馬，敗退二十里下寨，謹(jǐn)守不戰(zhàn)。陳氏弟兄無計可施，忙去與岳父商議。他的岳父，就是節(jié)度使顧錦云，立即拜本進京告急。
天子見了這道表章，愁眉不展，正要啟口動問，吏部陳倫上前奏道：“臣聞許夢蛟有一胞弟，名叫夢龍，幼時在蓬萊山學(xué)成仙法，前番奉命救兄，斬除妖黨。因此妖狐畏懼他三分，用那迷惑手段，暗使反間之計，變化形容，冒認為親生母。故而夢龍隨兄進京后，回返錢塘，相請二母來朝見駕，辨明真假，以便收滅妖狐，表示忠心。還望陛下準(zhǔn)奏?！碧熳勇犃?，龍心大悅，便道：“依卿所奏，若得青、白二氏來京，自然真假立明。朕當(dāng)放出夢蛟，即命他同二母領(lǐng)兵往討。如能得勝回朝，平定妖孽，那時加恩賜爵，自當(dāng)表示他的忠心。只不知何日到京，以慰朕意?”陳倫道：“他們母子三人，都有仙術(shù)，云來云去，十分迅速，料想一二日間，便可到京面圣。”奏罷退朝，回到自己衙門，心里好生歡喜，專等許氏母子來京，再行引見。暫且按下。
那邊仇練聽了女兒之言，也巴不得放了許夢蛟，前去征伏妖魔，脫卸去自己的干系。所以陳倫啟奏的時候，他并不出言破壞，默默站在班中，就是這個意思，真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要知白氏等來京面圣情形，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