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眾人從壽安堂散去之后,老夫人仍是坐在上頭,轉(zhuǎn)著手里的佛珠串兒。劉嬤嬤跟著老夫人數(shù)十年,自然知道老夫人現(xiàn)下是極其生氣的。
劉嬤嬤不敢開口,便下去換了一盞茶,這會子,茶都涼了。
老夫人嘆了一口氣,重重將手拍在了案幾上,怒聲道:“不是親生的,便來這樣折騰我嗎?這二媳婦,是拿我這個老太婆當(dāng)傻子糊弄嗎!”
劉嬤嬤忙遞上茶盞,連聲安慰道:“老夫人既然知道這是蠢事,便也莫為這生氣了,小心氣壞了身子。”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緩著氣。
“便是這么些時日都忍不住?!?p> 老夫人不是個好糊弄的,活了這么大把歲數(shù)了,什么事沒見過。那二夫人以為老夫人不理侯府事便真以為看不出她那些小伎倆嗎?
只是此番二夫人有備而來,認證物證俱在,便是要將這鄭氏置于死地。這老夫人不過是看顧書昊可憐,才提拔了這鄭姨娘,沒想到……
“鄭氏是個不中用的啊?!?p> “老夫人莫說這些喪氣話了,這六小姐不就是個好的嗎?!眲邒叩馈?p> 方才顧念念來時,老夫人也頗為驚訝,她自然也將這六孫女在堂中眉眼之間的緊張擔(dān)憂之色看在眼里。作為長房嫡出,卻愿意去親近二房這對庶出的母子,也算是個實誠的孩子。
難得啊。
心里到底還是有了些寬慰。
*
*
顧書茵原本以為二夫人今日揪住鄭姨娘這么大的錯,還能將她趕出府去,心情定然是好的,沒成想聽到自己今日小試還是位居第二后,二夫人便變了臉色。于是顧書茵便去了顧修明的靜逸軒。
原想著是要同這個自己最敬佩的學(xué)識淵博的大伯探討一番,卻沒成想顧修明卻急著回玉漱院用晚膳,給她擇了幾本書便匆匆走了。既然是顧修明給她選的書,她自然是極為愛重的。
顧書茵捧著書,又不愿意回碧春院,便領(lǐng)著貼身丫鬟紫鵑在府里百無聊賴地走著。
“大小姐,這二爺也太心軟了,鄭姨娘犯了這么大的錯,便只罰到莊子上去?!弊嚣N憤憤不平地說道。
“武安侯府是高門貴胄,這等丑事,自然不能張揚。”顧書茵冷冷地說道。
紫鵑見大小姐神色微冷,便也不敢說話了。
二人行至一幽靜之地,原來是不知不覺來到了落幽閣附近。
顧書茵先前自然沒有來過這處,她朝那邊望去,卻見落幽閣門口似是跪著一人,她皺了皺眉,向那邊走去。
*
顧念念派去給顧書昊傳消息的小廝找到顧書昊時,他才剛出書院的門。得知出了事,他趕緊趕了回來,可到底還是遲了一步。
可顧書昊心里知道,就算他趕到了,對于發(fā)生的事情也是無可奈何。
每每想到這里,他便更加責(zé)備自己的無能。
“顧書昊,你跪在這里干什么?!?p> 銳利的女聲從身后傳來,顧書昊稍稍轉(zhuǎn)頭,卻見來人是顧書茵。
顧書茵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顧書昊,又看了看禁閉的大門和守在門口滿臉兇相的兩個壯漢,心下了然。
“鄭氏做出這樣的崦嵫事,你還要去見這個讓二房蒙羞,讓侯府蒙羞的生母?”顧書茵的言語滿是難以置信。
在顧書茵看來,鄭姨娘既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身為她兒子的顧書昊應(yīng)該感到羞愧難當(dāng)才是,怎么會在這上演什么母子情深?
顧書茵看著沉默不語的顧書昊,嘲諷道:“難不成你想陪著鄭氏一同去莊子上?”
顧書昊好不容易得了祖母的賞賜才有了入書院的機會,他不緊趕著讀書出人頭地,卻還在這里同這個卑賤的妾室糾纏不清,在顧書茵的眼中,簡直是不可理喻。
顧書昊緊攥著的雙手隱含著滔天的怒意,連帶著他的身子也微微顫抖了起來,他的膝蓋早已跪的生疼,他卻絲毫沒有吭聲。
天色早已擦黑,晚風(fēng)過處,還有三月的涼意,少年的身子微微顫抖著,相融于著凄冷的夜色,顯得格外悲涼。
顧書茵抱著書的手緊了緊,看著這情形眼中多了些憐憫,對著顧書昊說道:“你進去吧,母親那兒我去說?!?p> 顧書昊起身的動作都有些不穩(wěn),他恭恭敬敬朝著顧書茵行了個大禮,轉(zhuǎn)身向落幽閣的大門走去。
那看守的二人見大小姐發(fā)話,便將門打開了。
“顧書昊?!?p> 顧書茵出了聲。
顧書昊腳步停下。
“你到底是二房的人,我奉勸你,早點和鄭氏撇清關(guān)系,免得惹了一身晦氣?!?p> 顧書昊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他想起那冬日里挽住他手輕聲說話的妹妹,而夜色里這個所謂的大姐卻滿臉厲色。
這身錦衣便是他從未見過的料子,發(fā)上的珠釵也是價值不菲的模樣,手中的書本也同他在夜里燭火下苦讀的那些破爛不同。
這樣的人,又怎么知道他們母子相依為命的辛苦呢?
他轉(zhuǎn)過身去,絲毫沒有方才行禮時的恭順之色,眼里皆是淡漠。
*
顧書昊沒有想到,他進了落幽閣,屋子里的母親卻不愿意開門見他。
“娘,兒子回來了,您把門打開!”
鄭姨娘曾多次告誡顧書昊在侯府里要叫她“姨娘”,而不是“娘”?!澳铩钡姆Q呼便只有在二人獨處的時候才會這樣。
“昊兒,你回去吧……咳咳……”
即便看不到鄭姨娘的臉,顧書昊也聽得出鄭姨娘此刻言語中的悲切。
屋內(nèi)不斷傳來咳嗽的聲音,顧書昊的心都揪了起來。
“娘,你先開門讓我進去!先開門!”
“昊兒……你聽娘說,”鄭姨娘的聲音越發(fā)虛弱,“你回去,別再來了,跟著老夫人……咳咳……好好讀書……出人頭地?!?p> “娘!”
這一聲聲離囑咐,如同是訣別一般。
“娘,你讓我進去!你將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兒子,相信兒子,一定會調(diào)查出真相,還你一個清白的!”顧書昊在門外苦苦地哭喊著。
方才在外頭跪了這么久,顧書昊都沒有吭一聲,此刻卻落下淚來。
這是生育他養(yǎng)育他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啊,母親受父親冷落,受二夫人打壓,受盡府中下人的白眼,這些年他都看在眼里,更是疼在心上。
這樣好的母親,在這偌大的侯府里,卻卑微如同塵埃,受盡苦楚,如今還慘遭陷害。若作為兒子,沒有為母親伸冤的心,又怎么能對得起母親這么些年的養(yǎng)育之恩。
“昊兒,不要……咳咳……我已經(jīng)認罪了……”鄭姨娘的語氣里是無盡的悲哀。
“娘!你怎么可以!兒子知道母親是什么樣的人!又怎么會是母親做的呢!”
顧書昊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他用力拍打著眼前的木門,木門從里面鎖上,隨著它的拍打一陣陣晃著,卻絲毫沒有要打開的跡象。
“娘……”
“昊兒,你走吧,去老夫人那兒,老夫人會護著你的……”老夫人不是個偏心的,好歹也是侯府的孫子,沒了自己這個卑賤的生母,想來只要昊兒聽話,日子也會好起來的。鄭姨娘這樣想著,便覺得自己受再多的苦也值得了。
顧書昊自然明白鄭姨娘的良苦用心。鄭姨娘毫無怨言地認了罪,現(xiàn)在連見都不愿意見他,是怕連累于他。
上天為何如此不公?!讓他們母子倆受盡冷待,如今還要母子分離。
“昊兒,你要好好念書,將來出人頭地。至于你舅舅不必管他,叫他在里頭好受罪,磨磨性子,你只管護好自己便是了。勿在小事上計較,莫與二夫人大小姐三少爺生了事端,好好孝敬老夫人。將來若有能力照顧好你外公。你娘我也便只有這幾個親人了。你若過得好,為娘我也放心了。”
顧書昊垂下了眼,身子不住的顫抖著,他怎會不知道,鄭姨娘所說的便是一個“忍”字,可這一切的一切,卻是要鄭姨娘在莊子上受苦。二夫人如此狠毒,又怎么會讓勢單力薄的鄭姨娘好過呢。
顧書昊重重地一拳砸在了木框門上,鮮血順著手指滴落在地上,在夜色中模糊著看不清楚,而唯有受傷的疼痛讓他冷靜下來。
他恨二夫人的趕盡殺絕,怨鄭姨娘的軟弱,更恨自己的勢弱無能。
他回頭看著這個從小生活的熟悉的院落。落幽閣的下人懶怠,從未將他們母子二人放在眼里,院里那幾株槐樹是鄭姨娘精心栽培的,鄭姨娘會帶著他在樹下讀書,乘涼。
每年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二夫人都會借故不讓顧書昊和鄭姨娘參加晚宴侯府的晚宴,落幽閣的下人自然也不會惦記他們母子。不過說好,院子里面靜悄悄的,可顧書昊不覺得冷清,因為有鄭姨娘陪在他的身邊。
鄭姨娘總會煮一碗面給他吃,熱騰騰的。他們一起守歲,相互依偎著,過了這么些年。
難道這一切,以后都不會再有了嗎?
“昊兒,回去吧……?!?p> 靜夜里,獨留少年在門外沉默著。
落幽閣自母子倆住進來便是極其冷清之地,此后,怕是要荒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