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吞隱入腹

　　窗外是拂曉色，卷著博山爐里的沉香屑飄呀、蕩呀，而后又隨風(fēng)落下。

　　有嬌人半倚塌邊，透過繾綣的紅燭與窗紙，靜看庭院，昨日星辰疏落，風(fēng)摧刮了一夜，沈知鶴幾乎睡不過兩個時辰，便被腹部襲來的痛痛醒。

　　沈知鶴指尖摩挲著錦繡被，被面針腳細(xì)膩，繡線冗密，是昨日父親遣人快馬來召時一并送來的。

　　說是甚么擔(dān)憂她身子，選了最舒適的馬車與被褥予她。

　　沈知鶴歪了歪頭，眉眼如月，內(nèi)里盈的那彎卻是濁泉，極輕的嘲意一碾而過，磨卻寧靜。

　　繡著碧色蓮葉的云帳浮動，很輕很輕地漾著，鶯兒奉著漱盅而入，見她神色不對，忙將漱盅放至案邊，上前：“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適？”

　　沈知鶴極輕地?fù)u搖頭，撩起額前碎發(fā)：“都收拾好了？”

　　“這回是皇上的旨意，底下人自然不敢怠慢，這不連夜收拾好了行裝，只待天亮了?！?p>　　鶯兒遞過浸了溫水的帕巾予沈知鶴凈面，又奉了溫盞給她漱口，復(fù)添了一句：“只是苦了夫人您了，身子未好便要趕路?！?p>　　溫?zé)岬拿娼硎昧似Ｉ?，沈知鶴面容紅潤了半分，斜倚著待鶯兒快速為她挽了個發(fā)髻，總歸是要出去見人的。

　　“這少爺自昨日被老爺召了去便未見過他了，也不知是忙些甚么。”鶯兒落語帶了幾分氣兒，癟著嘴，話音剛落，屏風(fēng)外便有通傳聲傳來。

　　沈知鶴輕瞥了眼鶯兒，不動聲色地抬起指尖抵著唇輕敲兩下，眸中帶著責(zé)備。

　　鶯兒住了嘴，提聲往外喊了句：“進(jìn)來吧?！?p>　　那人方才撩起繞過屏風(fēng)，撩起云帳蓮步入內(nèi)，捧著膳盒低頭行禮：“奴婢給夫人請安，這是您的早膳?！?p>　　是寧知。

　　沈知鶴眼眸顧畔，眸光先落在寧知的臉，再落到她捧著的膳盒上面，開腔是青瓷的音：“怎么這回是你送來。”

　　“是老夫人方才用膳，特意吩咐廚房給您做了清淡的米粥，才遣奴婢送來。”寧知她眉羽蘊了少女的嬌，連靨也微紅，明亮俏如稚童，純粹干凈。

　　老夫人，特意？

　　沈知鶴柳眉微挑，心下千回百轉(zhuǎn)，半響，頷首：“替我謝過母親?！?p>　　寧知應(yīng)了聲是，上前將膳盒放在案上，打開蓋子，小米粥的清香瞬間溢出，她待鶯兒拿出后，手疾眼快地整理好，又行了個禮兒：“那奴婢先退下了?！?p>　　沈知鶴接過瓷碗，攪動著勺，杏眸眨了眨，忽地側(cè)眸叫住那少女，語氣沉穩(wěn)：“寧知，母親這回是要帶你一同回淮安吧。”

　　不是疑問，是肯定。

　　只見寧知的背影微不可見的一僵，旋即轉(zhuǎn)身，沒有抬頭，死盯著地上的那雙粗布皂靴：“是老夫人憐愛奴婢自幼離了母親，如今父親也入了土，恩許奴婢去淮安伺候。”

　　閣內(nèi)安靜地很，連鶯兒的目光都帶了幾分打量。

　　許久，美人的釵鈿墜頸發(fā)聲，是糜爛的美，遺留香澤，沈知鶴忽漾個淺薄笑意，眼是一團(tuán)雜亂的霧，開腔輕柔：

　　“不過是隨口一問，我也喜歡喝那夕露泡的茶，日后可要多請你去我那蒹葭院了?！?p>　　她細(xì)細(xì)咬著音兒，敲入寧知的心。

　　寧知眉梢染上惶恐色，忙謝禮：“只要少夫人喜歡，奴婢便每日泡好茶奉給您，望少夫人早日病愈?！?p>　　“你下去吧?！?p>　　沈知鶴收回視線，將碗內(nèi)半溫的粥用盡，執(zhí)帕拭唇，扯到腹又是一陣刺痛。

　　寧知早已出去，一旁的鶯兒接過沈知鶴手中的瓷碗，面露不屑：“也虧她說得出來，日日給您奉茶？怕是打著幌子罷了?！?p>　　“莫要再提，”沈知鶴清了清嗓子，眸光清了些，遞了個眼神，“你這張嘴兒，該管管了。”

　　鶯兒諾諾。

　　簇簇燭焰搖曳著流淌，沈知鶴撫過鬢角，望著窗外的天色：“到時辰啟程了吧。”

　　鶯兒隨之望去，目光一頓，對著屏風(fēng)那方向行禮：“請少爺安。”

　　沈知鶴一滯，側(cè)眸，只見孟靖懷繞屏風(fēng)而過，一身玄衣，穩(wěn)步在她塌邊站定，開腔，卻不是對她：

　　“要啟程了，鶯兒，你去看著行裝?！?p>　　鶯兒目光與沈知鶴一撞，后者輕輕頷首，她才應(yīng)聲出去。

　　孟靖懷垂眸，四目深深對望，烏瞳追魂攝魄，卻好像藏了什么似的，篤然沉聲：“你眼下有烏青，可是睡得不好？”

　　沈知鶴鼻尖嗅得一絲血氣，很淡，自孟靖懷身上而來，她斂去眸中神色，淡淡：“無妨?！?p>　　日頭已升起，順著院欄桿而下，光霞堪稱勝景，閣內(nèi)卻似要陷進(jìn)深邃的無聲。

　　“阿鶴，”孟靖懷忽然伸手，冰冷的指尖撫挲上沈知鶴的臉龐，目光混濁，似要將眼前人看透，“你知道我昨日見到了什么嗎？”

　　沈知鶴穩(wěn)著身形不動，身子僵·硬，臉上的觸感異常清晰，她抬眸：“不知?！?p>　　“你這里，到底裝了些什么？”孟靖懷指尖流·連到她額上，啞著聲，眼睫摹個忽陰忽暗的影。

　　沈知鶴心尖一顫，面容不改，只抬手將孟靖懷的指尖拂開，對上他的雙眼，眸底不起絲毫波瀾：“我不懂你在說些什么。”

　　孟靖懷收回手，凝眸：“罷了?！?p>　　“我這身子，如何去外頭？”沈知鶴定定睨他一眼，將他神色盡收眼底，忽而掀開錦繡被，露出腹中那白巾帶藥的傷，語氣淡柔。

　　孟靖懷望去，那白巾隱約還帶著絲絲血跡，看不真切。

　　他心扉滯了半分，連帶著思緒散去，眉間斂了些許暮色，兀地捻袖彎腰，小心避過傷口，摟著軟腰，將榻上的人一把抱起。

　　沈知鶴心口一怔，正要掙扎，頭頂上方傳來沉沉的一聲：“別動?！?p>　　她思緒蹁躚，一頰輕挨著孟靖懷玄衣的胸腔處，隨著孟靖懷的走動而輕輕摩·擦，惹得臉頰耳尖都捎上了紅。

　　孟靖懷步伐穩(wěn)健，抱起她時還不忘戴上絲綿毯，蓋著沈知鶴半身，他就這般抱著她走出院子，媵侍紛紛側(cè)目，訝然之色溢了滿目。

　　二人皆視若不見，沈知鶴一味將頭埋在孟靖懷胸腔，她甚至能隔著衣裳感受到孟靖懷抱著她那手臂·凸·起的肌·肉。

　　孟靖懷一路抱著沈知鶴至老宅府門前，一溜兒馬車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眾人視線匯集，只見老將軍目不斜視望著街道，而老夫人瞧了一眼，到底沒說些什么。

　　他穩(wěn)步走到那御賜的馬車前，鶯兒連忙撩開簾子，孟靖懷不語，直至將沈知鶴放到車廂內(nèi)那鋪滿鵝絨的車塌上，方才松了手。

　　沈知鶴滿面通紅，額頭滲了香汗，她執(zhí)帕拭去，鶯兒識趣地沒有入內(nèi)打擾，放下了車簾。

　　孟靖懷為她捻緊了絲綿毯，方才坐到側(cè)邊的硬木座上。

　　馬車外輕輕搖晃了一陣，終于開始緩緩起步，穿梭于鬧市之中。

　　沈知鶴抬眸，只見孟靖懷闔了目，眼下烏青很重，眉頭緊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今日的話語與舉動，異于平常

　　沈知鶴眼底閃起漣漪，心中默默，不自覺地?fù)嵘狭烁共總冢箝g玉鐲響聲脆脆。

　　那頭的孟靖懷忽然睜開雙眼，抬起分明的下頜線望去，見她模樣，出聲：“可是又疼了？”

　　沈知鶴搖頭。

　　孟靖懷心底明明波濤洶涌，卻將滿腔疑與盤算吞隱入腹，強(qiáng)壓了下去。

　　他順著沈知鶴的眉眼，再想起方才抱起她時，懷中人腰間的鈴脆，孟靖懷壓低了聲，像是已隱忍到極致：

　　“阿鶴，你該信的是我。”

　　沈知鶴心臟猛地一震，像被挖空再灌滿一腔渾水，涼透每寸鮮血。

　　可她面不改色，將一切都嚼碎吞入腹中，抬眸冷冷：“孟靖懷，我不懂你在說些什么?！?p>　　孟靖懷挺直著背脊，似要盡攬她眸中星辰，卻只看到一彎冷月，終是側(cè)眸，望向別處。

　　只有緊握成拳的雙手能透出他的怒氣。

　　許久，久到沈知鶴強(qiáng)撐著的力都要泄去，孟靖懷才嘶啞著開腔，卻隱約聽出了半分松動與無奈：

　　“可是阿鶴，我那夜所求的只有你的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