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垂于摹硯上,畫架上是嶙峋的山河,延綿的煙嵐云岫,窺見躍于紙面上半分綴色的桃蹊柳陌。
沈知鶴擱下狼毫,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子時了。
沈知鶴收荑,她斂著眸,緩緩走到窗欞旁倚著,杳冥浮碧,烙月掛林間,初冬的夜風摻滲著寒氣,爭先恐后地鉆進她的骨子里。
今日跟著孟靖懷回府后,孟老夫人遣寧知取了些柚葉來讓沈知鶴浸澡,而孟老將軍則是讓孟靖懷馬不前蹄地趕去了書房。
半日了,如今月色都已隱入厚重的烏云,孟靖懷還未回來。
也不知……
心下掀千層驚浪,閣內(nèi)沉香繚繞,夾雜一點藥的清苦,才叫沈知鶴稍稍安了下心。
她總歸是不悔的。
裙擺處突兀有毛絨感輕輕摩挲著,沈知鶴垂下眸去,眉間燥意散去了些,她攏了攏衣袖,彎下腰去抱起那一小團兒——
是孟靖懷先前送她的貓。
“絨團兒,幾日不見,你怎么愈發(fā)重了些?!?p> 沈知鶴在絨團兒身上來回撫著,她離了窗,抱著貓走到短榻上坐下,絨團兒懶懶,趴在沈知鶴的懷里也不動。
“下回該叫你胖團兒了?!?p> 蔥指撫過絨團兒脖頸的細絨,它似乎格外受用,沈知鶴漓了抹笑,眉眼柔和了些,捻了案上一塊芙蓉糕遞到它嘴邊。
絨團兒嗚咽了幾聲,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碎渣掉落在它那通白的毛皮上,沈知鶴輕輕拂去,莞爾。
厚重烏云將星羅密布的天盡數(shù)遮蓋,重疊所困,繚繞著滿閣薰香郁郁,并蒂蓮纏金絲,云帳厚厚,夜風送不進來。
榻上人兒已然熟睡入酣夢。
天際一聲悶雷,而蒹葭院的長廊上,有高瘦黑影緩步,廊上燈籠高掛,可暖不到這人內(nèi)心半分。
顯得詭異寂靜。
黑影在轉入閣內(nèi)的拐角處站定,灌入他單薄衣衫里的刺骨冷風愈發(fā)兇狠,他開腔低沉:
“下回,不必再送牛乳茶予夫人了?!?p> 在廊下守夜的小廝輕輕應了聲是。
那人推門入閣。
只留得嘎吱一聲響。
穿過外閣,穿過書案,穿過梳妝臺,那人輕聲,腳下不出一絲聲響,他撩開層層云帳,直至在塌邊站定,見到嬌人酣睡的面容。
孟靖懷那周身的戾氣才散去了些。
他在塌邊坐下,閣內(nèi)靜寂,唯有那不識好歹的炭爐上冒出的火星子,在噼里啪啦地作祟。
半響,孟靖懷才彎了彎眉,伸手將沈知鶴身上的棉被攏得更緊了些。
悶了一日的瓢潑大雨終于落下,雨點砸在屋檐上噼里作響,閣內(nèi)那小窗并無關緊,雨水順著窗欞而入,寒風倒灌。
孟靖懷雙眉一蹙,正想起身去關,那捻著被沿的手卻兀地被溫熱覆蓋。
他一滯,抬眸去看——
沈知鶴雙眼泛著雙光,眼尾泛紅,顯然是被驚醒的模樣,她就這么睜眼看著孟靖懷,懶倦且惺忪,張嘴都帶著罕見的嬌聲:
“你回來了?”
縈繞了孟靖懷半日的怒氣一瞬便盡數(shù)消失不見。
消弭的香靄吞咽孤寒,四目相對間情愫暗涌。
沈知鶴眸里的霧氣散去了些,她定了定,隨后猛地放開了自己抓住了手,耳尖攀上緋紅:
“我……”
輕笑聲在這閣內(nèi)格外清晰,迎著微風送入沈知鶴的耳。
孟靖懷反手扣住沈知鶴,彎下腰去,幾乎將要觸到沈知鶴的鼻尖,后者嬌面剎那通紅。
窗外暴雨簇簇,屋內(nèi)旖旎悄悄蔓延。
沈知鶴那刻心跳得極快,那輕微的鼻息噴灑在她那面上,一下又一下,只讓她心尖癢得直顫。
孟靖懷將沈知鶴的手扣在榻上軟枕旁,眸里盈的全是笑意,沈知鶴望他,只覺要被那眸中的深淵吸去了。
她屏著氣,不敢動分毫。
自從今日早晨,沈知鶴在沈府予孟靖懷說過那番話后,兩人之間的氣氛便怪怪的。
幼時也單獨相處過,表明過心意,只是隔了將近三載,又隔了那么多人與事,如今兩人說開了,倒不知該如何相處是好了。
“我今日,很開心。”
不知過了多久,孟靖懷方才低低開腔,塌上掛著的金腰兒輕輕晃動著,發(fā)出細碎聲響。
沈知鶴雙頰染的緋為她增嬌盈媚,那雙杏眸水汪汪地,清晰映著眼前人的倒影,她細細掐著嗓,那音兒柔得直教人不飲而醉:
“父親說了些什么?”
她沒有去接孟靖懷的話,因為眼前人眉梢縱是盈笑,那抹戾愁也被她捕捉到了。
孟靖懷目光炯炯,交織著繁雜幽靜的綠光,他同是反問:
“那今日走時,沈相又與你說些什么?”
兩人相視一笑。
孟靖懷松了扣住沈知鶴的手,轉而去摩挲上她的雙頰,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撫著,啞聲:
“阿鶴,你會食言嗎?”
沈知鶴側過臉,往塌內(nèi)移了些,溫意幾許似暖春里的柔情,她拉著嗓兒,脆生生的:
“我不愿——”
話音未落,孟靖懷便猛地順著方才沈知鶴躺著的地方躺下,雙臂一攬,不顧嬌人的輕呼,胸腔處撲通作響:
“歇息吧?!?p> 他的尾音上揚,帶著些熟悉的戾怒。
而被擁在懷中的沈知鶴則是身子一僵,兩人成婚多月,從未在同一塌上這般。
她怔了半響,昂首只見孟靖懷的頸,沈知鶴展眉,彎出個笑來,續(xù)了方才的后半句:
“母親走了,我不愿就那般過完自己的一生。”
孟靖懷合著的眸悄悄掀開了。
彼時年少,鮮衣怒馬,年幼的沈知鶴已然數(shù)不清是第幾回偷溜出府,正值七夕,兩人面龐稚嫩,孟靖懷買了花燈予沈知鶴,兩人走出鬧市,倚著河欄。
沈知鶴眺見逐月圓盤,滿天流螢之景,她側眸,問年少的孟靖懷:
“阿懷,你說,真的有牛郎與織女嗎?”
年少的沈知鶴還帶著些未長開的稚氣,他目光皆繞著身邊人:“應當是的,星節(jié)佳期飛云傳恨,織女牽牛神夢世傳,世人口中這般言,古書舊籍亦無二?!?p> “那……”
沈知鶴披著鴛鴦結黛色斗篷,她昂首,抖落衣袖,續(xù)道:“可真是羨慕呀。”
“為何羨慕?”
孟靖懷轉過身。
沈知鶴輕轉腕上的菩提子,放軟了聲兒:
“年輪回轉,赴一場心上人相邀的山河之約,畫本上寫的,可叫人羨慕了。”
孟靖懷輕笑,彎了一雙星眸,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阿鶴:
“我也能將你我寫成畫本。”
沈知鶴嗤了一聲,推了他一把,站得更高了些:
“你會寫什么?”
看美人多嬌艷,紅霞暈染,粉瓣點唇,孟靖懷捂著被那小拳推開的胸腔處直笑,唇瓣微薄:
“寫你為孟婆,而我不肯飲孟婆湯,于是因果簿深鏤下判詞——判詞上書:救我者是你,贖我者是你?!?p> 我的神佛、我的度化者,從頭至尾、從始至終,都只有你沈知鶴一人。
少年滿面皆柔,那雙眸里承載了整條星海,叫年少的沈知鶴怔了怔,隨即羞紅了臉,跑遠了。
少年愣了愣,旋即笑著抬步去追。
這是那年七夕河畔最美的風景,也是他們二人內(nèi)心深處的回憶。
窗外的的暴雨小了些,只剩鵝毛細雨飄灑如絮。
孟靖懷收回心神,他緊緊抱著懷中的人,自鴻蒙初開,如今才有真切的實感。
他的阿鶴,真的回來了。
久久無言。
直至懷中人再度沉沉睡去,孟靖懷仍舊毫無睡意,只覺自己心腔都快跳出來了。
孟靖懷不甘如一年只能相會一次的牛郎與織女,也不愿做一個掌姻緣,一個斷塵念的月老與孟婆,他要的是——
天下與卿卿,乾坤為牢,繾纏百世,生生滅滅,無斷無絕。
哪怕同赴忘川,也不允沈知鶴飲孟婆湯。
若不知余生之漫,忘川之遙,那他便纏斗天定,賭漫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