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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守林人

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二 繁枝(一)

新守林人 陳施豪 14142 2020-04-19 17:30:23

    就是它嗎?——立蕙輕聲說著,半蹲下身,去看瓏瓏擱在家庭起居室中間的硬紙板。燈好亮,太亮了——她在心里說,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掃了一眼墻角的立燈。智健和她并沒有目光的交匯,卻在她從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間站起身來,走過去擰了擰燈桿上的開關(guān)。闊大的起居間立刻染上一層輕柔的橘光,沙發(fā)邊龜背竹闊大的葉子呈出金色調(diào)的蠟亮,乳白色地毯與紙板交疊出的邊界變得模糊,在腳下浮出一片淺淡的暖煙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紙板上。

  這是一塊從沃爾瑪買來的學(xué)生專用課業(yè)項目展示板。長方形的主頁旁有兩個可折疊的副翼,合起來小巧輕便,易于孩子們拎著出入、上車下車,待到課堂上再展開,進行講解答辯。

  十一歲的瓏瓏趴在地毯上,手壓在紙板副翼兩端,扭過頭來看著立蕙叫:“準(zhǔn)備好了?好了嗎?”他還沒變聲,脆嫩的嗓音帶著絲微的奶香氣,撲哧而出,讓長長的睫毛看著更翹了。立蕙摸摸他那滾圓的大腦袋,微笑著柔聲說:“我好了!”智健也坐下來,抱著雙膝,故作鄭重地說:“小伙子,來吧!”瓏瓏不響,翻身坐起,敏捷地將折合著的兩片副翼同時掀開,往兩旁一攤,在智健帶著夸張的“哇”里,展示板的內(nèi)頁袒露在柔和的燈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頂行的深棕色花體字串:My Family Tree(我的家庭樹)。瓏瓏寫下的這些字有點大小不齊,帶著毛邊,看上去稚氣未脫,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這是小學(xué)六年級學(xué)生瓏瓏的生命科學(xué)課最新課程項目:讓孩子們寫一篇文章介紹自己的家庭組成和來歷,并以此為題做課堂演講。立蕙明白,在美國這樣一個以刻在國璽上的拉丁國訓(xùn)“Epluribusunum(合眾為一)”為自我標(biāo)識的移民國度里,“我從哪來”這類問號總是如影隨人。他們相信,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雙重基因,你只有扶牢這個浮標(biāo),才不致在各種文化合流而成的繁雜海面上沉沒。但忽然看到瓏瓏這個年紀(jì)的孩子,竟已開始對自我身份進行如此鄭重其事的有意識尋找,她還是有點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間被淡淡的果綠色覆滿,那是大小不一的葉子,每一張都腆著圓潤的肚子,卻在葉尖陡然收回,看上去像一粒粒飽滿的南瓜子兒,帶著盎然的喜氣。那些嫩綠雖被利索地涂出,卻有著微妙的深淺變化。中間隱約呈“Y”型的粗壯深棕樹干露出強勁的根須。后面不遠(yuǎn)處,是一道呈大波形起伏的雙杠白色欄桿。欄桿外邊遠(yuǎn)處,是淺綠的小小山丘。樹根附近立著一排茂密的青草。展板左右兩邊是一圈淡淡的咖啡色,一直繞到欄桿下邊。整個畫面的構(gòu)圖干凈利索,帶著天然稚氣。立蕙笑起來,說:“好漂亮的一棵樹??!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瓏瓏抬抬下巴:“我沒說錯吧,媽咪會喜歡的!”瓏瓏憨厚地朝立蕙笑起來,露出一口孔雀藍色調(diào)的牙箍,很有點超現(xiàn)實。

  “嗯,它現(xiàn)在還只是一棵樹,但馬上就要成為我們的家庭樹了!”瓏瓏說著,從展板底下抽出一個透明塑膠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滾出一小瓶透明膠水,幾只彩色水筆,一沓紙片。“閉上眼睛!”他興奮地叫,伸出手來捂住立蕙的眼睛。

  立蕙閉上眼睛,屏住氣。只聽得幾聲“啪,啪,啪”的輕響,再一看,那棵茁壯樹上已經(jīng)跳出幾只濃艷的果實。她湊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樹葉叢中,一左一右對稱的樹干上,端正地貼了兩張4×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別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兩對四位老人的性格,在這兩張照片里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突出。她想這該是智健幫著從相冊里仔細(xì)挑選出來的。智健那曾為礦冶專家的父母,當(dāng)年雙雙留學(xué)莫斯科大學(xué)。在照片中,智健父親穿著藍白大格子的襯衫,戴著太陽鏡的母親穿著紅白細(xì)格、領(lǐng)口帶著白色小卷邊的襯衫,一前一后相擁而立,帶著中國同齡人少有的開朗和親密。他們在鏡頭前幾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親拉著手風(fēng)琴,智健父親剎不住車高歌蘇聯(lián)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這照片是那年夏天在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拍的,背景里的半圓石峰清晰可辨。如今兩老常住廣州天河,年近八十還經(jīng)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則是在大峽谷拍的。立蕙的父親戴著一頂棒球帽,深色的襯衫,神情安詳。立蕙母親淡淡地笑著。兩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別親密卻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旬的父親如今已基本失憶。多年來,立蕙一直在勸說母親攜父親移民來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擔(dān)母親的重負(fù)。母親卻從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塊兒在廣州家里照顧著立蕙父親。立蕙明白這是母親怕連累女兒全家,只得隔洋牽掛。她近年來只要有假,就直奔廣州探望。此時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湊近去看父親的眼睛。那是認(rèn)得她的眼神,里面有著他們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得立蕙了。他都握著她的手反復(fù)說,他有個很優(yōu)秀的寶貝女兒,長大后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他非常想念她。每到這時,立蕙就會將手安靜地擱到父親的手里,聽他嘮叨。偶爾不甘地說,我就是你女兒?。「赣H會天真地笑起來,說,我女兒叫立蕙,比你要漂亮些。想到這些,立蕙將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伸過去在照片中父親的臉上輕輕劃過。竟覺到指尖有點熱,趕緊縮回。

  樹干的中央,在比父母們的照片稍低些的位置上,端正地貼著立蕙和智健的合影。那是硅谷全盛時期,他們在當(dāng)時智健供職的國家半導(dǎo)體公司的圣誕派對上拍的合影。照片中的立蕙一襲深紫色正式晚裝,胸前裝飾的珠片在鎂光燈下閃閃發(fā)亮,肩上一條淺紫色調(diào)的薄羊絨披巾,頭發(fā)用發(fā)膠牢牢地固定了。立蕙這時好像才想起來,自己那時還留著長發(fā)。一雙同色調(diào)的長墜耳環(huán),讓當(dāng)年格外瘦削的立蕙看上去下巴更尖了。她的眉眼都認(rèn)真描過,再著了彩影,讓眼神顯出些許霧氣。抹著深紫紅唇膏的嘴角輕抿,令一臉矜持的笑意帶上了隱約的幽怨。一臉陽光的智健著深色洋裝,打一條花色活潑的領(lǐng)帶,體貼地微斜了身子靠向立蕙,由衷地笑著迎向快門。他們坐在一張鋪著大紅桌布的餐臺前,面前盛著紅酒的高腳酒杯晶瑩清亮,雪白的盤盞刀叉在圣誕紅和蠟燭的陪襯下,繁美華麗。立蕙喜歡這張照片,那是她做母親前的最后一個圣誕,也是硅谷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破滅前的最后一個圣誕。

  立蕙順著大樹的枝干看向樹根底部,發(fā)現(xiàn)那些茁壯挺拔的青草現(xiàn)在被牽著一匹小馬的瓏瓏遮掉了大半。照片中的瓏瓏身穿牛仔服,頸上圍著大紅白碎花的三角布巾,配著頭上黑色的牛仔帽,看上去神氣活現(xiàn)。立蕙一邊尋著說詞要表揚瓏瓏,一邊快速地上下看了看眼前這棵大樹,往后偏開身子,明顯感覺到葉干間果實的稀零冷清,脫口而出的竟是自語般的輕問:“就這些了嗎?”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樣了!他有四個兄弟姐妹呢!”瓏瓏乖巧地接上一句。沒等立蕙張口,他又說:“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總有一兩個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數(shù)的,很多還地上坐一溜呢?!薄澳怯猩??”智健打斷他,“我們公司里的阿拉伯同事,家里十幾二十個兄弟姐妹的大把;越南同事家里也是,十個八個兄弟姐妹的不在少數(shù)。你若嫌少,那將你跟靚妹的照片貼上去?”——靚妹是瓏瓏心愛的貓咪的名字。“爹地!這又不是汽車的后車窗,你愛畫啥就畫啥。這是家庭樹!是嚴(yán)肅的事情!”瓏瓏扭著腦袋,對著智健嗲怪起來。

  “哈哈,逗你的。”智健說著,摟了摟瓏瓏的肩。瓏瓏笑起來,抽出一支彩筆,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飛快地寫下英文全名:Long long Fu,DOB(生日縮寫):09-24-00。他毫無停頓地又在立蕙和智健的照片下寫出:Lihui&ZhijianFu??粗约旱拿直画嚟嚾绱溯p松地寫下,立蕙有些回不過神來。她喜歡護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 Yan Fu。和智健在美國登記結(jié)婚時,立蕙選擇了入鄉(xiāng)隨俗,改隨夫姓。“傅嚴(yán)立蕙”這四個字,將她的來龍去脈表達得如此精準(zhǔn):嚴(yán)家的女兒,傅家的媳婦?,F(xiàn)在看到自己的本姓被瓏瓏輕巧地抽去,立蕙心下生出些微的不適。雖然在日常里,幾乎所有人的中間名字都會被省略,但這個夜里,看到自己被這樣掛到家庭樹上,一種來路不明的感覺,仿若一根小小的刺,從指甲尖輕輕刺入。

  “媽咪!”瓏瓏輕叫著,推了立蕙一下。他握著筆,有點猶豫地說:“祖父母們?”智健在一旁點頭笑說:“你寫,你是中文學(xué)校五年級學(xué)生啊,拼音比賽還拿獎的,肯定行。奶奶徐麗文,爺爺傅奇章?!杯嚟嚬痪陀行┆q豫,扯過一張紙,在上面將拼音寫出,遞給智健。立蕙湊近去看,發(fā)現(xiàn)他還是在“Q”之后加了“U”——這是將英文拼寫的硬道理又套到拼音里來了。再一看,他還將奶奶的“Xu”姓寫成了“Su”。立蕙微笑著幫他改正,再由他謄到祖父母的照片下?!皨屵?,外公外婆的名字你就幫我寫了吧?!杯嚟嚱兄?。立蕙不響,從他手里接過筆,彎下腰趴近紙板,寫下父母名字“嚴(yán)明全、劉潔清”的拼音,朝瓏瓏說:“看到嗎?這里面有兩處‘Q’,外公的‘全’,‘Q’后面要跟‘U’的?!薄拔抑懒恕!杯嚟嚧驍嗨?。立蕙直起腰來,輕輕摟了摟瓏瓏的肩,忽然聽得瓏瓏問:“在中國,人們結(jié)婚了,妻子是不改隨夫姓的,對吧?”立蕙說:“嗯,如今的中國是這樣的?!薄澳悄阍瓉硎切?,嗯,那你原來姓燕,很好聽!”瓏瓏得意地點點頭。“是嚴(yán),第二聲!”智健糾正他。瓏瓏將筆擱下,說:“可惜找不到嚴(yán)家和傅家曾祖輩的照片了,要不我們的家庭樹可以多一層果實。”沒等立蕙和智健反應(yīng)過來,瓏瓏又問:“哦,你們見過你們的祖父母嗎?”立蕙和智健對視一眼。智健說:“我見過我的爺爺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沒見過??上覜]有他們的合影?!绷⑥ロ樦p聲應(yīng)道:“我也沒有。”瓏瓏聳聳肩,說:“移民家庭都這樣,沒關(guān)系的。從這棵樹已經(jīng)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們的血液是如何匯流的。”立蕙心下一聲“咯噔”,趕緊說:“做得真好!祝賀你了,折起來收好了,早點睡覺去吧。”她邊說邊起身離去。“瓏瓏你聽見了嗎?明天要早起上學(xué)呢!”智健的聲音在身后輕淡地停在最后一個字時,立蕙已經(jīng)坐到了書房的轉(zhuǎn)椅上。

  她沒開燈,眼前卻立著那棵嫩綠的家庭樹,枝繁葉茂卻果實零星。如果不是瓏瓏最后那句話,她都不曾面對過這樣一幅清晰的家庭圖譜:樹上的每一位長輩,都是流向瓏瓏血液管道上的閥門。這個意象讓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瓏瓏畫出的那條渠道,實際是流不通的。

  從窗外和過道上折進的微光在寬大的空間里疊交著,勾出墻邊書柜模糊的邊界,將它變出虛幻的高大。立蕙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沿墻而立的那排書柜。她愿意告訴瓏瓏,她是見過祖母的。

  她記不清祖母的臉相了,卻記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皺紋。稀疏雪白的頭發(fā)在腦后結(jié)實地扎成一個小小的髻,總是穿著盤扣簡約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單薄的身子因著一雙小腳,總是顫顫巍巍。那是立蕙見過的唯一小腳女子。老人那時只是錦茗、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聽大人們說過,別看這老太太如今低眉順目的,舊時可是桂林城里大藥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時去找同學(xué),走過錦芯他們在院里西區(qū)的宿舍樓,看到老太太就趕緊遠(yuǎn)遠(yuǎn)繞開。她相信這穿著怪異的小腳老太當(dāng)年就是《白毛女》里黃世仁母親的樣子,動不動拔出腦后的發(fā)釵給人戳上一下。立蕙偶爾聽那奶奶開口說話,是她完全聽不懂的客家口音。

  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歲高齡,壽終正寢——是寒露天里在睡夢中離世的,走得很安詳——這個消息是立蕙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父親——中國人說的生父,在她十九歲那年不遠(yuǎn)千里尋來,在廣州暨南大學(xué)的校園里告訴她的。立蕙那時已是暨南大學(xué)物理系二年級學(xué)生。她十二歲那年隨父母離開南寧,來到廣州后,就再也沒見過這位她稱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問號。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攔下。何叔叔的到來,將那個幾乎要被她遺忘的問號,突然戳到眼前。那個問號在她十一歲那年平地而起:她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和他長得太像了,比錦芯和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嗎?是嗎?

  這個問號在她剛滿十一歲的初夏從天而降——立蕙在南寧西郊農(nóng)科院小賣部的臺階下被幾個男孩圍住。其中兩個大點兒的男孩上前拉住她。他們嬉笑著問:小靚女,快點講,你爸是誰?立蕙扭著身子試圖掙脫他們的手臂,卻被他們扯緊了腦后的小辮,疼得她尖細(xì)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我爸是嚴(yán)明全?!彼膽?yīng)答引來一片哄笑,連臺階盡頭黑洞洞的小賣部里的大人們也跟著笑了起來。她驚異地睜著雙眼,再說了一遍:“我爸是輻射育種室的嚴(yán)明全?!毙β暫鋈幌∈枇?。大男孩們松開她的辮子,還不肯放開她的手臂,低聲說:“說你爸是何駿,叫何駿!”立蕙驚異地張大眼睛,抬頭看著他們。其中的一個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們來奪她手里的醬油瓶子,一邊表情詭異地說:“你姐也在打醬油呢,你們家要喝多少醬油?”店里又傳來人們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醬油瓶,低了身子忍著不作聲。這時,她感到本來鉗制著她一雙細(xì)臂的手松開了。順著男孩們的目光朝臺階上端看去,個子高出立蕙大半個頭的錦芯,雙手握一只裝滿醬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級臺階上的小賣部門口,安靜地盯著立蕙身后的兩個大男孩。

  錦芯那時已是南寧二中初二年級學(xué)生。如果不是周末,已經(jīng)很難在農(nóng)科院里見到她了。五歲就能穿解放鞋頂腳尖跳小白毛女,過去一直在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當(dāng)臺柱子,還到市業(yè)余體校練過體操的錦芯,去年在市里舉行的第一屆中學(xué)生作文比賽中拿下初中組第一名,同時獲化學(xué)競賽二等獎。在市中心朝陽廣場召開的頒獎大會上,錦芯作為獲獎?wù)叽?,在幾千人面前從容地念完了演講稿——那時還不叫獲獎感言,又到電臺錄了音。她那憑語文功底說出的普通話聽起來中規(guī)中矩。農(nóng)作物栽培專家何駿家那自幼漂亮出眾的女兒,果然像小報上形容影星歌星說的那樣:華麗轉(zhuǎn)身,成了農(nóng)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學(xué)生眼里品學(xué)兼優(yōu)的明星學(xué)生。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孩子們,再談到她的種種舊事,都有了點對證傳奇的意思了。連大人們提起她來,表情也相當(dāng)復(fù)雜。

  立蕙沒想到,錦芯開口說的竟是:“你們再耍賤,小心我砸爛你們的狗頭!”錦芯聲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見的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帶出不動聲色的堅硬。男孩們應(yīng)聲四散,這也是立蕙不曾預(yù)料的。后來她想,這些搗蛋鬼若不以此極端的方式引起錦芯的注意,錦芯怕是不會正眼看他們一下。

  店里也沒了聲響。立蕙和錦芯分別立在臺階的上下端,互相對看著。錦芯的膚色很白,抽條了的身形更加修長。上身是白底粉紅細(xì)密小格子圖案的套頭短袖衫,領(lǐng)口和袖邊都鑲著白色的荷葉邊,下身是一條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腳上穿一雙平底白涼鞋,看上去活潑又雅致。長長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把高高的馬尾,額頭光潔闊長。那種南方不常見的鵝蛋臉形上,五官的線條非常清晰。淺瑰紅的嘴唇線條卻又非常南方的飽滿。早年這大概是她的弱項,如今時尚一變,它又成了最時尚的樣式。

  店門前高大桉樹的濃密枝葉倒映在錦芯的臉上,讓她一雙圓黑的大眼顯得深不可測。立蕙想象自己握著空空的醬油瓶,頭上剛被扯亂的兩條小辮,腳下一雙人字拖鞋的樣子在錦芯眼里會有多么不堪!她拘謹(jǐn)?shù)貌n了雙腿,在臺階下迎著錦芯對自己的專注俯視。錦芯過去在子弟學(xué)校里只跟宣傳隊里那些眼睛長在頭頂?shù)男§n女們玩。她們非常抱團,一起早起壓腿練功,下午一起排練,夜里不時跟著院里大人們的宣傳隊坐車去四處演出,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國里。立蕙這樣安靜羞怯的女孩,哪里進得了錦芯的視界。錦芯轉(zhuǎn)型成了學(xué)習(xí)尖子后,不久就考到重點中學(xué)南寧二中去了。她哪里有過機會跟錦芯如此近距離接觸。在立蕙的眼里,錦芯提著一瓶滿滿的醬油的姿態(tài),竟是那樣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錦芯肯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卻說不出話來。

  錦芯盯著立蕙看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急步走下臺階,頭也不回就離開了。立蕙看著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有點回不過神來,待走上臺階再一次回頭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邊小道上的錦芯小跑起來。十歲的立蕙忽然意識到,那肯定跟他們說的“說你爸是何駿,叫何駿”大有關(guān)系。難道那何駿說的就是錦芯爸爸嗎?

  立蕙在午餐時分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年近四十的母親是院里微生物實驗室的副主任,中等個子,眉眼不很突出,看上去卻帶著讓人心定的機靈氣,說話做事眼到手到。母親業(yè)余愛好裁剪車縫,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常有同事朋友送來的布料堆在家里那臺蜜蜂牌縫紉機上,排著隊等她幫著縫制成衣。母親身上總是穿著自己親手縫制的衣裳,腰總是收得很妥帖,讓她豐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瓏有致。立蕙特別喜歡被母親輕輕摟住時那種松軟溫?zé)岬母杏X。母親那時也趕時髦燙了個短發(fā),每天夜里都小心用發(fā)卷卷好,早晨再在額前腦后吹出幾個大波浪。

  剛從微生物實驗室里回來的母親本來在喝粥,聽立蕙一說,碗擱在嘴邊,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他們是什么意思?立蕙追上一句。母親將碗放下,說:“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小鬼,你管他們說什么!”母親說著,側(cè)過身子來幫她整理凌亂的頭發(fā),一邊說:“你都十一歲了,好好一個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頭發(fā)亂糟糟就到處亂跑?!绷⑥ス緡佒f:“是他們扯亂的?!彪S即低了頭由著母親幫她整理。母親的手停下來,聲音有些尖起來,問:“他們動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還在自己的圈子里繞不出來,沒答母親的話,又問:“為什么他們說我爸爸是何駿,又說錦芯是我姐姐?”母親問:“錦芯好大了吧?”立蕙說:“是啊,她好好看噢,更好看了。”立蕙一個短暫的停頓,問:“她爸爸是叫何駿嗎?”母親的臉色立刻就暗了,輕聲說:“是啊!”隨即站起身,收拾起盤碗。立蕙看著母親,又說:“我覺得錦芯都給氣哭了。”母親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離,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出了門。

  立蕙家住在一里一外兩間直套的宿舍樓里,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要走出門,走到走廊的對面去。那是20世紀(jì)70年代這里最流行的戶型。長長的走廊是公用的,鄰里們出出入入燒飯做菜洗衣刷碗都會在走廊上碰著,非常熱鬧。立蕙住在外間,家里的小飯桌就擱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間,那里出去有個小小的陽臺。他們住在五樓,從陽臺看出去,近處是農(nóng)科院大片的果園,再遠(yuǎn)處是實驗田,種滿稻子和甘蔗之類,還能看到魚塘。院里的辦公樓、實驗樓夾在深淺不一的綠色中,還能看到南寧西郊連片的丘陵山脈。

  立蕙出門上衛(wèi)生間回來時,探頭看到母親在里間床上起伏急切的背影。母親腦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像卷在淡藍色枕巾上的一團墨。立蕙趕緊縮回腦袋。母親哭了。她在自己小床的竹席上翻來側(cè)去,難過地想,有點后悔跟母親提起那些孩子間的小事。卻又有些不明白,這小小的事情怎么會讓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來時,母親將她喚進里屋,看著她的眼睛說:“答應(yīng)媽媽,你中午講的那些事情,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币娏⑥ゲ豁懀赣H蹲下來,立蕙看清楚了母親微微腫起的眼睛,身子就有些僵住。母親抓牢她的雙臂,再一次說:“你聽見了嗎?今天在小賣部發(fā)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講?!绷⑥肃橹骸拔也恢v,我不會講。”見母親的手松脫了,她忍不住小聲問:“為什么不能講?”母親站起身來,想了想,說:“你覺得你爸他聽了會高興嗎?”立蕙趕緊搖頭。母親伸過手來,輕輕撫過她的下巴,說:“他會很難過的?!绷⑥タ吹搅四赣H眼角新鮮紅艷的血絲,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雖然她被男孩子欺負(fù)了,心里也難過,但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件事會讓母親和錦芯都那么難過。母親還這么肯定它也會讓爸爸很難過?!澳悴辉敢庾屇惆蛛y過的,對吧?”立蕙點頭。母親摟住她的肩,柔聲說:“真是媽媽的乖女?!?p>  在院里大路上再見到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有了心慌的感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跟這位何叔叔長得很像,甚至太像了,比錦芯和她的哥哥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頭,笑起來貓咪一樣乖巧上翹的細(xì)長眼形,直接就是何叔叔的翻版,讓她只要想到他,連笑容都要斂住。錦芯的眉毛是神氣揚起的,而她自己的,跟何叔叔一樣,是很少見的那種彎形的。還有自己偏深的膚色,甚至走路時偏碎的步態(tài),都跟何叔叔極像。這個發(fā)現(xiàn)讓立蕙非常緊張,再遠(yuǎn)遠(yuǎn)看到何叔叔騎著車子過來,她若是自己一人時,就趕緊閃躲到樹下或冬青后面藏起來。若和小伙伴們一塊兒,她就急忙鉆到她們中間。但她有時又忍不住要遠(yuǎn)遠(yuǎn)地偷看何叔叔??粗粗?,就有點兒恍惚起來,依稀想起很小的時候,好像曾由母親領(lǐng)著,在果園深處的溝渠邊和何叔叔領(lǐng)來的錦芯玩過,她甚至想起錦芯穿的是一雙橘黃的雨鞋,但那天卻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記憶還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立蕙在廣西話劇團恢復(fù)排演的話劇《雷雨》和同學(xué)中傳借的小說《紅與黑》里,知道了“私生子”這個詞。在一知半解的朦朧間,立蕙對母親那天中午淚水里的深意生出猜疑,她不敢往深里想,整個人好像一下就悶掉了。再走出家門去,見人就想躲閃,下學(xué)后也總是快快回家,不再到處找同學(xué)瘋玩。

  到了這時,立蕙開始聽到母親在家里頻繁地跟父親提說調(diào)動的事情。母親給鄰近的GD省里各處同學(xué)發(fā)了很多信,尋求接收單位。那時已經(jīng)是1977年,報紙和電視上、廣播及收音機里到處在講百廢待興,前途一片大好,生活有無窮的可能。具體到家里,就是父母也起念想要調(diào)往已經(jīng)非常開放熱鬧的廣州去。

  立蕙的母親戴著大紅花,被敲鑼打鼓歡送去廣州的華南農(nóng)學(xué)院讀書,畢業(yè)后又分回家鄉(xiāng)廣西。到農(nóng)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長她十歲的立蕙的父親。父親是母親華南農(nóng)學(xué)院的學(xué)長、馬來西亞歸僑。父親后來告訴立蕙,新中國成立初期,東南亞的華僑聽說故鄉(xiāng)人人都將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將孩子送回國來,以期能在故鄉(xiāng)擁有片土,以便將來葉落歸根。立蕙父親是吉隆坡華人小商家的長子,中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家里的小雜貨鋪幫工,被父母挑出送回故鄉(xiāng)廣東開平接受傳說中將到手的土地。沒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華僑補習(xí)學(xué)校,第二年作為僑生參加考試,送入大學(xué)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分配到廣西。

  這對年紀(jì)相差不小的校友在農(nóng)科院一見如故,很快就戀愛成婚,卻在婚后多年才生下立蕙這個唯一的孩子。立蕙成了那個年代罕見的獨生子女。大家說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都會說:“那就是說的嚴(yán)老師家的蕙蕙了。”立蕙從小到大,每天早上都由父親或母親親自送到教室門口。更出名的是,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氣,整個學(xué)校幾乎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傘親自來接。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親背到背上,涉水而去。如果父親出差了,必有母親來接。而別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離去的話,放了學(xué)也得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了才能回家。

  廣州的老同學(xué)們很快傳來消息,說本市的仲愷農(nóng)校因有升格成為本科院校的計劃,眼下正在大規(guī)模招兵買馬。立蕙的父母就開始定向聯(lián)系。他們借著出差開會,分別跑了幾趟廣州。來來去去的,到了立蕙將滿十二歲那年的暑假,終于辦通了調(diào)往廣州所需的各項手續(xù),立刻著手打包搬遷。這個調(diào)動消息似乎讓院里的同事們感到非常意外,來送行的人們都說:“你們夫婦都是各自專業(yè)里的科研骨干,又雙雙破格提了副高職稱,在這里樣樣得心應(yīng)手,出差開會也是想去哪兒都可以,廣州雖然好,但畢竟去的是個中等??妻r(nóng)校,多少屈才了。”立蕙母親淡淡笑了說:“小孩大了,廣州那樣的大城市,對她的未來發(fā)展會比較好?!贝蠹肄D(zhuǎn)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聲了。

  立蕙心下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學(xué)們從小就在院里的、托兒所幼兒園同班,一路到附小,將來到附中都會是同學(xué)。她如今雖然跟她們玩得越來越少了,可畢竟樣樣都是熟悉的,這一下去得那么遠(yuǎn),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心里很是害怕??墒沁@哪里由得了她,連父親都做不了主。何況母親說了,那是為了她的未來。再說,她就要去一個沒有何叔叔、沒有錦芯他們的城市了,這讓她有些高興起來。

  離開南寧那天,家里全部騰空了。立蕙母親去總務(wù)處辦最后的手續(xù),留下父親帶著立蕙在空蕩蕩的房里做最后打掃。他們將剩下的雜物倒掉后,父女坐到陽臺上休息。立蕙一杯水還沒喝完,就看到母親戴著草帽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地從芒果樹交蔽的馬路上冒出,時隱時現(xiàn),慢慢移近。穿著背心,拿著毛巾在擦汗的父親幾乎同時看到了母親。他嘆了一口很長的氣。立蕙不知為什么,突然感到心里很難過,一下就哭了起來,說:“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廣州!”爸爸蹲下來。她看到了他濃黑的眉毛下,那雙黝黑的眼睛里閃爍的淚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說:“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是很愛你的?!彼吹桨职謧?cè)過頭去取下眼鏡,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聲。她一直都知道爸爸是愛她的,卻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話里的意思是什么。

  在何叔叔尋到暨大校園里的那個早春,十九歲的立蕙已經(jīng)明白,何叔叔不僅僅是錦芯的爸爸,這讓她對父母當(dāng)年將她帶到廣州來的決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這個龐雜浩大的城市里無聲無息地安全生長。廣州跟南寧一樣,到處可見芒果樹和冬青墻,不同的是,這里再沒有人讓她撞到時要躲到它們的陰影里。好長時間,她為了這樣美好的解脫,總是忍不住要去扯幾張芒果樹的葉子。那斷枝處流出的黏漿在她的指尖拉扯出細(xì)細(xì)幾條長絲,確認(rèn)了那解脫帶來的歡喜。立蕙升學(xué)時,考進全省重點中學(xué)華南師大附中當(dāng)住校生,只有在周末才坐車回到珠江南岸的家中,連鄰居都不認(rèn)識。用了一兩年的工夫,她在學(xué)校里有了新的朋友圈。

  何叔叔在1986年初夏的廣州突然出現(xiàn)。立蕙像廣州城里的年輕女孩那樣,穿著高第街上買來的港澳風(fēng)情的亮閃閃的套裙,一口廣州口音的粵語,完全甩脫了南寧白話那些粗咧的尾音。她像身邊的同齡人一樣,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單詞,心下已確認(rèn)自己的未來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著同學(xué)將她領(lǐng)到自己面前。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里面的背心清晰可見。一條灰色的確良長褲,手里拎著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腳下是雙深棕色的泡沫塑膠涼鞋。在這個男士流行穿各式花哨襯衫、時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里火車站的那些來廣州淘金的外地人。他看上去比過去略胖了些,頭發(fā)明顯花白了,胡子剃得很干凈,但看得出那些微微露出的末梢已染白,腰板也不像過去那樣挺拔。立蕙覺到些許心酸。她在正午的陽光下靠近了看他,心下一陣驚慌。開始變老的何叔叔,四下豁開的邊,讓真相的核心顯現(xiàn):她是越來越像他了。立蕙扯緊了書包帶子,雙腳并攏。她覺得她隨時都可能哭出來,趕緊咬緊嘴唇,整個心思都在對付胸腔里那緩慢上涌的酸楚。

  何叔叔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都長這么大了?”立蕙直直地看著他,微微挪了挪腳。“你還認(rèn)識我吧?”她沒響。何叔叔很輕地嘆口氣,說:“我是錦芯的爸爸。我出差來暨大開會,聽說你在這里上學(xué),錦芯讓我來看看你。”十九歲的大二女生立蕙聽懂了這里面的邏輯。那心酸已經(jīng)到了喉管里。她輕聲回著:“謝謝你們?!焙问迨褰又f:“變化太大了,你看,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绷⑥ァ芭丁绷艘宦暎X得她該安慰他,卻不知說什么。何叔叔低下頭,從包里掏出個牛皮紙袋,打開從里面拿出的灰白格子相間的手帕。立蕙看到一只玉鐲被遞到眼前。她下意識地將雙手背到身后。何叔叔將手鐲遞得更近了,溫和地說:“這是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這么遠(yuǎn)來看你,沒有什么可以送給你,做個紀(jì)念吧!”

  立蕙剛伸出手,又立刻縮回來,囁嚅著:“這太貴重了,留給錦芯吧?!焙问迨逡话盐兆∷氖郑@個動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識地有點兒抵觸。何叔叔點點頭,示意她放松。立蕙的手掌攤平了。何叔叔將那玉鐲放到她手中,又將她的五指推回,讓那玉鐲留在立蕙的手心里,說:“錦芯也有?!绷⑥ヒ汇?,想問那是不是一對,卻沒敢開口,只將手心打開,移近了看。那是一只蛋清白的玉鐲。她不識玉,只是看到這手鐲是那樣通透晶瑩,上面還有細(xì)微的刻案,心下生出歡喜。

  何叔叔將手帕卷起來,舒了口氣,說:“聽說你讀的是物理。好能干啊,女孩子學(xué)這個不容易。錦芯北大化學(xué)系一畢業(yè),就到美國讀研究生去了。錦茗比錦芯去得更早。你們趕上了好時代??!”立蕙感到那玉鐲在手中的堅硬,點點頭,說:“好多年沒見過錦芯了,她都去美國了?”立蕙想起那個夏天,錦芯轉(zhuǎn)身跑遠(yuǎn)的背景,心里為錦芯感到高興。何叔叔微笑了說:“你好好讀書,將來也去美國深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绷⑥c點頭。何叔叔就說:“那我走了。”他卻沒有動。立蕙將手鐲小心地放進書包里,說:“謝謝何叔叔。”何叔叔轉(zhuǎn)身走出兩步,又轉(zhuǎn)回頭。立蕙看到他眼睛微微瞇起來,喉結(jié)在動。少頃,何叔叔說:“你不用跟你爸媽講在學(xué)校里碰到我?!绷⑥c頭,眼淚上來了,她趕緊低下頭,裝著是在整理書包帶。再一抬頭,看到何叔叔已經(jīng)拐到通往校門的道上。立蕙望著他潔白的身影在綠出墨色的冬青樹前停下來,回過頭來看向自己。他也許是見立蕙還沒離開,抬起手來,手背朝向立蕙擺了幾下,示意她離去。一下,兩下,到了第三下,何叔叔的手心翻過來朝向她,高高舉起來擺了擺,那就是再見了。立蕙立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何叔叔掉過頭去,步子大起來,那抹純白很快融進廣州夏日正午赤白的天色里,無影無蹤。待立蕙從食堂的碗架上取下自己的碗時,才想起,應(yīng)該留何叔叔吃午飯的。立蕙下意識地走到食堂的大窗口下往學(xué)校南門方向望去,午飯時分的校園人來人往。何叔叔的出現(xiàn)像是個夢境,讓立蕙恍惚起來。她反手去摸身后的書包,觸到邊袋里那個堅硬的圓形。

  現(xiàn)在那只玉鐲就躺在書柜下部第三格的抽屜里。這么多年來,她從沒向父母提起過何叔叔曾到暨大看她的事情,更沒有將這只手鐲給他們看過。她一路萬水千山走來,只將它小心地帶在身邊。她和何叔叔再也沒有聯(lián)系。立蕙是愛她的父親的。她很害怕會有外力,將自己和父母一起組成的三人小家的溫暖平衡打破。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發(fā)感激何叔叔以刻意的缺席給她帶來的安全感。

  立蕙起身,蹲到書柜前,拉開抽屜,忽然聽到智健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怎么不開燈?”她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看見智健走進書房,側(cè)身向前擰亮了書桌上的燈。“瓏瓏睡去了?!敝墙≌f。立蕙不動聲色地將抽屜推上。智健盯那抽屜一眼,目光又落到她的臉上,輕聲說:“瓏瓏那棵樹讓你不開心了嗎?”

  立蕙坐到地毯上,抬頭看向智健。智健雙臂交錯著抱在胸前,黑色的圓領(lǐng)T恤讓他顯得更加高大。這個當(dāng)年華南理工學(xué)院男排的主攻手,是在圣地亞哥加大的校園里和立蕙相遇的。半導(dǎo)體物理專業(yè)博士生立蕙到電機系修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原理,認(rèn)識了在電機系讀博的智健。同期廣州高校的經(jīng)歷,讓兩人生出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感。兩人當(dāng)時都剛結(jié)束了大學(xué)里的初戀,處于真空期,很快就出雙入對。在學(xué)校近旁的拉霍亞海灘上,立蕙身世的秘密在智健向她求愛的夜里被全盤端出。說到何叔叔在她成年之后唯一的一次出現(xiàn)時,她聽到自己悠長的嗚咽,在智健胸口長久地轟鳴著。智健將她摟得很緊很緊。她轉(zhuǎn)頭看到潮水漫上來,在月光下漫過礁石,耳邊響起智健的話:“好啦好啦,現(xiàn)在你的生活里有我了?!?p>  和大部分中國同學(xué)不同的是,立蕙和智健在搬到一起之前,先去正式登記結(jié)婚。立蕙入鄉(xiāng)隨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了智健的姓,心里覺到奇妙的安然。兩人隨后雙雙讀下博士。智健先在硅谷找到工作,立蕙去馬里蘭大學(xué)做了兩年博士后,才來到硅谷和智健團聚,安下家來。他們在結(jié)婚六年后,才迎來了瓏瓏。在他們婚后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個核心的話題,都會被智健轉(zhuǎn)開。立蕙有時甚至?xí)?,智健是不是已?jīng)將她生活里的那一道折線忘記了?

  “你想起他們了,是嗎?”智健又問了一句,沒等她回答,他又說,“你知道我看著瓏瓏,常會想到什么嗎?”立蕙搖搖腦袋,瞪大眼睛等他的話。“我常會想,那個何叔叔會怎么掛念你。那種感情,到成為父親之后,我才能有感同身受的體會。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沒有到學(xué)??催^你……”“不要再講下去了?!绷⑥ゴ驍嗨_@么多年,他從來不曾再跟她提過她倒在他心里的那些秘密,這時突然這樣說出來,讓立蕙很是意外?!斑B你都會‘常想’……”立蕙停在這里。智健蹲下身來,將手搭到她肩上,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掛念他,你該去找找的。如今父母們年紀(jì)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來了。”立蕙盯著智健,自語般地說:“你真的覺得我該去找他們嗎?”智健湊近了些,看著她的眼睛,說:“如果你心里想的話,那就應(yīng)該找。到我們這個年紀(jì),看顧自己內(nèi)心其實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對吧?”立蕙輕輕地?fù)碜≈墙?,沒有再多話。

  立蕙那天夜里無法睡安穩(wěn)。她的腦袋里并沒有清楚的影像,卻有不停飄閃的白色光芒。就算將雙眼閉緊,那些光標(biāo)也一刻不停地穿梭往來。智健的話音如此清晰,粘著飛鏢在她耳中亂竄。立蕙再也躺不住,悄悄地披衣下到一樓書房,抬眼看鐘,已過了凌晨3點。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給她那只錦芯奶奶手鐲的1986年初夏,二十五年過去了。母親的家鄉(xiāng)在桂林。立蕙從十一歲起離開后,就再也沒回過南寧。跟小時同學(xué)的通信,也在準(zhǔn)備參加高考之前就斷了。唯有一次,在母親來美探親時,她聽母親提到過去農(nóng)科院的好些子弟也來了美國。母親說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有些知道,有些有模糊的印象,更多是完全不認(rèn)識的。母親說了一圈下來,就是沒有提到錦茗和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便做出很隨意的樣子,對母親說:“聽講那個能干漂亮的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國呢?!蹦赣H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馬上說:“那個妹仔很厲害的,真可以講是才貌雙全?。÷犝f在伯克利加大讀了化學(xué)博士,發(fā)表過好多論文,還有專利發(fā)明,好像就在舊金山灣區(qū)一家很大的制藥公司當(dāng)高管呢。”立蕙沒有接母親的話,她不愿意知道,母親是從哪兒“聽說”的。她想起來,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著“聽說”尋來的。

  錦芯既然發(fā)表過學(xué)術(shù)論文,還有專利,那么她的信息一定能在網(wǎng)上查到。立蕙打開電腦,將“錦芯何”“伯克利加大”這幾個關(guān)鍵詞打入Google,滿屏的條目跳了出來,果然發(fā)現(xiàn)有位“錦芯”在化學(xué)、制藥學(xué)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了不少論文。立蕙想,就是她了。立蕙快速往下拉著鼠標(biāo),很快尋到了錦芯的最新信息:錦芯目前在位于南舊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制藥公司“海灣藥業(yè)”任中心實驗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灣藥業(yè)公司的電話號碼和電子郵箱。

  立蕙在第二天下午,從自己的辦公室給錦芯公司打電話。電話開始振鈴時,她感到手心有些發(fā)黏。立蕙迎著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廣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樹葉時被流漿繞上指尖的絲絲縷縷;再一眨眼,她看到錦芯雙手捧著一只醬油瓶,在高高的臺階上盯向自己臉上的那冷峻目光。隔了這么多年,她終于可能有機會去問問錦芯,她那天是不是哭了??身懙降谖迓?,還是無人接聽。留言機響了,立蕙立刻按下“0”,電話轉(zhuǎn)到公司總機前臺。接線員是個男的,問過下午好后,立蕙告訴他,她找何錦芯博士,可對方的電話無人接聽。接線員馬上說:“哦,出于培訓(xùn)的原因,我們下面的對話將會被錄音。”立蕙有些吃驚地問:“哦?什么培訓(xùn)?”接線員耐心地說:“顧客滿意度方面的培訓(xùn)。”這種情況在跟商業(yè)公司聯(lián)絡(luò)時常會碰到,但在錦芯公司的總機前臺被通知要錄音,立蕙覺得有點不適。在美國,未經(jīng)同意錄音是違法行為,偷錄下來的錄音材料是不能為法庭采用的,所以除警方外,錄音前都會明確通知對方,要取得雙方同意才能錄制。立蕙想了想,說:“那好吧?!苯泳€員說:“謝謝你的合作,我能幫你什么?”“我想請你轉(zhuǎn)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聯(lián)系多年的……”她停了一下,說,“我是她失去聯(lián)系多年的親戚,請她方便時一定跟我聯(lián)系?!苯泳€員熱情地說:“沒問題。能不能請你留下你的姓名、地址和聯(lián)絡(luò)方式呢?”立蕙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碼,讓接線員轉(zhuǎn)告錦芯。

  在立蕙打去電話的第二天早晨,手機里跳出一個陌生的號碼,區(qū)域號是650,立蕙知道那是舊金山灣區(qū)中半島上從山景城到南舊金山一帶的城鎮(zhèn)。她的心急跳起來,摁下接聽鍵?!拔?,喂,請問是立蕙嗎?我是葉阿姨?!绷⑥オq豫著,想不起葉阿姨是誰。那聲音又說:“我是何伯母?!币粋€停頓,立蕙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她沒回過神來,又聽到一句:“我是何錦芯的媽媽?!薄浅0察o的女聲,北方口音的國語。立蕙回過頭,看到記憶的池塘里急速地躥出一條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輕聲應(yīng)著,看到那水柱應(yīng)聲倒塌,在水面上飛濺出四散的水花?!板\芯她好嗎?何叔叔呢,何叔叔還好嗎?”她想將這最后一句說得隨意輕松些,可聽起來卻是一字一字咚咚作響,令她的心隨著那響聲越抽越緊。

  “等我們見面再細(xì)談?!薄~阿姨的聲音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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