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不得自己從來都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上?!敝艹揭菥拖袷且粋€失憶很久的人,又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事一樣,痛苦的拒絕接受過去的人生。
“你有反抗過嗎?”余杭冰冷的面容隱藏在黑暗的燈光下,金絲眼鏡發(fā)出幽暗的光芒。
“沒有,我接受了轉(zhuǎn)學(xué)的事實?!?p> “為什么不反抗?”余杭冷冰冰的問道。
“在他們面前我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能力?!毖蹨I流了出來,周辰逸咬著下嘴唇,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哽咽的聲音。
“你的眼淚是你懦弱的表現(xiàn),還是你用來反抗的武器?”余杭冷靜漠然的態(tài)度,就像一個沒有同情心的冷血動物。
“我知道我很懦弱,但是我別無選擇?!敝艹揭葑猿暗男α诵?,他的眼淚是對不能自己選擇人生的無奈。
“那不是懦弱,是你對生活的妥協(xié)和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的無能為力并不是你無力反抗的借口,水到盡頭是瀑布,人到絕境是重生,你的想法和看法決定你的生活。就像你永遠(yuǎn)都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你也永遠(yuǎn)無法讓一個生活在順境的人去反抗生活?!庇嗪颊Z氣淡淡的說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周辰逸,這讓周辰逸感覺到他不像是在審訊室里和一個律師談話,而像是在白的刺眼的房間和一位心理醫(yī)生探討人生。
“不是這樣的,我不喜歡轉(zhuǎn)學(xué),不喜歡出國,更不喜歡肖漫妮,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周辰逸懊惱的用拳頭砸著桌面,他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dá)著他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這樣的表達(dá)方式在余杭看來正是周辰逸對他心理謊言的自我肯定,當(dāng)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所隱藏的秘密被無情揭開后,他只能用相反的秘密作為僅存的一塊遮羞布。
“那你喜歡蘇夢曦嗎?”余杭話題轉(zhuǎn)變的太快,讓周辰逸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周辰逸微張著嘴巴呆愣的看著余杭,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略帶害羞的輕咳一聲低下了頭。這是一種第一次見女朋友家長的感覺,嚴(yán)厲審視的目光,直擊靈魂的拷問,答對了這最后一道題目,就可以順利通關(guān)。緊張,興奮,喜悅……這種感覺是周辰逸第一次見肖漫妮父母時所沒有的體驗。
這種感覺就是喜歡吧。
“喜歡?!敝艹揭輲缀跏遣患偎妓鞯拇鸬馈?p> “錯,你不喜歡?!?p> 通關(guān)失敗,周辰逸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紅色的四個大字。失落,懊惱,遺憾……所有的負(fù)面情緒統(tǒng)統(tǒng)涌向了他的心臟,最后變成了憤怒。他惱怒自己失敗后想到的居然是選錯了答案,而沒有堅定自己的立場,他氣憤余杭在沒有事實的根據(jù)下,否定了自己的感情。
“你憑什么這么說?”周辰逸咬著牙,低沉的聲音像是野獸發(fā)怒時喉嚨里的低吼。
他又犯了一個錯誤,感情只有兩個選項,是和不是。周辰逸已經(jīng)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到底應(yīng)該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在尋求余杭給他的答案。
“蘇夢曦不是你的妹妹嗎?你怎么會喜歡上自己的妹妹?!庇嗪急涞哪抗馍l(fā)出睿智的光芒,他就像森林里的獵人,尋找著獵物的蛛絲馬跡。
“不是的,她不是的?!敝艹揭菽樕蠏熘鴾I水,拼命的搖著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剛轉(zhuǎn)學(xué)不久,學(xué)校就組織了體檢,我無意中在教學(xué)樓下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被人撕碎的蘇夢曦的體檢報告,她的血型跟我們的不一樣?!敝艹揭菸站o拳頭,過于的用力使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
“在你知道蘇夢曦不是你妹妹之后,你又故意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吧?”余杭摘掉了臉上的金絲眼鏡,捏了幾下鼻梁,抹去了鼻托在鼻梁上留下的印記。
周辰逸看著余杭沒戴眼鏡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他好像并沒有仔細(xì)打量過余杭的樣貌,那副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征的金絲眼鏡就像一張面具,讓余杭的臉變得毫無辨識度。
“我能有什么目的,無非就是覺得她很神秘,想要接近她罷了?!?p> “你錯了,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蘇夢曦的秘密,畢竟你知道她母親出軌的對象是誰。你接近她無非就是想探聽她母親信息,那個女人才是你想知道的秘密?!庇嗪及呀鸾z眼鏡的鏡腿折疊好,握在手里沒有再戴回到臉上。
“一個死了的人,能有什么秘密?”周辰逸不屑的冷嗤一聲。他無所謂的態(tài)度反而讓余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一個你父親沒有完成的目的,因為這個目的他做了很多讓你覺得很卑鄙的事情?!?p> “你胡說?!敝艹揭蓦p手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來,他雙眼通紅身體前傾,惡狠狠地看著余杭隱藏在黑暗里的臉。
那張臉白的出奇,在幽暗的燈光后面散發(fā)出一團(tuán)白蒙蒙的光暈,周辰逸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白霧,看不清余杭臉上的五官。
“蘇夢曦家里的老宅,不就是你父親想要從肖漫妮父親手里拿到的項目嗎?”余杭紅色的嘴唇微微勾起,不加掩飾的摘掉了這塊遮羞布。
周辰逸頹然的坐回到了座位上,在這安靜的審訊室里,他聽到了自己不規(guī)則的心跳聲。側(cè)耳傾聽,他也想聽聽余杭的心跳聲,可是對方就像是沒有心臟般,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周辰逸就像是一臺復(fù)讀機(jī),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句話。
“你的父親十六年前就知道了蘇夢曦家里老宅要拆遷,當(dāng)時所有人都在同意書上簽了字,除了蘇夢曦的父親蘇文成。而那時你的父親正好趕上了金融危機(jī)將要破產(chǎn),他不知道從什么渠道得知了有人想跟政府合作的消息,他想成為這個中間人,得到這筆中間費,沒想到卻碰上了一個難纏的釘子戶。有人放出風(fēng)聲說,只要誰能讓蘇文成在同意書上簽字,誰就有可能拿下這個項目。你父親經(jīng)過多方打聽與籌謀,終于決定從蘇夢曦的母親童映嵐下手。只是他沒想到老宅是蘇文成祖輩傳下來的,童映嵐沒有做主的權(quán)利。到最后協(xié)議沒簽成,你的父親卻招惹上了童映嵐。也算是童映嵐識人不清,把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五十萬借給了你父親,這才讓他免于破產(chǎn)。當(dāng)時的政府也在開發(fā)老宅和西郊之間徘徊,遇到了難題索性就把目光投向了西郊,所以這個項目也就擱淺了。只是在十年后項目又要啟動,你的父親又是因為欠債的原因把主意打到了項目上,而就在你和肖漫妮結(jié)婚后不久,這個項目也終于被你的父親拿到了,對嗎?”余杭就像在講一個漫長的故事,悠閑自若,不緊不慢。
周辰逸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電影幕布般的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剝洋蔥的畫面。
那是初中時生物課上的實驗,年輕的男老師站在講臺的放映機(jī)下面,用帶著橡膠手套的手剝掉了一小塊洋蔥,他又用鑷子小心翼翼的取下了附著在洋蔥內(nèi)壁的一層薄膜,輕輕的放在了顯微鏡下面。調(diào)好焦距,偌大的放映機(jī)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圈圈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隨著液體的流動,變換著大小與形狀。
所有人都對著第一次看到的植物細(xì)胞感興趣,除了周辰逸。
他帶上橡膠手套,學(xué)著老師的動作剝掉了一層洋蔥皮,又一層黃色的洋蔥皮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他很好奇為什么洋蔥會有這么多層皮,他很想知道洋蔥的里面包裹著什么。
周辰逸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孩子,只是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他來說,作為配菜的洋蔥,他都記不起來自己有沒有吃過。
一個淺黃色的類似于圓柱體的細(xì)小蔥苗握在了周辰逸的手中,他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卻不知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是窺探秘密所要付出的代價,而現(xiàn)在剝洋蔥的人沒有哭,反倒是洋蔥因為被一層一層剝掉了外衣,疼痛的悲泣著。
“你只是想知道,什么樣的人會因為愛情付出全部,甚至知道被騙了也無怨無悔。因為這些是你所認(rèn)知的世界以外的感情。你的父母因為自己的利益互相爭吵,甚至可以犧牲你的幸福,所以你渴望無私的關(guān)心與愛,想要去觸碰它。你自以為是的認(rèn)為蘇夢曦就是這樣的人,她可以不計回報的對肖漫妮好,就也會對你好??墒峭饨绲母蓴_及肖漫妮的阻攔,蘇夢曦在刻意的回避你,甚至在你對她表白的時候也遭到了她的拒絕。渴望愛情的心變成了征服欲,對于想要什么動動嘴就能得到的你來說,又學(xué)到了一點,那就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余杭沒有放過周辰逸,繼續(xù)說道。
“你還知道什么?”周辰逸看著審訊室里的水泥地,有氣無力的問道。
“就算拿到這個項目,你父親也還不完所有的欠款。而肖漫妮的父親也沒有因為你和肖漫妮結(jié)婚的關(guān)系而放過你們家。他反而獅子大開口,要的回扣你父親給不起?!庇嗪家恢北3种瓉淼膭幼?,他就像是釘在椅子上的石像,就連因為喘息而帶動的胸口起伏也沒有。
“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我不想你被騙。你父親這么快就把公司交給你是為了什么?欠巨額債務(wù)不還也是要坐牢的?!?p> 余杭說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一雙雙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周辰逸的心臟,直到最后一個字落下,心臟終于承受不住壓力一瞬間被捏得粉碎。
一周前父親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一是讓他去肖漫妮家住,以后的一切都要聽從肖家的安排,二是接手公司,用實力證明他有能力可以不聽從別人安排。周辰逸幾乎是沒有猶豫的選擇了后者,哪怕是他對父親的決定也產(chǎn)生過一絲懷疑。
如果肖漫妮沒有死,他沒有來到公安局做筆錄的話,明天他將會辦完所有手續(xù),正式接管公司,而父親欠下的債就變成了他的債。他很后悔沒有把財務(wù)清算這一項重要的工作放在之前完成,而是接受了別人的建議放在了最后。什么信任,都是狗屁。
周辰逸看著余杭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什么別人的建議,他沒記錯的話,正是余杭通過公司財務(wù)負(fù)責(zé)人轉(zhuǎn)告他財務(wù)上有些小問題,需要延后清算。
都是圈套,無處不在的圈套。他年少時也曾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也曾看不起那些出身普通見到自己就羨慕嫉妒的人。他天真的以為有了足夠的錢就能站到食物鏈的頂端,可笑的是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所有人都是捕獵者,只有他是待宰的獵物。而此時所有人都圍成一個圈,舉著獵槍,槍口正指向他。
絕望中的人也會有一線希望,父母都老了,而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拼命的說服自己這只是余杭的挑撥離間。收起大笑的表情,周辰逸感覺到自己的臉都笑得僵硬了,他盡量大張著嘴,說出來的話卻斷斷續(xù)續(xù)?!拔也幌嘈拍阏f的話?!?p> “之前還說會相信我,怎么一到說實話的環(huán)節(jié)就又不相信了呢?”余杭終于有了動作,他坐起身,又把自己的身體回歸到了燈光下,放下手里一直握著的金絲眼鏡,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了周辰逸面前的桌子上。
“這是公司的財務(wù)報表,你可以看一下?!?p> 周辰逸舒展了一下麻木的雙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看了起來。
報表上最后一頁的數(shù)字觸目驚心,周辰逸不敢再看下去,他迅速的合上了文件,雙手因為激動而劇烈的顫抖著。
“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他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周辰逸只能對余杭大喊大叫道。
“還有一件事情你父親沒有告訴你嗎?”余杭疑惑地看著周辰逸,就像是被冤枉的小孩兒,滿臉都是無辜。
“還有什么事?”周辰逸怒吼著。他不覺得余杭那是無辜的表情,而是幸災(zāi)樂禍。
“你還有個哥哥,你父親最近正在找他。”
“轟”的一聲巨響,周辰逸整個大腦仿佛遭受了重?fù)?,嗡嗡作響。盡管這幾年來他有過無數(shù)次的幻想,父親可能真的在外面有過孩子,但是他從來都不曾對母親對他提起過,周辰逸天真的以為只要有他在,父親是絕對不可能把外面的孩子接回來的,可是這一切都在他即將成為棄子前拉開了帷幕。
“你還有個哥哥?!边@句話就像上了永久發(fā)條的弦一樣,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腦中震動著。
周辰逸茫然的看著余杭,他覺得余杭的臉是那樣的陌生,就好像從來不認(rèn)識他一樣。
忍住心里巨大的悲傷,周辰逸仍舊不死心地問道:“你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我還有個哥哥?”
余杭微笑著,不緊不慢地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放在了周辰逸面前的桌子上,說道:“慢慢看吧,上面的英文你應(yīng)該認(rèn)識。”
那是一張國外權(quán)威機(jī)構(gòu)的鑒定書,上面用英文寫著“其累計親權(quán)指數(shù)為99.9999%”,父親名字的一欄中是周澤瀚名字的拼寫,孩子名字的一欄中是一個陌生的英文名字。
“還用我說些什么嗎?”余杭適時地拿回了快要被周辰逸揉爛的紙,問道。
一行眼淚在震驚中流了下來,周辰逸干張著嘴,使勁抽動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看來是不需要了。”余杭搖了搖頭,把紙折疊好又重新放回了公文包里,看著說不出一句話的周辰逸,他繼續(xù)說道:“要不,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