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同七年。
皇帝蕭衍受禪讓得國祚已四十年。
四十年太平天子,治下長江兩岸錦繡盛世,四海賓服。南朝帝京建康力壓西魏國都長安、東魏鄴城,是為天下第一風雅富貴之城。
建康城分內外兩城,以南朱雀桁,東青溪橋,北玄武橋,西白洲渡為界。內城又分四區(qū),東為東府城,西為西州城,南有門閥烏衣巷,北有新貴潮溝里。
內城中心又有一高城,名臺城,是為皇城。臺城內國庫門下省在西,尚書中書兩省在東,居中的是紫陽皇宮。
臺城四周,北為巍峨的皇家寺廟同泰寺,東為太子東宮,西為皇子皇孫所居永福省,南有衙署、學館、萬國使府、各地驛館。
且說東宮規(guī)模宏大、殿宇重重?;侍邮捑V子女眾多,太子妃王氏親生的只有兩子一女:皇太孫蕭器、臨城公蕭聯(lián)、常山公主蕭妙契。
常山公主蕭妙契自幼與太子舍人夏侯勛之女夏侯籠華、尚書右仆射何敬容之女何玉暇要好。十二歲受封公主爵后,請求太子妃給予兩人女官虛職,讓她們可自由出入宮廷。太子妃考量兩女出身名門、家學深厚、循規(guī)蹈矩,可堪為公主友伴出入宮廷。
說來東宮女官虛職,若是尋常人家得之自然喜出望外,而高門貴女卻未必愿屈尊就任。一是有攀龍附鳳之嫌,二是恐有俯侍他人之辱。
小何氏母親是前朝公主,父親只有虛爵,是侍奉皇帝的朝臣,門第已然低落,尚可接受。而夏侯府,門閥世家,當朝勛爵公府,正是煊赫,謝太夫人本不愿孫女領職,后來其子夏侯塤親自勸說,才勉強同意。
黃昏時分,夏侯籠華坐著果馬寶車從東宮回府,路過右御街列肆時,將車簾撩起個縫隙,瞧街上熱鬧。忽然見江陵商館前有一人眼熟,仔細一看,不就是同泰寺中那個叫蕭黯的皇孫沙彌嗎。
他倒沒有僧侶打扮,穿著褐色粗布短襟衫,頭發(fā)不長不短,粗糙梳在頭頂,帶個粗布頭巾,好似個小廝打扮。
他像是向著她車行的方向張望來。
又走了一條街,她發(fā)現(xiàn)他似乎是有意跟蹤她的車。夏侯籠華有些惱怒,在同泰寺她就疑心他是跟蹤她們,今日,又不知何故跟著她的車。若被人瞧見,惹來非議,如何是好。
籠華敲擊車廂,車停了下來,不一會,夏侯云重從前方車上下來,籠華告知被跟蹤一事。夏侯云重也很惱怒,讓籠華先行回家,自己步行截住蕭黯。
不知道為什么,夏侯云重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蕭黯。
作為少年,他的身量頗高,只是身形還細嫩?;适腋唛T子弟很少見他這樣微深的膚色,眼角眉梢都有些下垂,無端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幸而鼻子高隆方正使面孔稍顯俊朗些,可惜嘴唇又偏厚,顯得愚鈍木訥。這身打扮,僧不僧俗不俗,毫無體統(tǒng)身份。
夏侯云重也不見禮,冷淡的問:“皇孫是找我?”
蕭黯溫和道:“正是,那月十六,我因在寺中不得出來,故而爽約永安侯。我去過邵陵王府,王府家奴說他出城巡游,不得相見。故今日請三郎幫忙再約”
夏侯云重道:“既是這話,皇孫來夏侯東府找我就是,何必跟這許久?!?p> “去過府上,外門奴仆也說三郎去巡游?!笔掲稣f。
夏侯云重打量他的打扮,想必從前是沙彌樣子,被府上家奴給打發(fā)了,可是現(xiàn)在這浪蕩小廝打扮又能得幾分尊重。
夏侯云重強自克制輕蔑問:“皇孫果然會騎馬?”
“不弱于永安侯?!笔掲龃?。
夏侯云重聽他言語篤定,便自作了主張:“明日我約了永安侯在南郊靈寶觀西邊放鷹,皇孫若無事便也同來,你和永安侯可當面說話?!?p> 蕭黯道謝離去。
夏侯云重看著他背影,仍是莫名其妙,竟有這樣的天潢貴胄。
夏侯云重回到東府,聽家奴說謝太夫人召去了夫人和貴主,恐祖母因籠華昨日留宿東宮之事大加訓責,忙趕去西府內院。果然見祖母謝太夫人疾言厲色,嫡母李夫人沉默陪坐,籠華躬立一旁,低眉順眼。
夏侯云重分辨說是常山公主央求太子妃定要留宿,籠華也拒不得。
謝太夫人不依不饒:“如何婉拒不得?只消說家規(guī)森嚴,需遣個人請示祖母便是。憑我這張老臉要出人來,太子妃能說什么。東宮皇太子夜夜宴飲,少年王公眾多,你若和一二有了瓜葛,莫說是你,就是你堂姐妹名聲也要受玷污?!?p> 這話十分不好聽,李夫人面色漲紅,不知是氣憤還是羞愧?;\華仍面色如常,低眉順眼。以往經歷告訴他們,籠華若要辯解,往往火上澆油,唯有逆來順受,謝太夫人才會氣消。
果然,又辱罵了一陣,終逐了出去。
晚間,籠華一身小廝打扮來到夏侯云重院落。夏侯云重忙掩門,責備她如何又這般打扮?;\華來打聽白日跟蹤之事,兄妹二人正說著原委,突然聽聞外面家奴嚷著停車院起火了。
夏侯云重皺眉問籠華:“你又做什么了?”
“我燒了她的車?!彼p描淡寫。
夏侯云重變色急道:“你還玩火!你現(xiàn)在不是幼童,要被抓住可就鬧翻了天!”
籠華冷笑:“你放心,最多府里翻了天,她才不會讓外人知道呢,怕毀了夏侯府貴主的名聲。”
籠華心情愉悅的回到自己的內院。侍女服侍她更換衣裳,梳洗完畢,正要安寢。李夫人來到她臥房,將侍女們盡逐了出去,似有私密話說?;\華心中好笑,她的侍女懼她甚于祖母母親,哪個會亂說。
李夫人對籠華嘆氣:“為娘只有你這一個骨肉,這輩子過的就是你。今天你祖母說的話那樣難聽,氣煞為娘了。
我這一輩子,從北地嫁來,活在他人屋檐下,受盡冷眼,不得不低頭。
我的兒,我只望你爭口氣,定要做個主母。高門望族總有長輩管制,便是嫁給襲爵世子也要熬個數(shù)十年才做得主。當日逆你祖母意,謀得你出入宮廷,你且抓住這機緣。
東宮皇孫現(xiàn)在個個是公爵,等將來太子登基,便個個是王爵,開府立戶,除了皇帝皇后,誰人能管制。
你若是平常孩子,為娘也沒這奢望,偏你又生得好相貌,人也聰慧。雖然你祖母把西府那兩個女娃當做心尖上的人,在為娘心里,她們如何比得上你,便是京城高門貴主里,我的女兒也是拔尖的,當是做得公爵夫人、王爵正妃。
固然,不能讓小人抓住話頭把柄,壞了名聲,但是你要懂事留心。東宮適齡的未婚皇子有三個,需選得其一,你父親和為娘也會在太子、太子妃跟前使力。你祖母與幾位老貴妃說的上話,她那里,還是得忍耐周全。
李夫人說了這一番話,看著籠華有些呆呆的,便把她抱在懷里,心疼的說:“我的兒,娘知道你委屈,再熬上一兩年,你若嫁個可心的,我們娘倆就熬出頭了。”
籠華在母親懷里悶聲悶氣的說:“母親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李夫人放心去了。
籠華睡躺在榻上睡不著了,瞪著紅帳子想心事,到底還有些孩子性情,想著想著犯困,不一會就睡過去了。
夜已深沉,烏衣巷高門豪院內大多燈火輝煌。
下半夜,夏侯府東西兩府的兩位家主才從東宮回府。
西府長房家主夏侯誼,襲爵豊城公,任職太子洗馬。東府次房家主夏侯塤,御封醴城伯,任東宮太子舍人。
夏侯府實際的家主是謝氏太夫人。
謝氏夫人與仙去的豊城襄公生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給王氏高門,長子娶了蘭陵蕭氏貴主。蘭陵蕭氏是前朝皇室,當今皇室的同宗遠親,但若論門第,蘭陵蕭氏倒高于皇室蕭氏。
謝氏夫人對次子的婚姻十分不滿意,幾乎引以為恥。
當年豊城公從龍起兵,在雍州招兵買馬。為得急需的軍馬,結交隴南豪強李氏,定下兒女親家。后來,當今皇帝受禪讓登基。豊城公兌現(xiàn)承諾,奏請皇帝御準,聯(lián)姻庶族,聘李氏女為媳。
李氏本是北地販馬的鄉(xiāng)下豪強,后來,隴南被西魏割走,竟又成了外國。如此出身,實在配不上門閥公府。且這李氏初到公府時,不知禮儀,性情妒捍,多年管教下來總算學得幾分溫馴,東府又納了幾房賢淑姬妾,教養(yǎng)出幾個還像樣的子孫。
獨女籠華是夏侯塤夫婦去北地探親之時所生,想是出生后吃了北方的水,染了北方的粗蠻,自幼乖張不馴,謝太夫人沒少花心思教育。她被東宮委以女官虛職后,對她管教更加嚴格,務必使她循規(guī)蹈矩,不辱門楣。
校書郎沈漁
李氏夫人:額錯咧,額一開始就錯咧,額如果不嫁過來,就不會遇著這個惡婆婆,就不會淪落到介個傷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