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舊密

　　舊密

　　胡克勤完成了九叩的大禮，還是不肯起身，就端正地跪著，激動地對江翁說：“陛下，老臣沒有想到過，此生真的還能再見到您！”

　　江翁搖了搖頭，“中璞，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陛下了。寧兒，扶胡學(xué)士起來坐好。”

　　后一句是對張寧說的。江翁很輕易地看出了張寧神情中的驚懼，因此開口，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張寧渾渾噩噩，動作生硬呆滯地把胡克勤扶了起來，然后木然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中璞，延澤這個名字，是你起的吧？”江翁看著張寧那副樣子，有些哭笑不得。這小丫頭的智商估計沒帶出門。他也不在管她，直接問胡克勤道。

　　早些時候他在江南聽到了“延澤”這個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承順皇帝的手筆，那么多半就是胡克勤了。

　　胡克勤忙是拱手施禮道：“正是老臣?！?p>　　江翁對他動不動就行禮很無奈，再次說道：“中璞，你我如今不是君臣了。你就當我是一個多年老友吧?！?p>　　接著又補充道：“如果你還堅持君臣之義，那我給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不許再把我當皇帝！”

　　“是，先生。”胡克勤神色間露出幾分掙扎，卻到底是坐回了位子上，對江翁的稱呼也變了。

　　“這些年你輔佐君王，支撐朝政，殊為辛苦。說到底，還應(yīng)該是我要謝你，在這幾十年里守住了大越江山?！币姾饲诮K于不再持禮，江翁的語氣，也終于緩和了下來。

　　胡克勤還是連聲推讓，只說是為臣者應(yīng)有之義，又堅持追問江翁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

　　江翁最終娓娓道來，從三十多年前離京一直講到了上個月啟程回京，只是隱去了在太湖上撿到張寧的這一節(jié)。

　　張寧再怎么沒帶腦子出門，也總算是把邏輯理出來了。

　　原來這位江翁，就是先帝越英宗。世人皆以為英宗已經(jīng)于三十二年前大行，實則不然。

　　當時英宗回朝是群臣所盼，因此不到一年時間，他就重掌了朝政大局，重新簡拔人才，肅清了代宗掌政期間的亂象，比如胡克勤，就是在那時被提拔入閣的。

　　但英宗始終放不下自己曾經(jīng)被俘的過往，認為一國之君不可以有這樣的污點。因此當代宗狗急跳墻的時候，他雖然將其他陰謀一一粉碎，卻借那個機會，假裝被前任英國公張思驪擄走，繼而脫身，使得承順皇帝繼位。

　　爾來三十多年，他就一直四處漂泊著，盡然還發(fā)展出一些江湖勢力，就在暗中助力著朝堂。近十年，吳王寧王的野心越發(fā)顯現(xiàn)，因此他就化名江翁，常駐太湖之畔，為的就是監(jiān)視住吳王。

　　他雖然對承順皇帝這個兒子不滿意，卻對胡克勤這幫臣子很放心。畢竟承順皇帝只是懶散而非暴虐，他也就一直不出現(xiàn)，任憑胡克勤他們主持著朝政就是。

　　英宗看得很明白:換一個志大才疏的皇帝上位，局勢并不會比承順皇帝在位來得好。

　　但他一直有一塊心病，那就是承順皇帝無后。如今林延澤出世，總算了了他這塊心病。因此他也靜極思動，想要進京來見一見這個孫兒。

　　至此，張寧總算是明白了最早見到江翁是他口中那個令他很驕傲的孫兒是誰了。

　　“那先生您，還打算與陛下相見嗎？”胡克勤問道。

　　同樣是君臣之義，他對英宗和對承順皇帝是不一樣的。他忠于英宗，那是因為真的有知遇之恩，并且相信可以在英宗手下達成畢生抱負。而他忠于承順皇帝，僅僅是因為那是帝王罷了。

　　哪怕承順皇帝已經(jīng)繼位三十多年了，只要英宗一句話，這位老臣會像三十多年前迎他回朝一樣扶助他重新登基。

　　江翁搖頭：“不了。我終究沒有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再去見彝鉦又有什么意義呢？我打算再在仲和那住上一段時間，拜訪幾家故人，可以的話再入宮去見她一眼，然后就永居江南了。”

　　胡克勤輕嘆一聲，他知道英宗是有心魔的。英宗繼位的第二年，也就是鼎正元年，他高中探花。彼時，兩人都是意氣風(fēng)發(fā)，又結(jié)識了幾位共同的好友，一起憧憬著大越的中興。

　　當時他們不分君臣，都是兄弟相稱。他排第二，英宗第五，最小的一個，乃是剛剛襲爵魯國公嚴開。

　　那幾年，他們革新朝政，激濁揚清，已經(jīng)大有盛世之象。但鼎正五年，大哥趙宣平暴病而死，沉重地打擊到了其余眾人。

　　在胡克勤的記憶里面，那之后英宗就沉郁了下來。他完全能理解那種感受。當年，趙宣平向他們描述過一個過于美好的世界。就在他們齊心協(xié)力，終于讓朝政走上向那個美好境界進發(fā)之路的時候，趙宣平死了。

　　那不僅僅是一個帝王失去一個股肱之臣那么簡單。那是摯友，甚至是領(lǐng)路人啊！

　　那之后，英宗更是還經(jīng)歷了大同之敗。一代雄主，一下子被釘?shù)搅藧u辱柱上。胡克勤不知道在瓦剌的那幾年里英宗經(jīng)歷過什么，但他知道，那每一天，都是沉重的折磨。

　　“那先生身邊現(xiàn)在有人照顧嗎？寧公子可不像是會照顧人的樣子?！?p>　　胡克勤主動轉(zhuǎn)開話題，指了指張寧，想要聊點輕松的。

　　打下了馬車，這位“小公子”的神情就一直有意思得很。從一開始的震驚到后來的驚懼再到現(xiàn)在的一臉八卦，這都不太像是正常孩子該有的樣子。

　　但既然今天“他”被帶了過來，還讓“他”聽了這么完整的對話，就說明在英宗心里這位“義孫”是很有地位的。

　　突然被提到，張寧又緊張了起來。一瞬間，“滅口”的陰影又仿佛重新籠罩到了她的頭頂。

　　“我習(xí)慣漂泊了，哪里還需要別人照顧?！苯套猿耙宦?，然后目光和善地看向了張寧：“至于這個小家伙么，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不靠譜得很，但我時常覺得，她身上有宣平的影子?！?p>　　雖然，趙宣平是一個沉穩(wěn)的青年，而張寧是一個智商水平不怎么穩(wěn)定的小丫頭片子，但江翁總覺得，她和趙宣平很像。

　　很難描述，就仿佛，他們骨子里的東西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