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英諾森特的故事

　　茉茜·英諾森特是在村民們的詛咒中出生的，在她出生前后的幾年，黑林村的村民們?nèi)兆雍懿缓眠^，連年的天災(zāi)和戰(zhàn)事消磨著村民們的耐心，也讓他們把生活中的不順怪罪到不知從何而來的芙拉米·英諾森特身上，連帶著，她那個天生殘疾的女兒似乎也成了轉(zhuǎn)世的魔鬼，看上去惹人生厭起來。

　　茉茜那時候年紀很小，但她足夠敏感乖巧，她看得懂人們厭惡的眼神，知道當(dāng)人們露出那樣一副神情打量著她的時候要沿著墻根趕快離開，態(tài)度越謙卑，被大聲斥責(zé)和吐口水的幾率就越低。

　　她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幢舜酥g能夠笑臉相迎，但在面對她們一家時，卻總是會用最大的惡意對待他們。

　　她曾經(jīng)問過母親，但母親只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告訴她，人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為自己糟糕的生活的生活尋找一個理由，因為人們總是缺乏為自己負責(zé)的勇氣。

　　茉茜歪著頭，她還太小，聽不懂這句話，但她不喜歡母親帶著眼淚的微笑，所以懂事的女孩在此后再也沒有問過這個問題。

　　茉茜還記得那時候的母親，她有一頭耀眼美麗的金發(fā)。茉茜很喜歡母親的頭發(fā)，于是每天晚上，母親會讓茉茜拿著一把父親用紅柳木做的漂亮梳子，給母親梳頭發(fā)。

　　她們會一起躺在壁爐邊那張柔軟厚實的舊地毯上，茉茜像捧著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捧金子一樣，用唯一的一只右手，笨拙而小心翼翼的讓暗紅色的梳子從那捧金發(fā)中流過。這時候母親會唱起一首茉茜從沒聽黑林村其他人唱過的歌謠，那首歌謠用著茉茜聽不懂的語言，詞匯間帶著繾綣的卷舌音，語調(diào)悠長。

　　有時候在冬天，父親會在壁爐里點上旺旺的爐火，然后陪著她們，把木雕的工具搬到餐桌上，就著壁爐里暖烘烘的火光，安安靜靜的低頭工作著。

　　這種時候母親會邊唱著歌，邊轉(zhuǎn)過眼睛看著父親，而父親無論工作的多么專注，他們似乎都有一種神奇的默契，能夠立刻感受到妻子看過來的眼神。普爾·英諾森特會從工作中抬起頭，回以妻子一個同樣充滿愛意的微笑。

　　茉茜的父親普爾·英諾森特有一張端正的臉龐，在黑林村村民們面前，茉茜記得父親曾經(jīng)不止一次為他們母女據(jù)理力爭，他和村民們吵得不可開交，為了她們瞪大了那雙溫柔的淺棕色眼睛，眉眼里帶著憤怒的火焰，仿佛一頭發(fā)怒的雄獅，維護著自己妻女的利益。

　　有些時候父親在與村民們產(chǎn)生沖突后，會沉著臉一言不發(fā)的回到家，接著就開始像發(fā)脾氣的小孩子一樣挑家里最不值錢的東西狠狠摔到地上。但茉茜從來沒有為生氣的父親擔(dān)心過，因為每當(dāng)這時候，只要母親走上前去輕輕牽起父親的手，父親就會像一只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

　　普爾會把臉頰塞進妻子柔軟的手掌中，像一只被欺負的小狗，無所顧忌的在愛人面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茉茜至今依然能夠記得起父親那雙淺棕色的眼睛，當(dāng)那雙眼睛看著茉茜的時候，總是眉眼彎彎盈滿了笑意。

　　他不像村里其他的父親們，總是端著家主的架子不茍言笑，普爾在茉茜身邊總是像一個大男孩，他會帶著茉茜去沼澤探險，會把茉茜架在他寬闊的肩膀上，一起亂喊亂叫著玩兒沒有對手的騎馬打仗，他們會一起策劃給母親的生日驚喜，那是一只右腳穿的小羊皮高跟短靴，和母親遺落的那只一模一樣，是普爾賣了自己母親遺留下的項鏈換來的高級羊皮制作的。

　　茉茜記得母親收到那只短靴時驚喜的眼淚，茉茜和父親不清楚母親在來到黑林村之前到底是誰，經(jīng)歷過什么，但只要母親不說，他們也不會去追問。但父女倆也清楚有很多次，母親看著唯一的一只短靴，神色悵然。他們無法抹去母親過去的傷痛，但至少能夠陪她一起療傷。

　　那雙短靴后來被母親開心的收在一只鑲著木雕花紋的鐵皮盒子里，她說這雙靴子太寶貴了，她舍不得穿。

　　但是后來母親還是穿了那雙短靴，就在父親的葬禮上。

　　那天是茉茜出生以來第一次和母親吵架，她覺得自從收到父親的訃告和遺物后，母親就不愛父親了，也沒有歇斯底里嚎啕大哭，她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她只是沉默著把有關(guān)父親的一切東西一件一件拿出去賣掉，花了幾天時間將家里所有東西都換成了金幣。

　　茉茜大聲吼叫著問她在干什么，問她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父親了，問她是不是就是沖著那些金幣才和父親在一起。

　　那時候的女孩年級還太小，面對著失去父親的痛苦，只能用無端傷害還活著的人來笨拙的反抗和發(fā)泄。

　　母親什么也沒說，她只是從盒子里拿出那雙短靴，久久的凝視著，接著她拿出一件茉茜以前從沒有見過的長裙，那是一件典雅的乳黃色絲綢長裙，內(nèi)襯用的布料比茉茜所有的衣服加起來還多，緞面蝴蝶結(jié)上嵌著細小圓潤的珍珠，衣領(lǐng)上用繁復(fù)的銀線繡著茉茜看不懂的圖騰。

　　“很好看吧？這件衣服?！蹦赣H沒有理會茉茜的質(zhì)問和怒吼，“你父親說看到我穿著這件裙子，就愛上了我，他覺我很美，于是后來我們穿著這件裙子，舉辦了婚禮?！?p>　　母親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裙擺上的蕾絲花邊，臉上帶著陷入過去記憶的微笑。

　　“那場婚禮甚至都沒有見證人，他把他母親遺留下來的戒指戴在我的手上，傻乎乎的都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就是看著我笑個不停。當(dāng)時我們身后是一片臟兮兮的沼澤，一點都不浪漫。”

　　茉茜看著母親輕輕笑出聲的美麗臉龐，那里有一滴透明的眼淚。

　　“人的一生必定是充滿了痛苦的，我曾經(jīng)試圖逃離他們，但在有了你和你父親在我身邊之后，我就覺得沒有什么是我不能面對的時候，尤其是現(xiàn)在?！?p>　　母親抬起頭看著茉茜，“我曾經(jīng)覺得沒有了你父親，我會活不下去，但是現(xiàn)在我意識到，只要有你在這里，沒有什么苦難是我不能撐下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