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藕榭畫娘殘燈困命怡紅公子徹夜難眠
詩云: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且說惜春所畫的《大觀園圖》已經(jīng)大功告成,大家一起觀賞。不管懂與不懂,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評說起來。說這塊顏色深了一點,那塊顏色淺了一些;有說這個人物畫大了,那個樓宇又太小了;有的說這里線條太疏,那里過密了些。惜春畫得很細(xì),自滴翠亭薛寶釵撲蝶始,還畫了元妃大觀樓省親、賈探春秋爽齋潑墨,十二釵蘆雪廣聯(lián)詩,史湘云醉眠芍藥茵,紫菱洲棋贏國手,王鳳姐兒戲謔劉姥姥,稻香村十里杏花,薛寶琴踏雪尋梅,櫳翠庵妙玉烹茶,連黛玉葬花都畫上了,遠(yuǎn)處還遙遙地點上了一筆寧府的天香樓,最后是蓼風(fēng)軒夢幻大觀圖-畫得是她自己。其間桐剪秋風(fēng)、曉翠堂、榆蔭堂、紅香圃、蜂腰橋、蘅芷清芬、大寶山、嘉蔭堂、沁芳閘、紅香綠玉、翠煙橋之類,所有大觀園的良辰美景,都一應(yīng)俱全。
寶玉瞧了半天說:“咦?這上面怎么沒有巧姐兒?”惜春想了想道:“哎喲,真還把她給忘了!不過,沒畫的人多呢,又豈止她一個?”寶玉此時又已經(jīng)癡了,喃喃道:“不在好,不在才好呢,不在也便逃出運命了??”
之后,大家又議著題詩,還要借題發(fā)揮,建議開個水陸道場,請幾臺戲好好熱鬧一下。這些人物當(dāng)中,最活躍的當(dāng)然還是寶玉,他上串下跳,四處奔走,怎奈因近年麻煩甚多,大家都沒好心情。呼者信心滿滿,應(yīng)者卻寥寥無幾。寶玉最后降低標(biāo)準(zhǔn),干脆開一場“大觀詩會”罷了。沒想到他一說,馬上就有人告假,這個有事兒,那個有病,也泡了湯。
晚上,惜春依然興致勃勃,難以入眠。起身喊來入畫,穿上衣服,挑了燈,又到畫前仔細(xì)觀瞧,自言自語道:“可惜這大觀園的良辰美景太多了,又豈能都融進畫里頭?”入畫笑著說:“姑娘莫急,咱們慢慢兒畫,明兒個再多畫幾張就是了。”惜春白了她一眼:“哪那么容易好畫的!”略思一會兒,又喃喃自語道:“單只一個櫳翠庵可不好,需把水月庵也畫進去??”又說:“我可真羨慕智能兒、妙真人她們,天天有經(jīng)書可讀,有佛可拜。即使有千百罪過,都能化得了??”又扭轉(zhuǎn)頭來癡癡地對入畫說:“明兒個咱們也去櫳翠庵里種梅花兒去!”入畫皺了眉說:“姑娘,你年紀(jì)輕輕的,天天什么庵呀佛呀的,將來可怎么嫁人呢!”惜春一聽,立刻惱了,從桌上拾起一把剪子來,比在頭發(fā)上:“我早想剪了它當(dāng)姑子去!省得與你們每日里瑣瑣碎碎?!比氘嬤B忙跑上前去,劈手把剪子搶下來,不再理她了。
惜春也并不與她搭話,默默轉(zhuǎn)過身來,不回臥室,徑向書桌走去了。入畫連忙把燈挑過去,知道她又要看經(jīng)書,便忙著要去點燈。惜春向她擺了擺手言道:“不必了,你只取個燭臺過來,有點兒光亮就行了?!比氘嬄犃?,這才又挑了燈,取了個四葉燭臺過來,點著,放好。
惜春坐下來,拿起桌上的那本《妙法蓮華經(jīng)》便讀了起來,直到三更敲過??見入畫趴在旁邊桌子上早已睡熟。又翻了幾頁,當(dāng)讀到“寶樹多花果,眾生所游樂?!睍r,不禁心馳神往,托著腮,出起神來??迷蒙中只聽得有人大喊:“著火啦!著火啦!”又感覺袖子上有人噼里啪啦一陣亂拍,睜眼一瞧,原來是入畫。惜春見有只蠟燭倒了,點著經(jīng)書,還燒了袖子。顧不上自己,連忙去捂那本經(jīng)書??
次日,王夫與賈政商量事兒。賈政道:“薛蟠的事兒,咱們也算出了大力,別再上心了,仔細(xì)引火上身?!蓖醴蛉擞痔崞饘氣O的事來,說道:“這孩子既然讓老太太看上了,就算是我們家的人,該早些娶過來才是,別叫她總在那邊操心,真怕時間長遭塌壞了身子?!辟Z政道:“他家這樣,你說的沒錯。如今到了年底,各自要料理家務(wù)。今冬放了定,明春就過禮。過了老太太生日,就擇日娶過來,好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次日,王夫人親自去見薛姨媽,把賈政的意思說了。飯后,王夫人又陪她來到賈母房中。賈母很關(guān)心薛家的事兒,問道:“姨太太別擔(dān)心,有孩子們支應(yīng)著呢?!毖σ虌尩溃骸岸嘀x老太太關(guān)心?!蓖醴蛉顺弥奄Z政說的話告訴了賈母,賈母十分高興。正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問:“今天上學(xué)沒有?”
寶玉道:“才打?qū)W房回來,聽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安?!睂氂駟枺骸皩毥憬憧纱蠛昧耍俊毖σ虌屝Φ溃骸昂昧?,早好了?!贝蠹艺f著寶玉和寶釵的婚事,見他進來卻都掩住了。寶玉見他來了,眾人的話便少了,還以為說薛蟠的事兒,坐了坐便回怡紅院了。
晚上吃過飯,乘著熱乎勁兒,他便跑到瀟湘館來看黛玉。想問她何時再起詩社,還有為什么她不喜歡嫦娥奔月的戲。掀簾進去,見里間無人,寶玉便問紫鵑:“姑娘呢?”紫鵑道:“姑娘聽姨太太過來,請安去了,二爺沒見她么?”寶玉道:“我剛也去了,怎么沒見?”
正說著,見黛玉和雪雁冉冉而來。寶玉問道:“妹妹可吃過飯了?”黛玉請寶玉里頭坐,對寶玉說:“你沒去看姨媽么?”寶玉道:“去了?!薄皼]去看寶姐姐么?”“沒去?!薄澳阍趺床蝗タ纯此?,怪可憐的?!薄拔覇柶饘毥憬愕牟恚麄円膊淮鹧?,難道怪我沒去瞧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不似我,我病著呢,又是外人,我不去瞧她,誰都不會怪我。你是內(nèi)人,不去瞧,當(dāng)然會怪你?!?p> “我倒是想去來著,可誰都不讓去,也不知怎么了,長大了就不能來往?”
“他們不讓去,是怕耽誤你功課,這都不懂?”
“也許是吧?!?p> 紫鵑上茶,兩人對面坐下,黛玉又笑嘻嘻地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通還是不通?”
這句把寶玉問得一頭霧水:“通什么?”
黛玉見他聽不懂,又笑著說:“你不記得咱們曾看過一出名叫《荊釵記》的戲?里面有個王十朋就不通的很?!?p> 寶玉本來也想問黛玉那天生日戲的事兒,沒想到卻又被搶了先。他苦思冥想,仍不明所以。黛玉又說:“我托林之孝大爺找到了劇本,還從書上查出了這個王十朋的原委,誰知道他竟不是個不通的人?!?p> “對了,我想起來了,江心寺的那個對聯(lián):‘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就王十朋題的吧?”
“對,我也沒想到,這個王十朋竟是個有情之人,他實際上通得很?!?p> 說完,黛玉走到書桌前,鋪開紙,蘸上墨,筆走龍蛇,寫了起來。寶玉一邊替她研墨,一邊觀賞,只見黛玉寫的是:
“《林下十二子》
竹子脩
萬木蕭疏怯歲寒,子脩相見喜平安。世間寧有揚州鶴,休訝平生肉食難。
井子深
席量泓泓井子深,客來車轄總能沉。定須再筑新亭覆,不負(fù)先君好事心。
梅子先
竹外溪頭手自栽,群芳推讓子先開。好將正味調(diào)金鼎,莫似櫻桃太不才。
桂子蒼
學(xué)仙深愧似吳郎,賴有吾廬兩子蒼。疑是廣寒宮里種,一秋三度送天香。
蘭子芳
國香入鼻忽揚揚,知是光風(fēng)泛子芳。林下自全幽靜操,縱無人采亦何傷。
陽子仙
天上星郎字子仙,結(jié)根拳石傍清泉。豨苓方入醫(yī)師手,誰識仙姿解引年。
黃子嘉
保綠軒前黃子嘉,非松非柏亦非花。故應(yīng)喚作思人樹,數(shù)十年前閱我家。
丁子素
雨底含愁雪里芳,琉璃葉映小何郎。世人競重熏籠錦,子素何曾怯瑞香。
柳子春
夾道青青柳子春,自從栽植幾番新。如今已作參天樹,應(yīng)笑衰遲老主人。
槐子夏
方苦炎炎畏日長,欣蒙子夏惠清涼。三槐雅是王家物,為榜新亭擬舊堂。
菊子秀
子秀霜中色更嘉,金錢粲粲滿庭階。淵明異日開三徑,端仗茲花慰老懷。
王子野
場屋虛名且罷休,歸來聊效晉人游。林間諸子總非俗,肯與野人為友不?!?p> 一共十二首。寶玉說:“這是王十朋寫的詩?真好!”馬上便想起自己在夢里所見的《金陵十二釵正冊》以及其它本子。
黛玉也不回答,提筆繼續(xù)寫道:
“《鷓鴣天》
華發(fā)蕭蕭鬢若霜,老來無子實堪傷。
箕裘事業(yè)誰承繼?詩禮傳家孰紹芳?
閑議論,細(xì)思量,欲將一女贅賢良。
流行坎坷皆前定,只把丹心托上蒼?!?p> 寫完之后,黛玉說:“這是《荊釵記》里的一首詞?!?p> 寶玉左看右看,思來想去,終是不懂,而黛玉又不說。寶玉說:“我拿回去仔細(xì)想想,明兒個再來請教你,也許便想通了?!?p> 說完之后,卷起紙就回了怡紅院。
晚間,寶玉細(xì)讀詩詞,想起曾在夢中去過的太虛幻境,和那十二支《紅樓夢》曲子,徹夜難眠??
第二天,寶玉自知學(xué)堂放假,是個難得的消遣機會;再加上昨晚心事,一大早便起來。想去瀟湘館請教,又怕驚擾黛玉,因此又苦思冥想:那首詞頗感意外,入贅之事,與我賈府何干?倒還罷了。但那十二首詩倒正應(yīng)了薄命司里十二釵的冊子,第一首的竹子脩是曹昂無疑,但他為救父親英年早逝,不是什么好結(jié)局。井子深又是誰呢?一定是晉朝的桑虞,他德才俱備,似有寶姐姐的品格;梅子先是知天文的徐光啟,他如日中天倒還罷了;那桂子蒼也確定是宋人韓駒無疑。寶玉知道他是個堪比儲光羲的才子,便翻看他的詩作,竟有一首七絕,特別引人注目。
《九絕為亞卿作》
更欲樽前抵死留,為君徐唱木蘭舟。臨行翻恨君恩雜,十二金釵淚總流。
書中還說,亞卿姓葛,是韓駒朋友,他與一位風(fēng)塵女子相愛,雖然分手,卻十分依戀。韓駒便寫了九首七言絕句,以表難舍難分之意。這是其中第三首。
寶玉一看,如獲至寶,飯也顧不上吃,急忙鎮(zhèn)紙備墨想抄下來,拿去給黛玉看,誰知黛玉又病了。
如此又過了幾月,因賈府中人人鬧病,只同藥房打交道了,賈菖與賈菱每日里忙忙碌碌,竟快學(xué)成了醫(yī)。一日,趙姨娘因賈環(huán)生病來尋人參,說要進補,見藥房里沒人,便和菖菱二人閑聊起來:“以前當(dāng)丫鬟時,從沒受過冤枉氣,誰料當(dāng)了姨娘,又給他們一氣養(yǎng)了兩孩子,這氣倒慢慢尋來了?!辟Z菖道:“誰敢給姨太太氣受,那還不反了天?”趙姨娘一聽有人疼他,更來了勁兒,竟抹起淚來。
正說著,賈環(huán)的隨從錢槐進來了,趙姨娘問道:“你不好好看著他,跑來作什么?”“三爺怕姨太太拿不動,讓我來迎?!卞X槐說。趙姨娘生氣道:“他什么時候開始有孝心了?人參能有多少?還怕我拿不動,真缺心眼!”錢槐道:“三爺大概怕還有別的藥吧?!闭f著,賈菱已經(jīng)將一些碎人參稱好,包起來遞給趙姨娘,趙姨娘便和錢槐出來了。回去路上,趙姨娘問錢槐:“咱倆是親戚,我不防著你,你看那倆配藥的怎樣?錢槐說:“那倆?我們整天混在一處,關(guān)系好的緊?!壁w姨娘聽他這么說,便把錢槐叫到身邊,同他耳語一番。錢槐猶豫了一下,趙姨娘將手掌翻了翻。錢槐咬著牙說:“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了!”錢槐與趙姨娘回去拿了銀子,又轉(zhuǎn)回藥房。
錢槐本來就與菖菱無所不至,果然一拍即合,收了銀子。錢槐說:“這是一半,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賈菖卻道:“你說兩個人,只有一半錢?!卞X槐罵道:“直娘的,得先做一個再做一個吧?兩個都做了,萬一露餡兒怎么辦?”賈菖這才不說了。
又過了一個月,菖菱收了銀子,等待時機,誰知那倆個卻硬棒了,總不生病。二人便問錢槐,錢槐說:“不是有個藥罐子呢么?弄了她,也算數(shù)!”于是菖菱又開始暗下毒手。
直到中秋節(jié)前后,黛玉又一病不起,總不見好,接著賈母和王夫人又鬧起病來,弄得一家子人都沒好心情。
轉(zhuǎn)眼又是重陽節(jié),惜春來找寶玉,想約人起社,誰料寶玉見黛玉總不好,沒什么興致,惜春也只好作罷。晚上,惜春又吃了一肚子素食,她吃齋很久了,已鐵定了出家的心,正等著機會呢。
入夜,惜春夢見一個人進了屋,是秦可卿的模樣。惜春問她:“是蓉兒媳婦嗎?你不是早死了嗎?怎么又回來了?”那人卻冷笑一聲道:“你胡說什么,我是兼美,特來接你去過重陽節(jié)的。”惜春被她用手一拽,便感覺起了身,直向空中飛去。
不一刻,便到了一個仙霧迷蒙的所在。只見一個仙姑站在那里說:“度恨菩提也接來了?”兼美答道:“嗯,鐘情大士到了嗎?”那位仙姑說:“到了,就差你倆了?!毕Т阂娝泼钣衲?,又不敢問。那人卻對她說:“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歸。你如今了悟了嗎?”惜春反復(fù)默念這兩句,卻不解何意。兼美卻說:“這位是警幻仙子,也是你的老朋友。”
說著,惜春被領(lǐng)進了屋,見別人都已坐好。首席位置上坐著一個酷似黛玉的人,余者“寶釵”、“元春”、“湘云”等人皆在。兼美叫她坐在“迎春”下首,卻在鳳姐兒上首,鳳姐兒還帶著巧姐兒,但這個巧姐卻出奇的大,鳳姐兒卻出奇小。她們倆不像娘倆,倒像姐兒倆。
只見那個貌似妙玉的人說道:“今日重陽,我們十二個姐妹在此瑤池一聚,大可開懷暢飲,不必拘泥?!毕Т阂餐娙艘黄鸲似鹁票?,喝了一口,只覺一股馨香直透心脾。惜春便問“迎春”:“二姐,這是什么酒?竟然如此好喝?”那個迎春看來也是初來乍到,低低說道:“我都問過了,除了兼美,我們都是被請回來的。我問兼美:‘你如何是個命最短的?’你道她說什么:‘下個回來的便是你?!?p> 說著歌者舞者皆已下場,真是美輪美奐,震撼全場。惜春正在鼓掌,忽見闖進一人,貌似孫紹祖的樣子,提著一股陰森森的劍,直奔迎春而來。惜春連忙起身擋住,卻被他一把推開。只一劍,便刺穿了迎春的胳膊。兼美大喝:“二郎,你只等不及這幾天么?今日是重陽之會,不許你在此行兇撒野。”正說著,只見尤三姐提著鴛鴦劍飛奔而來,將那個“二郎”擋住,戰(zhàn)了起來,又有幾名黃巾力士趕到,將“二郎”趕了出去。他雖被趕走,眾人卻全沒了心情,紛紛告辭而去,只剩下惜春抱著迎春。迎春喃喃地說:“就快回來了,快熬過去了?!闭f罷便暈了過去。惜春趕緊叫她:“二姐!二姐!”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寒雋
回前詩: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唐·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