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旭停住了手,不悅地轉(zhuǎn)身,冷冷地看向那道聲音的方向。
黑暗中出現(xiàn)一雙皮鞋,一步一步向這邊走近。
一個身材高大的輪廓漸漸顯現(xiàn)出來,那是一個面容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站在離柳冬旭五米遠的地方,微笑說道:“抱歉打擾你了。”
他平靜看著眼前這個慘不忍睹的角落,墻上掛著兩具已經(jīng)冰冷的尸體,地上一個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人,滿地都是鮮血和七零八落的人體器官。
造成這一切的那人隨意地拂了拂手,看向他不悅地說:“你想死嗎?”
他立刻擺著手緊張地辯解道:“不不,不敢,只是,有人來了,就在上面,歸葉園的那幫人好像也收到了消息,正向這邊趕來呢。”
他指了指車庫的頂棚。
“真是一群煩人的蟲子,”柳冬旭看了眼葉銘,招招手讓中年男人過來,指著已經(jīng)半殘廢的葉銘說道,“給我看好他,別讓他死了,我還沒玩夠?!?p> 說完,他向車庫頂棚面無表情地舉起手掌,一束明亮刺眼的光線從他的手掌中放射出來,將堅固的頂棚轟出了一個一人大的洞窟。
他一躍而起,整個人從洞窟中穿過,接著樓上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柳冬旭離開了,葉銘暫且松了口氣。
他嘗試著挪動身子,可是僅有骨頭連接的大腿和胳膊根本不聽使喚,稍微用力一點,就會襲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嘗試了幾次,他放棄了,他突然有些絕望。
面對折磨他本能的想要反抗,可是折磨告一段落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與其這樣等死,還不如直接給他一刀來得干脆些。
他閉上眼睛,真希望就這樣暈過去,醒來時就已經(jīng)在暗之境界的荒漠中跋涉了。
下一世一定要投個好胎,他告訴自己,一定不要再成為和父母一樣悲劇婚姻的犧牲品。
突然一只手撫上自己的臉龐,那臉龐上滿是血和眼淚的混合物。他睜開眼睛,看到中年男子半跪在地上,沖著自己微笑,那笑容中帶著幾分殘忍。
“想死?”他開口問道。
葉銘盯著金絲眼鏡后那雙灰色的眼眸,沒有說話。
突然他的臉色一變,他聽到不遠處傳來輕微的聲響,“滴滴、滴滴、滴滴……”
他意識到了什么,掙扎著扭頭看過去。自己被扯破的衣服雜亂的堆在一旁,聲響便是從那邊傳來。
他盯著那堆衣服,一塊衣料就在他的手邊,可是他的手指無論如何也抓不到它。
中年男人悠悠地站起來。走到那堆衣服旁從最底下掏出一個銀白色的掛扣,拿在手中晃了晃。
“你在找這個?”
他把手伸進掛扣的夾層空間中,翻找了一會兒,從中拿出那個追捕罪的羅盤。
羅盤發(fā)出急促的響聲,前端的紅色激光準(zhǔn)確無誤地投射到中年男人身上。
葉銘猛地瞪大了眼睛,他不顧口腔和咽喉中冒出的血腥味,盯著中年男人艱難地說道:“人形……罪?!?p> “哦?你們就是這樣稱呼我們的嗎?”中年男人隨手將羅盤丟到地上,一腳重重落下來將羅盤踩得稀爛。
響聲停止了,他將羅盤的殘骸遠遠踢出去,羅盤撞到墻上變成一堆散亂的零件。
他拍拍手,分外舒心地說:“終于安靜了?!?p> 他踱到葉銘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
他蹲下來在葉銘沉甸甸的左眼球上點了一下,又抓起葉銘海綿般軟趴趴的手捏了捏,語氣居然有些遺憾:
“太過了,那家伙做得太過了,”他自嘲地笑笑,“以前我以為他只是單純地嗜殺而已,是我低估他了,他根本就是個變、態(tài)。”
他摸了下葉銘肩胛處那道堪稱藝術(shù)品的十字花,笑著說道:“不過你居然真的找到了這個地方,也不枉我這么長時間的籌劃了?!?p> 他突然直視著葉銘的眼睛:“我沒有找錯人?!?p> 葉銘怔住了,大腦從疼痛中暫且掙扎出來,他想起了自己這一天的經(jīng)歷。
陰氣繚繞的平房,死在其中的第三個人,莫名被斬成兩半的人形罪,簡陋的城市地圖,佳民小區(qū)。
他記起了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為了尋找真相,因為那張簡陋城市地圖的指引。
他大夢初醒般地看向中年男人,詫異道:“是你,是你在那個平房里救了我,又指引我來到這里的?”
“很驚訝嗎?我以為你在我剛出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猜到了!還是太遲鈍了!”
他笑起來,像慈父一樣撫摸著葉銘的頭發(fā)和臉龐。
葉銘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喜歡他的笑,他的笑讓他想到了父親。
“你想得沒錯,確實是我救了你。不過,我引導(dǎo)你到這來,除了試煉你,也是為了讓你和他見面,”他指了指破了一個洞的頂棚,上面不斷傳來慘叫,想必柳冬旭正隨意收割著那些人的生命,“他,可以把你逼入絕境?!?p> “為什么?”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和你面對面地談一場交易??!”他張開雙臂,環(huán)顧四周說,“我手里有足夠的籌碼——你的生命!”
葉銘盯著他,覺得他的笑容越來越讓人厭惡,他緩緩說道:“你的意思是,你利用了他,為了把我的生命當(dāng)做籌碼,跟我談一場交易?”
“就是這樣,那個小子雖然殺人如麻還時不時做點變、態(tài)的事,但其實就是個沒有絲毫心機的孩子,稍微言聽計從一點就把他騙過去了?!?p> 男人捏著葉銘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喂,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葉銘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確實很想知道柳冬旭是什么人,或者說是什么東西,他早就把他排除在“人”的群體之外了,他身上有不屬于人的獨特的冰冷的氣息,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更像是——
罪。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但是一面對他,我都會感受到一種本能的恐懼?!?p> 男人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我能夠從他身上感受到些許同類的氣息,但又不太對,而且他的身體肯定是人類,羅盤對他沒有反應(yīng)吧?所以我覺得,可能是他的靈魂出了問題?!?p> “具體什么問題,我不知道,但一定跟罪有關(guān),甚至可以說,他的靈魂就是罪惡本身?!?p> “從某種程度上講,他是一個很單純的人。人之所以復(fù)雜,是因為每個人的人性都是由善與惡兩種特質(zhì)組成的,缺少一個,都不能稱之為人。而他,只有惡,與罪一樣,只不過比我們多了一個人類的皮囊而已?!?p> “如果你今天能夠活下來,以后一定還會見到他。所以,好好記住他的名字吧——阿萊亞里斯!”
他吐出這個發(fā)音奇特拗口的名字,葉銘默默重復(fù)著這幾個字,覺得就像一種古老的咒語。
他的心中逐漸明朗起來,之前想不通的問題,此刻都得到了解決。
這個柳冬旭根本就不是曾經(jīng)的柳冬旭,而是用來盛裝那個罪惡靈魂的容器。八年前血洗冬儀整個村子的也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侵占他身體的那個靈魂。
葉銘在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覺得冬儀隱瞞了什么,他隱約覺得,這個秘密也許就是解開那個靈魂身份的關(guān)鍵。
阿萊亞里斯。
葉銘忽然感到一只手在自己眼前揮了幾下,他眨了眨眼,回過神來,中年男人正一臉玩味地看著他。
他定了定神,開口問道:“你想做什么交易?”
男人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反問道:“葉銘,你對人形罪有多少了解?”
對人形罪的了解?
葉銘想到格桑對它們的描述:強大、冷酷、酷愛虐殺,個別擁有魔法體質(zhì)。
他現(xiàn)在虛弱的身體不允許他廢話,幾分斟酌后,他找了個最合適的詞:“你們很強大。”
“強大?”出人意料,聽到這個詞,男人突然大笑起來,“是啊,確實強大,但即便多么強大,最后還不是都被靈人合伙斬殺了?”
他停止了笑聲,目光陰沉下來:“我們這種東西啊,是沒有未來的?!?p> “我們誕生便擁有力量,但這種力量永遠不會像人類一樣,會隨著身體成長而變得更加強大?!?p> “我們的誕生是世界的錯誤,我們的存在根本沒有意義,如果硬要說的話,也只是為靈人的生命賦予了意義?!?p> 他似乎有些累了,盤腿坐下來,絲毫不介意地面的血污弄臟了他的西服褲:“你能想象一只過街老鼠的感受嗎?那些低等的罪只有作惡的本能,它們感知不到這種痛苦,但我們不一樣?!?p> “我們有意識,有思想,我們因人類而生,卻一點都不亞于人類。所以我怨恨這個世界,既然我的存在沒有意義,又為什么要讓我誕生在這世上?”
“我不甘心啊,每次像條狗一樣四處躲避靈人的巡邏的時候,這種不甘都會加深一分。”
“直到,我遇見了他?!?p> 他那雙死尸一般的灰色眼睛幾乎放出光來:“阿萊亞里斯,他給了我靈感?!?p> 他看向葉銘,突然詭異地一笑:“我說過,我感受到他的靈魂中有類似于罪的東西。那你說,如果我與人類的靈魂結(jié)合為一體的話,會怎么樣?”
外面?zhèn)鱽韼茁暳鑵柕睦茁?,在天空中凝固多時的陰沉沉的云終于化作雨滴落了下來。
潮濕的略帶泥土腥味的空氣彌漫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一如他初次誕生在這世上的那一天。
他帶著身為人時的記憶,默然站立在繁華的十字街頭,身邊有神色麻木的行人匆匆走過,沒有人注意到他。
這正是他熟悉的世界,他甚至來到他曾經(jīng)的公司門口,只是那幢灰白的高樓早已換了另一個主人。
不會再有人記得他了,他的名字只能是印在塵封的報紙上面,那個為黑幫賣命害死了無數(shù)人命的男人,供人們茶余飯后再翻出來嘲弄一下。
他在公司門口站了一會兒,便無趣地走了。
他本應(yīng)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兒,在他被執(zhí)行死刑后每日艱難度日的家人,可是那顆空蕩蕩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溫情。
他看著路邊和女兒一般大的孩子,只想掐斷她嬌嫩的喉管,看著血從血管中汩汩流出來的樣子。
這是他作惡的本性,他已經(jīng)不是人類了,這一點他清楚。
于是他綁架了那個孩子,用魔法不斷地折磨她??粗纯啻驖L的樣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然而很快,這種暢快變?yōu)榱藷o窮盡的恐懼。
這種恐懼來源于死亡,他拼命逃脫了靈人的追殺,在夜幕下的高墻角癱坐著喘息時,他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弱小。
他變成了罪,擁有了魔法,可是面對靈人的步步緊逼,面對這世界不停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他依然無比弱小,這讓他感到悲哀。
他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這一次,他想活下去。
他在這座城市中茍延殘喘,漫無目的地游蕩。
直到,那天夜晚,他想體會一下生前的感覺,在快餐店里吃面。
一片陰影突然籠罩在頭頂,他抬起頭,看著那個黑色長發(fā)的少年,和善地笑笑,說道:
“沒人,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