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落魄巷里,那婦人坐在院中,一張?zhí)匾庵谱鳎锌勘车牡首由?。她嘴角帶著笑,眼睛笑瞇瞇的,手上做著針線活,一針一線,十指纖纖如玉蔥。
女人愛笑,性子極其溫和,鄰里從來沒對誰紅過臉,也從來沒和誰吵過架。
女人削肩長頸,并非佳相,體質孱弱,走路總是弱不禁風的樣子。
女人眉間一皺,感覺整個身體渾身乏力,這股子乏力來得快,她連喊出來的時間都沒有,一頭栽倒一旁,暈倒了。
等屋里男人走出來,看見暈倒在地上的女人,臉上神情極駭然,背著女人就跑出落魄巷。
一路慌慌張張跑到一處藥鋪,藥鋪里,那一頭花白頭發(fā)的老醫(yī)者一瞧見男人,目光就落到女人身上,連忙走上前為女人把脈。
女人脈相實在微弱,老醫(yī)者閉著雙眼,細細感受,卻止不住的搖頭,“你……準備后事吧……”
男人如遭雷擊,好似一根枯木被定在原地。
男人眼看著女人呼吸越來越微弱,臉上神情復雜極了,整個人渾身無力,連話都喊不出來,只是看著女人,手腳不住的顫抖。
不多時,整個人直接癱坐在地。
這一天終于來了……
老醫(yī)者看著男人背著女人,一步一步沉重的離開藥鋪,苦著臉,搖頭嘆道:“世間多癡人……”
落魄巷里,男人一步一步,慢慢的背著女人回家,眼眶里水汽氤氳,嘴里念叨著:“晴兒啊,你不是說,你要看著落雪長大嫁人,看著她生孩子,怎么就舍得離開呢……”
“當年啊,我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我第一次給你送東西的時候,你還罵我,罵我是小流氓,我好久好久……沒聽見你罵我了?!?p> “現在落雪投了個好人家,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只是這一天太快了……”
男人一步一步,走在落魄巷子,他終究是沒有流一滴眼淚,嘴角帶著笑,因為女人曾經說過,很多事,笑笑就過去了。
落魄巷外。
小女孩一只手扯著衣裳,害怕裙子拖地弄臟了,弄壞了,臉上靦腆著笑容。
小女孩穿進巷子里,熟悉的環(huán)境和地方,讓她漸漸安心,步子漸漸慢了下來,沒多久就走到小院外。可院子里很安靜,沒有吵吵鬧鬧,小女孩感覺有些不對勁,連忙跑了進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她家屋子里,鄰居都在她家里。女孩走著走著,停下步子,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不敢走進去了。
屋里,男人枯坐在女人旁邊,什么也沒說,眼淚也沒掉,只是癡癡的看著躺在床上,已經沒了呼吸的女人。
小女孩終究是走了進來,一眼瞧見,床邊坐著的男人和床上躺著的女人。霎時間,小女孩就立在原地,好久好久說不出話,一直到有人發(fā)現了小女孩……
陳落雪跑到她娘親床前,伸手輕輕撫摸著她娘親,娘親的手有些涼,可她娘親的手,本來就很涼,只是更涼了。
男人余光瞧見陳落雪,微微闔上雙眼,眼淚終究是落了一滴……
這一天小女孩失去了她娘親,這世間最溫暖的人。
……
溫平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在逛些什么,走到一個攤子面前,忽地頓住身子,扭頭看了一眼,瞧見攤子上有塊檀木木牌。
他拿起這塊木牌,發(fā)現上面有兩行小字:
生生世世,永結同心。
他看著這塊木牌,愣了半響,才抬頭對小販笑著問道:“這東西多少錢?”
小販只是瞧了一眼,見是他都不記得從哪里收來的小玩意,隨口道:“一個銅板帶走吧,也不是啥值錢玩意?!?p> 溫平笑著沒說話,只是從錢袋里掏出一枚銅錢,遞到攤販面前,起身走了。
一路上,溫平沒有東看看西看看,只是拿著木牌,拇指輕輕摩擦著,擦去上面覆蓋的一層灰。
木牌是圓的,正面刻著那八個字,反面雕刻著梧桐樹,雖細小,卻隱隱可見枝葉繁茂。
溫平小心翼翼的揣進懷里,生怕弄丟了。
他沿著大街,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萬家酒樓買了壺春紅雪,提著酒開開心心的沿著大街,正準備回小院,卻瞧見一道背影。
那街口,中年長衫男子,身后跟著幾個十四五歲,衣著樸素的書生。
看他們的方向,似乎是出城的。
溫平有些好奇,跟了上去。
城外春紅柳綠,柳絮飄飛漫天,實在惹人生嫌,但看著卻是美極了。
那河水緩緩流淌,邊上不深,能見底,有水草于水中隨著水波蕩漾,中間很深,有些綠,勉強能見底,沒有水草,倒是能看見偶爾有魚貼著水底水草游過。
兩岸柳葉隨風,中年長衫男子帶著幾個少年,來到一處僻靜之地。
溫平走上前,長衫男子抬頭見他,朝他揮了揮手,“那日一別,我可一直惦記著小兄弟呢?!?p> 溫平感覺有些不對勁,宋師門好似一直知道他跟在后面,卻不太在意。
走到宋師門跟前,宋師門輕輕抬手,示意溫平落座,“小兄弟請坐?!?p> 溫平看了看四周,那幾個書生已經各處游走,有的看看風景,有的去幫一些農戶開墾田地。
溫平屁股一坐,不由笑道:“你這些學生倒是厲害啊,有把子力氣?!?p> 宋師門笑了笑,說道:“都是些窮苦人家孩子,苦力活自是不在話下。”
溫平瞧了一眼便沒再看了。
宋師門抬眼看了下溫平,忽地問道:“我很好奇小兄弟是如何知道這天與地,這月高多少?”
溫平苦笑了下,搖搖頭回道:“都是我胡說八道的,再說這些話,也就隨便說說,誰會信呢,沒有親自見識過,就無從印證?!?p> 宋師門望向溫平,不置可否。
溫平想起自己手中的酒,看了下四處風景,心情略好,提起酒壺,問道:“宋先生你喝酒嗎?”
宋師門看了眼溫平酒壺上貼著的春紅雪三字,淡淡一笑,搖頭嘆道:“春紅雪?這酒可不便宜,哪怕不是那二十年春紅雪,也足足近一兩銀子一斤,小兄弟倒是破費?!?p> 溫平感覺宋師門還挺對自己脾氣,連忙取下酒塞,卻恍然間發(fā)現沒帶酒杯……
宋師門仰身笑了笑,從一旁的匣子中取出兩個酒杯,遞到溫平面前,“我平時喝茶的杯子,若是不嫌棄,大可盡管用便是?!?p> 溫平倒是沒那么多講究,拿起酒杯為宋師門斟上一杯酒,又為自己倒?jié)M。
“宋先生來!”
宋師門抬起酒杯。
一杯酒下肚,溫平感覺有些失望,昨日品嘗過那二十年春紅雪之后,這一年釀造春紅雪,實在宛如雞肋。
宋師門一杯酒飲盡,抬眼瞧見溫平眉頭微皺,不由好奇道:“酒味不對?”
溫平點點頭,“昨日品嘗了二十年春紅雪,發(fā)現這一年春紅雪味道實在……”
溫平搖頭不語。
宋師門也默認般的點點頭。
好在四周風景怡人,還算將就。
宋師門從一旁取來棋盤,還有棋子。
溫平以為宋師門要與自己下棋,放下酒杯連忙搖頭道:“宋先生我可不會下棋。”
宋師門只是抬頭看了一眼溫平,沒說話,一手捻著白棋,紛紛落子,卻不捻黑棋。
一枚一枚,不多時,棋盤擺滿三百六十一顆白子。
溫平十分不解,靜靜的看著宋師門落完這些棋子。
宋師門將最后一顆棋子放下。
溫平忍不住好奇道:“這是何意?”
宋師門目光溫和,看向溫平身后柳州城,復道:“小兄弟你說,如果白子盡先手,沾滿了整個棋盤,這黑子如何贏?”
溫平感覺這個問題有些智障,那肯定是白子贏啊,棋盤上可滿滿當當都是白子??上肓讼?,他感覺應該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就好像腦筋急轉彎一樣。
他想了會,搖了搖頭,撇著嘴說道:“如果按照規(guī)矩來下,肯定白子贏了,如果不按照規(guī)矩,兩方都有落子機會,那肯定黑子贏了!”
宋師門聽聞溫平這個回答,‘哦’了一聲,有些驚訝。
溫平想了想,從裝滿黑子的盒子之中,取了一把黑子,然后一顆顆的將黑子擺在棋盤之外,擺了一圈。然后好似邀功一樣,一副你看我多機智的眼神看著宋師門,笑道:“這樣就贏了!”
宋師門一開始看得有些懵,反應過來后恍然笑而不語,之后神色嚴肅,最后整個人仰起身子哈哈大笑兩聲,“哈哈哈小兄弟這不講規(guī)矩,實在厲害?!?p> 溫平也笑著,感覺自己賊機智。
宋師門笑完后,卻是搖了搖頭,嘆道:“只是可惜,一切只能在這棋盤之中,小兄弟你別出心裁,以棋盤之外為戰(zhàn)場,實在異想天開,聰慧過人?!?p> 溫平聽完這話,自然也知道,規(guī)矩規(guī)矩,打破規(guī)矩是打破規(guī)矩,可打破規(guī)矩,往往需要比規(guī)矩更強,也比贏更難。
宋師門默不作聲提起一枚白子。
溫平看著宋師門這一手,有些不解。
宋師門將白子丟到一旁,徐徐道:“如果,白子提去后,本已用盡步數,自然不準再落,黑子甚至無需落子,那黑子自然就勝了?!?p> 溫平看得愣愣,這特么都行?
宋師門笑著沒說話。
溫平抬頭看向宋師門,豎起大拇指,“這招高明,既合了對方規(guī)矩,也贏了?!?p> 宋師門搖頭嘆道:“也就在這方圓之內……”
溫平不知道宋師門話語中的深意,只是為自己倒?jié)M一杯酒,又為宋師門滿上,繼續(xù)喝酒。
一直到下午。
日落遠山,似懸于山尖。
落魄巷里,男人保持著一個坐姿好幾個時辰一動不動,整個人宛如一塊木頭一樣。
陳落雪一個勁的哭,使勁哭,任誰都勸不好。
男人忽然說話了,“丫頭,別怪爹,爹也是逼不得已……”
陳落雪抬頭看著男人,不知為何,從男人口中聽到這些話,她心一下揪了起來,仿佛男人后面的話,是離別。
陳落雪不懂離別的感覺,有一次巷子里有個和她同歲,和她關系好的男孩,失去了爹,自那之后,陳落雪就沒再見過那個男孩,據說是因為家里實在太窮,不得已出了城,回了鄉(xiāng)……
那是陳落雪第一次離別,只是這種離別,遠遠不夠。
男人自顧自說著,“家里窮,你娘身體本就不好,我又每天東奔西走……我只是想啊,如果你能投個好人家,不必與我們一起受累受苦多好……”
陳落雪猛然搖頭,她一點也不覺得爹娘有什么不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爹娘。
男人回頭看了眼陳落雪,輕輕抬手,寬厚的手掌,摸了摸陳落雪的頭。他笑了笑,最終無力的倒在床邊,氣機立斷……
陳落雪就這么看著男人倒在她眼前,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