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安哭訴苦難史，老人亦非方外人
二大安哭訴苦難史，老人亦非方外人
大安的故事讓我們從一九八零年說起吧。這一年，大安七歲，弟弟長安五歲。她家就在鄰縣青山縣青龍鎮(zhèn)的一個小山村里。她的父親是村里的大隊會計。在那時的農(nóng)村是比較有權(quán)勢的人。爺爺是退伍老兵，有撫恤金。母親是下鄉(xiāng)的知青，來自省城大城市，在村小學(xué)當老師。她漂亮、能干、有知識，是許多知青追求的對象。在她父親劉天成的強烈攻勢下，屈服投降，就和他結(jié)婚生子了。由于城里也沒有什么親人了，就踏踏實實做起農(nóng)村主婦來。在當時，這是讓全村人稱慕的家庭：丈夫有權(quán)有勢，妻子漂亮賢惠，兒女乖巧可愛，經(jīng)濟條件又好，屬于上等家庭。兩個孩子一直過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一九八零年臘月初八。這一天，這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安開始有深刻的記憶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發(fā)生的事。
早晨，一家人正在喝著媽媽煮的臘八粥。一個女人走了進來。大安認識她，她住在東村，今年春上剛剛死了丈夫。母親熱情地給她讓座，請她嘗嘗紅棗粥。大安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變得煞白，粥在嘴里都忘了咽，大瞪著兩眼發(fā)愣。這個女人理也不理就自顧坐下了，然后冷冷得開了口：“你們的日子過得真是舒服快活。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子就難熬了。我也想過舒坦的日子。今天我來就把話挑明了，路由你們自己選。你的丈夫強奸了我，這是證據(jù)?！迸藦膽牙锾统鲆粭l床單，指著上面的臟東西說：“這個東西可以拿到醫(yī)院里去化驗，就能證明我已經(jīng)和你丈夫睡過了。”
“不，是你自愿的?！备赣H低聲反駁道。
“你怎么證明我是自愿的？即使是我自愿的，你是黨員干部，有老婆孩子也不該這么做！”女人胸有成竹地反問。父親緊抱著頭蹲下了。母親愣在那里，好像還沒有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女人說：“兩條路你們自己選：要么你把這個男人讓給我，要么我讓這個男人去坐牢。我給你們?nèi)鞎r間考慮?！迸苏f完就揣起那條床單走了。
那個時代，調(diào)戲婦女都要判刑的，何況還有了那種關(guān)系。那個女人的話并不是危言聳聽。
母親傻愣愣的盯著父親。父親抱著頭蜷縮在那里，半天才說：“是她引誘我的，是她引誘我的，我喝了酒……”
“你打算怎么辦？”這幾個字是從母親的牙縫里擠出來的，父親還是聽見了。他沉默良久，說了一句：“我如果坐了牢，這一輩子就全毀了?！比缓筠D(zhuǎn)身離開了。
兩個孩子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感覺到這個很兇的女人給母親帶來了不好的消息。母親變得像木樁一樣，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一個地方看。他們對她說什么她都聽不見，也不搭理他們。他們兩個也沒有多想，吃飽了就到院子里玩去了。院中有一棵柿子樹，兩個人就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爬上爬下的玩耍、嬉鬧。
時近中午，天上飄起了雪花。兩個孩子餓了，就到屋里去找他們的母親。他們的母親什么也沒做，對著窗戶傻愣愣的坐著。兩個孩子進來就喊：“媽媽，你在干什么？飯好了嗎？我們餓了。”
母親這才回轉(zhuǎn)頭，含著淚撫摸著孩子的頭，又緊緊地把他們抱在懷里。她把兩個孩子的小手握在一起，說：“大安，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要照顧好弟弟；長安，你要聽姐姐的話。你們要好好讀書，將來到大城市去過好日子，記住了嗎？”
“記住了?！眱蓚€孩子齊聲回答，還不住地點頭。
“媽媽不舒服，沒有做飯，你們到爺爺那里看看有沒有好吃的，媽媽休息一下。”
“好的！”兩個孩子齊聲回答。爺爺那里經(jīng)常給他們留著好吃的東西呢！幾顆糖果啦，幾塊點心啦。他們就丟下母親，轉(zhuǎn)身朝爺爺家奔去。
爺爺住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屋里。農(nóng)忙的時候給生產(chǎn)隊看場，冬天也不搬回家住，嫌麻煩。他很享受自己一個人生活，逍遙自在。
兩個孩子出門往南，踏著河上的石塊過了河。河里的水已經(jīng)變成了白色的冰，水落石出。兩個孩子不愿走河上的橋，覺得一蹦一跳地走冰上的石塊更有意思。在學(xué)校的門口碰到了媽媽的同事趙小青老師。他們很有禮貌得向她打招呼。小青老師問他們：“你媽媽呢？”
“媽媽說她不舒服，讓我們到爺爺家吃飯呢！”
“是這樣啊。那你們快去吧，我收拾好東西就去看她。老師要回城里去過年，回來時給你們帶糖吃?！?p> 兩個孩子高興地答應(yīng)著，還惦記著爺爺?shù)暮贸缘模惋w快地跑開了。爺爺做了豬大腸燉豆腐，香氣撲鼻，燙好了酒，正要開吃呢！兩個孩子進門就嚷餓。爺爺樂呵呵給他們拿碗筷。他們就毫不客氣得大嚼起來。爺爺抿口酒，笑著提醒他們小心燙。吃完了，他們就在場院里追著雪花飛跑，笑聲不時在飛揚的雪花中蕩漾開來。
天都黑了，媽媽還沒有來接他們。在爺爺家吃了晚飯，爺爺送他們回家。
回家后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們玩累了，媽媽給他們洗漱完畢后，他們就上床睡下了。夜里，被尿憋醒的大安看到媽媽對著窗戶落淚，唱著一首很凄涼的歌。她唱得很動情，大安醒來她都沒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大安只好喊媽媽。媽媽這才回過神來，抱她下地去撒尿。大安還迷迷糊糊對娘說：“媽媽，你怎么不睡覺？媽媽，你別唱那首歌了，我聽著只想哭?！眿寢屃髦鴾I答應(yīng)了。大安很快又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姐弟倆醒來時，媽媽不在身邊。他們以為媽媽干活去了。這是經(jīng)常的事，沒有什么稀奇。大安穿好衣服，又幫弟弟穿好，下床去找媽媽。掀開門簾，就看到媽媽直挺挺懸掛在房梁上。姐弟倆上前搖晃著媽媽的腳喊叫起來。
院子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很多人，進進出出的。紛紛揚揚的雪花遮擋了視線，看不清誰是誰。媽媽被放在了搬到門口的床上，躺著，一動不動。姐弟倆就上前拉住媽媽的手，喊她。無論他們怎么喊，媽媽也不說話；怎么拉，媽媽也不動。兩個孩子嚇壞了，拼命的呼喊。小青老師摟著他們兩個哭得泣不成聲。隔壁的三娘過來，把兩個孩子帶回了自己的家，讓兒子四壯看著他們倆，就又走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在兩個孩子的記憶里是模糊的。大安只是清醒地記得：那一天，她和弟弟的棉襖上縫上了白色的“孝”字，自己的辮子上系上了白色的布條。她的媽媽被人抬走了，回來時不知怎么被裝進一個小盒子里。小盒子又放進了一個大木箱里，蓋上了蓋子，還用釘子封上了。幾個人抬著大木箱走。小青老師和三娘領(lǐng)著兩個孩子在后面跟著，來到山上的松林里。這里有很多的墳頭，平時孩子們是不敢來這里的。大安眼看到裝著母親的大木箱被放進一個大坑里，被埋進了土里，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墳堆。
大安知道，媽媽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長安總是纏著姐姐問：“媽媽呢？怎么還不回來？”大安不吭聲，眼淚不住地流，沒有人的時候就盯著那房梁發(fā)呆。
不知是誰請了神婆在屋里跳大神。那樣稀奇的場面吸引了很多圍觀的人。長安咧開嘴笑了。可當看到姐姐在流眼淚時，也就不笑了。
長安時不時地問姐姐：“媽媽呢？媽媽還會回來嗎？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每當?shù)艿軉杺€不休的時候，大安都會含著眼淚抬頭望著天空不回答。長安也就不問了，小手時刻緊緊地抓著姐姐的手或者衣角，不離開她半步。不一會兒，他會又問：“姐姐，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我想媽媽了?！?p> 正月剛剛過去，父親就去了那個女人的家。村里的人才明白阿蓮老師為什么無緣無故上吊自殺。爺爺住了進來。那個女人說她不養(yǎng)別人的孩子。
爺爺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當過兵，打過仗，是個老戰(zhàn)士。由于結(jié)婚晚，只有父親這么一個孩子。隊里照顧他，讓他給生產(chǎn)隊里看場院，住在場院的屋子里?，F(xiàn)在搬回來照顧兩個孩子。爺爺受過傷，怕冷，祖孫三人就都擠在了火炕上。奶奶在大安還沒有出世的時候就去世了。陪伴他們的還有一條叫阿黃的狗。
隔壁的三娘是個熱心人，經(jīng)常過來照顧他們的生活。三娘四十多歲了，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平時就待大安像親閨女，現(xiàn)在更心疼她了，連和大安差不多大的最小的兒子四壯也靠邊站。她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接生婆。二十幾歲以下的孩子幾乎都是她用雙手迎接到這個世上的。所以很受大家的尊重。三爺是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平時很少說話，只知道干活，幾乎從不閑著。他什么事都聽三娘的。三娘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小青老師雖然住在學(xué)校，只要有時間就來照顧他們，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兩個孩子像對母親一樣依戀她。
大安無憂無慮的年生活結(jié)束了。爺爺年紀大，彎腰駝背。原來還很結(jié)實，自從家里出了變故之后，他的身體就垮了。經(jīng)?？人裕?jīng)常感冒。自從母親去世后，長安一刻也離不開姐姐。大安自己還是個孩子，需要有人照顧。可她卻擔負起照顧一老一少的責任，這已經(jīng)夠她忙的了?？刹恢獮槭裁?，爺爺還央求三娘教她推碾、炒菜、做飯、攤煎餅等各種家務(wù)活，指點她各種農(nóng)活?？烧媸菈螂y為她的。特別是攤煎餅。大安個子太小，只能站著趕糊子，身子幾乎趴著才能趕到鏊子的那一邊。一次，也許是太累的緣故吧，她一下子趴到了鏊子上。好在衣服比較厚，沒有燙著肚子?？墒纸Y(jié)結(jié)實實的按在了滾燙的鏊子上，小手上起滿了水泡，又紅又腫。大安沒有哭，直愣愣的瞅著自己的手不知如何是好。三娘心疼得淚流滿面，幫她找大夫、涂藥、包扎。大安還安慰她：“三娘，沒事的，我不疼。”結(jié)果三娘哭得更厲害了。從此，小小的大安承擔起了一個家庭主婦的重擔。她的父親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偶爾的相遇也如同陌生人一般。
暑假以后，大安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爺爺不想讓她上學(xué)?？纱蟀矆猿忠?。她永遠記得母親臨死前的話?？吹剿@樣堅決，爺爺也就不堅持了?？墒羌依锏幕钜?，還要帶著長安。大安答應(yīng)了。就這樣大安和長安就成了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
大安所在的大隊由三個自然村組成，叫青龍莊。青龍山南麓有兩個村，由一道嶺隔開，分別叫東村、西村。山下一條河，河南岸約一里的路程是南村。這個村地勢平坦，周圍都是肥沃的耕地。大安住西村，小學(xué)校在南村，她父親的新家在東村。東村西村的人要去南村或公社必須經(jīng)過唯一的一座橋。大安家的宅院就在橋北頭，東村的人過橋都要經(jīng)過大安的門前。
大安除了上學(xué)，要洗衣做飯，要喂母親生前買的兩只長毛兔和幾只雞，最麻煩的是拾柴火。生火做飯?zhí)焯煲獰?。那時候沒有人燒得起煤炭。大安每天上學(xué)都帶著一個竹筐。上學(xué)路上拔草、拾柴火，從不空手?？杉依镌瓉淼哪莻€柴草垛依然在一點一點兒地變小。玩耍是連在夢里也不能夠的，夢里的她也是忙碌的。好在有小青老師幫忙，否則大安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下去。
隊里分了糧食，三娘會讓兒子們幫大安運回家，教大安如何翻曬、儲存它們。爺爺?shù)牟】偛灰姾?，老是咳嗽，什么活也干不了。家里家外全是大安一個人的，可她還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小小的手上已經(jīng)結(jié)滿了老繭。
柿子熟了。以前媽媽都是把柿子做成柿餅，年集的時候可以賣個好價錢。因為臘月二十三的時候家家都要用柿餅給灶王爺上供。在三娘的幫助下，大安把柿子削去皮，放在院墻上曬。院墻很矮的，有空的時候就捏捏，曬干了就成了柿餅。曬柿餅是有風險的，必須是連續(xù)的晴天才行，否則就會霉爛掉。老天真開眼，大安的柿餅曬得很好。大安一個都沒舍得吃，只等著趕年集了。
隊里分了地瓜，大壯哥和二壯哥把大安家分的地瓜運到她家院子里，就忙去了。地瓜不容易儲存，要用地瓜刀切成片，曬干變成地瓜干才能儲藏的久。把地瓜干磨成面，和成糊，才能攤煎餅。
大安放學(xué)后就用地瓜刀切地瓜片。三娘教給她切的要領(lǐng)后，就去隊里干活了。這正是秋收農(nóng)忙季節(jié)，大人們都很忙很累。大安第一次干，很害怕。用手把地瓜按在地瓜刀上，用力下推，明晃晃的刀就在手下。用力小了，切不成片；用力大了，一不小心就把手按在刀片上，手掌就有危險了。大安小心翼翼的干，竟然切了一小堆沒有什么事。小小的成功讓大安有些大意了，加快了速度。一不留神，手按在了刀片上，手掌掀起了一塊皮肉，鮮血直流。姐弟倆哇哇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在家看家的四壯，他拉著大安向衛(wèi)生所，長安在后面邊哭邊追。衛(wèi)生所在南村。大安的血流了一路。
包扎的時候，大安疼得直叫。長安更嚇壞了，拽著姐姐的衣服哭：“姐姐，你別死啊！姐姐，你別死??！……”哭得幾個看病的老人止不住流下淚來。
四壯飛也似的跑到正在分地瓜的地里，找到了三娘，氣喘吁吁的說：“娘，娘，大安切地瓜把手切去了一塊肉，你快去看看吧！”所有的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正在地瓜堆旁記帳的大安的父親——劉天成。劉天成“噌”的一下站起來，就被那個女人喝住了：“你干什么去？和你什么相干！”又朝周圍的人吼：“看什么看，他和那兩個兔崽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劉天成又慢慢的蹲下去了。趙隊長氣得直瞪眼，沖著三娘叫：“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看看！”三娘領(lǐng)著四壯朝衛(wèi)生所跑去。
大安已經(jīng)包扎好了，因為失血過多的原因，小臉黃黃的，有氣無力地躺著。長安還在抽泣。醫(yī)生問趕來的三娘：“劉天成呢？”
“死了！”三娘回答，一把把大安摟在懷里，“乖乖，都怪三娘不好，還教你干這個活，你怎么能干得了呢！都怪三娘老糊涂了?！?p> “沒事了，三娘，不疼了。”大安安慰她
“娘，大安流了好多血，太嚇人了！”四壯說。恐懼還掛在臉上。
“沒事，吃點好的補一補就好了?！比锘卮?，她把大安背在背上，囑咐兩個男孩子把路上血跡用土掩埋。勞累的大安還沒有到家就在三娘的背上睡著了。
大安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長安握著她的手坐在炕邊，看見她醒了，又是哭又是笑的：“姐姐，你醒了！你真的沒有死！姐姐，我還以為你也死了呢！三娘，姐姐醒了，姐姐真的沒有死！”三娘端著碗，從外面進來，坐在炕邊，撫摸著大安的頭，對長安說：“我說沒事的，你不信，現(xiàn)在信了吧？”長安擦著眼淚，點著頭。三娘說：“大安，快把三娘給你煮的荷包蛋吃了，吃了你的傷口好得快。長安，你要吃嗎？”
“我不吃。都給姐姐吃，都給姐姐吃?！遍L安說著跑出去和四壯玩。
“真懂事。來，大安，快吃吧，要不就涼了?！比镆贿呂勾蟀渤噪u蛋，一邊說，“大安，那些地瓜我會讓你的哥哥們幫你切好。你明天放了學(xué)把它們擺好，等曬干了把它們收回來就行。以后你只要好好上學(xué)，看好弟弟就行了。其他的你干不了的活我會幫你的。你的哥哥們也會幫你的。你不用發(fā)愁?！?p> 爺爺在一旁，罵一陣，咳嗽一陣：“畜牲！真是畜牲！畜牲也不如啊，虎毒還不食子呢！……”
三娘嘆口氣，說：“叔，您老就別上火了！您氣壞了身子誰心疼？您養(yǎng)好身子，就是疼這沒爹沒娘的孩子了！阿蓮也真是，怎么就舍得撇下這兩個孩子呢！”阿蓮就是大安的母親。
還好小青老師不在，否則她又要哭一場。小青老師的父母平反了，回到了省城，身體不好。小青老師請假回去照顧了。
當?shù)毓细墒者M屋里，小麥播種上以后，農(nóng)忙就算結(jié)束了，大人們閑了很多。大安卻更忙了。冬天就要到了，她必須積攢足夠的過冬燒的柴火，一家人才不會挨凍。她每天放學(xué)后都要上山拾柴火，有時還去兩次。她太小了，每次背回來一小捆，往往是第二天就燒光了，實在積攢不住。
這幾天，大隊里伐樹。樹干賣錢歸大隊所有，樹枝最后大家分。這天下午放工的時候，趙大隊長讓干活的人都捆了一捆樹枝。大家暗自高興，可隊長卻說：“劉叔上過戰(zhàn)場，殺過敵，流過血，是國家的功臣。阿蓮老師教過我們的孩子，她的孩子我們不能不管。大家把手中的這捆柴送到阿蓮家去，表達一下我們的心意。以后余下的柴我們大家再分?！睅讉€人有點不服，可看到很多人二話不說就背著樹枝走了，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大安驚奇地望著這些人把柴放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走了。院子里一會兒就形成了一個大柴垛，而且都是樹枝，這比野草樹葉耐燒多了。
趙隊長抱抱長安，又摸摸大安的頭，說：“以后有什么困難就找趙大爺，大爺一定會幫你的。好好讀書，啊！”
大安使勁點點頭，長安也表態(tài)說：“我也會好好上學(xué)的?！?p> “嗯，長安也是好孩子，好好學(xué)習，要聽姐姐的話?！彼呐膬蓚€孩子的腦袋含著淚走了。
寒假到了，大安考了雙百，長安也考了九十多分。他們的老師——小青老師高興得都哭了。小青老師和媽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知為什么她還沒有結(jié)婚，對兩個孩子非常照顧。她的收入大多補貼了兩個孩子。剛?cè)攵陀米约旱腻X買了新布新棉花，給兩個孩子做好了過冬的棉衣、棉鞋。放寒假了，她要回城里和家人團聚，才把他們兩個完全托付給三娘。
一進入臘月，大家就開始忙年了，要準備好年前年后的吃食，大家才能輕松愉快的過好春節(jié)。大安在三娘的幫助下，攤了一大摞煎餅，足夠一家人吃一個正月的。
又把攢了一年的兔毛拿到供銷社賣了，竟然賣了七塊兩毛錢。大安用這錢給爺爺買了治咳嗽的藥和一瓶酒，錢就剩的不多了。當大安把東西給爺爺時，爺爺老淚縱橫：“我有愧??！我們劉家對不起你們娘仨，你還這么照顧我，我的老臉往哪兒擱啊！”
“爺爺，你別哭，吃了藥就不咳嗽了。就是要少喝酒，一次只喝一小口兒，醫(yī)生說喝多了不好?！?p> “爺爺拖累你們了，孩子，爺爺心里過不去?。 ?p> “爺爺，我們是你的孫子，應(yīng)該孝敬你的。等我和長安長大了，掙了錢，會好好孝順你，你放心。”
“您就好好活著享孫子們的福吧，別胡思亂想了，攤上了就受吧?！比镌谝慌詭颓?。大安不知道，爺爺今年的養(yǎng)老金被父親的新女人扣下了，一分錢也沒有領(lǐng)到。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集，三娘帶著大安到集上賣柿餅。大安還在家里留了十幾個，還有一百個。五分錢兩個，很快就賣完了。大安小小的錢袋里裝滿了錢。三娘高興得問：“大安，這兩塊多錢你打算怎么花？”
長安趕緊說：“買炮仗，買小花狗（泥捏的），買哨子……”
大安沒有理他，問：“三娘，你說該買點什么？”
三娘說：“讓我說呢，你也忙了一年了，買點肉包頓餃子吃吧，小年夜和除夕都吃肉餡餃子?！?p> “好吧，那就買兩斤肉，吃兩回肉餃子?！?p> “再買點燒紙香火，買幾個山楂去給你娘上墳吧，你媽最喜歡吃山楂了?！?p> “嗯?！?p> “其他的你就看著買吧?！?p> “姐姐，姐姐……”長安扯著姐姐的衣服不撒手，一個勁地嚷。
“長安，我們以后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上學(xué)用的筆和本、炒菜用的鹽、洗衣服用的堿面。我們不能亂花錢。”
“我只要小泥狗還不行嗎？我要那個小泥狗！”
小泥狗是那個年代春節(jié)時賣得最流行的玩具之一。用泥巴制成小狗的形狀，涂成彩色，腰身的部分用牛皮紙連接，內(nèi)部空殼，裝有竹哨。一手握頭，一手握尾，往中間一碰，就會發(fā)出狗的叫聲。五分錢一個。只要不是窮得揭不開鍋，家長一般都會給孩子買一個。長安已經(jīng)盼望很久了?？纱蟀菜銇硭闳ィX還是不富裕。就在這時，眼尖的長安看到他的父親和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的孩子——李大剛，正在泥狗的攤位上挑選。長安松開拉著大安的手，撒腿就朝他們跑去。邊跑邊喊：“爹，給我買一個，爹，也給我買一個！”剛剛跑到跟前，就被那個女人推了一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滾，哪兒來的野孩子，見到誰都叫爹！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滾一邊去！”然后拉著孩子，拽著男人轉(zhuǎn)身離開了。李大剛還沖著長安做鬼臉羞他。
長安坐在地上大哭。大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走過來，拉起弟弟，給他拍打身上的塵土。長安哭著說：“姐姐，爹不要我們了，爹真的不要我們了，他去給李大剛當?shù)?！?p> “他不是我們的爹，你認錯人了。我們的爹已經(jīng)死了！”
“爹沒有死，姐姐，爹沒有死……”長安還想爭辯。
“別說了，姐姐給你買小泥狗。”大安掏出錢遞給賣狗的人。
賣狗的漢子遞給長安一個泥狗，又遞給大安二分錢，說：“過年了，買兩塊糖吃吧?！?p> “謝謝大叔。”
長安接過泥狗，高興得跳起來，轉(zhuǎn)著圈地喊：“我有狗嘍，我有狗嘍！”臉上的淚珠還閃著光。
趕完集，吃完午飯，大安用手帕包了六個柿餅來到三娘家。三娘正在收拾桌子。大安打開手帕，對三娘說：“三娘，過年了，我也沒有什么可孝敬您的。這是幾個柿餅，您就嘗嘗吧?！?p> 三娘一下子慌了神，連連擺手說：“你這個孩子，你說我們娘倆還誰跟誰啊，用不著這一套，拿回去你和長安吃吧?！?p> “您就收下吧，您幫了我們那么多，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您要不收我會很難過的?！?p> “你說，你說……好，我收下……”三娘都激動得語無倫次了。
一聽有柿餅，幾個兒子都圍了過來。三娘一看就來了氣，沖他們?nèi)拢骸澳銈冞@群白眼狼，我算白養(yǎng)你們了。一聽有好吃的都過來了，叫你們干活的話就都裝聽不見。誰也不如大安懂事，孝順我！”
幾個兒子笑著不吱聲，也不離開，眼睛盯著那幾個柿餅。
“好了，等供了灶王爺你們再吃，人人有份?！比镎f完，他們才跑開了。
大安又包了六個柿餅給趙大爺送去表示謝意。趙大嬸再三推辭都拗不過大安，只好收下了。大安還給小青老師留了幾個。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娘過來領(lǐng)著大安、長安去給他們的媽媽上墳。阿蓮的墳在半山腰的松林里。這里是村里的公墓林，村里的人死了都埋在這里。
三娘指導(dǎo)大安擺上供品：一碟山楂、一碟柿餅、一碗水餃。讓長安把一張黃色的紙壓在墳頭上。她點燃了三支香，插在墳前的一個土罐里，嘴里念念有詞：“阿蓮，我領(lǐng)兩個孩子給你送錢來了，你也好好過個年。你享福去了，你可知道兩個孩子有多苦嗎？他們的父親不要他們了，他們自己在討生活呢！你可要好好保佑他們，讓他們平安長大吧！”然后點燃了燒紙，等燒紙變成了灰，她說：“大安、長安，來，給你媽媽磕頭，和你媽媽說說話吧，她在天之靈聽著呢！”
“媽媽能聽到嗎？”長安不相信得問。
“能。”三娘肯定的回答。
“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爹不要我們了，他給李大剛當?shù)チ恕寢?，你快回來吧，長安想媽媽了，長安好想你呀！”長安哭喊著爬向墳堆，想把媽媽從墳堆里扒出來。三娘流著淚把他抱住摟在懷里。
大安跪在墳前，一句話也不說，眼淚小溪般流淌。三娘心焦的說：“大安啊，你這樣會讓你媽媽的魂魄不安的?！庇譀_著墳堆說：“阿蓮，你放心，我會替你照顧好兩個孩子的，你好好安息吧?！?p> “媽媽！”大安終于開了口，“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弟弟和爺爺?shù)?，我會好好讀書，你放心，別掛念我們。你自己要好好保重?！边@就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對死去的母親說的話。
回家的路上，三娘對大安說：“大安，三娘求你一件事?！?p> “您說就是了，只要我能做到就行?！?p> “你四壯哥學(xué)習成績不好，可三娘也希望家里出一個文化人。三娘想讓他退級，和你一個班。一來你多教教他，二來，有他在，李大剛就不敢再欺負你們了，你說好不好？”
“好啊好啊……”長安先嚷嚷起來。
“好，以后你們只管好好讀書，其他的事有三娘呢！”三娘一昂頭，一拍胸脯。兩個孩子都笑了。
那時冬天里可吃的菜除了白菜就是蘿卜或腌咸菜，油水很少，肉更是難得吃到，雖然肉只有五毛錢一斤。我們可愛的大安、長安在閑暇時，只要河水沒有完全結(jié)冰，就拎著一個小水桶，拿著笊籬到小河溝里去撈蝦。那時候的田野里到處都是小河溝，溝里長滿水草。水草是小魚小蝦的家。伸笊籬一撈，數(shù)不清的小蝦活蹦亂跳，小半晌就能撈大半桶。從初冬到初春，是撈蝦的好時候。河里水少，又冷，蝦比較老實。把這些小蝦用開水一燙，就變成了紅蝦。放上點兒鹽，用花生油一炒，真是無上的美味。那時花生油很少，一年只分那么一點兒，不舍得用，就用鍋干炒一下，或水中煮一煮，撒上點兒鹽，卷在煎餅里，那也是讓人大開胃口的。阿蓮在的時候，領(lǐng)著他們做過，說是給孩子補充鈣質(zhì)。鄉(xiāng)下人還沒有多少在意這些。在冰天雪地里，凜冽寒風中，沒有幾個孩子會去干這些事。寒假里，只要有時間，大安、長安每天都去撈一次。他們一前一后，一個拿著桶裝，一個拿著笊籬撈。時不時地互相給凍得又紅又腫、裂著血口子的小手哈一哈熱氣，拍一拍對方凍得發(fā)紫的臉蛋。然后互相攙扶著跺一跺麻木的雙腳，在茫茫的雪野中留下兩個移動的小黑點。一時吃不了的小蝦，大安就用水煮了，曬成干蝦，一個冬天竟然攢下了不少。大安想留著到春天沒有什么菜可吃的時候就可以卷煎餅吃了。一個不到九歲的孩子學(xué)會了勤儉持家，算計著過日子。
爺爺在秋涼的時候，就下不了床了。天天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由大安伺候。每次接過孫女遞過來的飯菜，老人都要流一次淚，愧疚的自責一番。
年三十這一天，又下起了雪。三娘早早的幫大安剁好肉，拌好餡兒，和好面，讓他們兩個自己包餃子，然后再回家忙活自己的。大安在小年的時候就學(xué)會包餃子了。兩個孩子在包餃子，時不時地和爺爺說笑幾句?？衫先艘恢碧筋^望著門口，盼望著一個人的到來。老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咳嗽好像一直沒有停。
餃子包好了，爺爺喊過大安，讓她去把趙隊長和三娘叫來。大安不知道什么事，就順從的跑進了雪里。長安也緊跟其后，攔也攔不住。自從母親去世后，長安一刻也不離開姐姐，姐姐上廁所，他都在門口守著。
兩人都來了，爺爺對兩個孩子說：“你們?nèi)ラT口堆個大雪人看家，我和你大爺和三娘說點事。”
兩個孩子聽話地離開了，四壯也來了，三個人就在門口堆起雪人來。
爺爺掙扎著非要下床。兩個人只好扶他下床。腳剛一落地，爺爺就跪在了兩人面前。嚇得兩人也趕緊跪了下來：“叔，您老人家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您就發(fā)話，您這樣我們怎么承受的起！”
兩人強行把老人扶上炕，蓋好被子。老人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他喘息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一輩子沒有做過什么虧心的事，沒想到卻養(yǎng)了這樣一個兒子。我死了也沒臉見先人，沒臉見阿蓮，所以我不想死?。】衫咸鞝旔埐涣宋?！我覺得我的大限快要到了，我最不放心的是這兩個孩子。那個畜牲是指望不上了，我想把兩個孩子托付給你們，以后多幫幫他們，別不管他們?！?p>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爺爺哆哆嗦嗦從枕頭里摸出一個小布包，遞給趙隊長：“這是我攢了一輩子的撫恤金，你點點，放在你那里，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用錢的時候就拿出來。兩個孩子還小，放在你那里我放心。他三娘，兩個孩子的生活你就多操心，用錢或有什么大事的時候，你們兩個就商量著來。就把兩個孩子當成你們自己的孩子吧，我和他們的娘會記住你們的大恩大德的?！睜敔斢质且魂嚸土业目人浴?p> 三娘都哭了，說：“叔，您看您說什么呢！這還用您囑咐嗎？我們都會盡力的。你老人家就好好養(yǎng)病吧?！?p> “是啊，還用您說嗎？這倆孩子多讓人心疼??！”趙隊長也說。
爺爺喘息了好一陣，又說：“我死后，不要辦什么喪事，也不買棺材。拉到火化廠燒了埋掉就行了。只給兩個孩子戴戴孝，避避邪，沖沖晦氣。你們操操心，我不用那個畜牲，我沒有那樣的兒子。”
“您老人家別這么說，大安給您買的藥您還沒有吃完呢，吃完了病就好了。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大過年的。”三娘的眼淚就沒有停過。
“我活著，是這么小的兩個孩子的累贅；死了，我沒臉去見他們的母親。我活不得，死不得?。 睜敔斃蠝I縱橫，又猛烈的咳嗽起來，口吐鮮血，大汗淋漓。
趙隊長忙著給他捶背，三娘趕緊去倒水，手忙腳亂的。爺爺累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說：“拜托兩位了，我累了，得歇歇了。你們忙您們的去吧。”
三娘和趙隊長數(shù)了一下錢，共一百七十八元。三娘說：“就放在你那里或存起來，放在這里也不安全。以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是不是給劉天成合適些？”
“先不要給，看情況再說吧。如果他拿了錢又不養(yǎng)孩子，那這兩個孩子豈不是抓瞎了。”
“也對，看情況再說吧?！?p> 趙隊長嘆了口氣，把錢裝進了兜里，回頭看老人，老人已經(jīng)睡著了。
臨走時三娘囑咐大安要照顧好爺爺。大安答應(yīng)著，還沉浸在堆雪人的快樂中。雪人已經(jīng)和四壯一樣高了，雪花還在飄，遠處不斷傳來鞭炮聲。
下午，大安煮好了水餃。長安狼吞虎咽，吃得滿頭是汗。大安要先喂給爺爺。爺爺很高興的樣子，沒有流眼淚，可只吃了兩個就吃不下了。
除夕夜，雪整整下了一夜。
年初一，大安早早就起床了，她要早起來點火燒炕，燒水，爺爺每天早晨都要先喝杯水吃藥的。
水開了，大安雙手抓壺，費力地把開水倒進暖水瓶里，又給爺爺?shù)股弦煌?。在爐子上坐上鍋，舀上水，放上箅子。把昨天剩的水餃和幾個窩頭餾一下，一會兒大家吃早飯。吃了早飯還要穿上新衣服給村里的人拜年呢！
大安端起水來到爺爺身邊，喊：“爺爺，喝水吃藥了?！睜敔敍]有應(yīng)聲。大安放下碗來推爺爺，才發(fā)現(xiàn)爺爺身體僵硬冰冷，張著嘴，大睜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樣子很嚇人。大安嚇壞了，飛跑著去找三娘，一出門就跌倒在雪地里，爬起來又跑。
三娘過來一看，就趕緊去找趙隊長了。兩個孩子不知所措，一邊一個拉著爺爺?shù)氖挚藓啊?p> 趙隊長來了，村里的干部們都來了。他們嘀嘀咕咕的商討著什么。一會兒，村支書、趙隊長和其他幾個干部踩著厚厚的雪朝東村走去。
他們沒有進門，站在那個女人家的大門外喊：“劉天成，劉天成……”
劉天成出來了，那個女人緊跟著也出來了。
“天成，你爹去世了，你得抓緊回去辦喪事?！?p> “喪事？老頭子把攢的錢拿出來就給他辦喪事，拿不出來就拉倒。他把錢留給誰就讓誰給他送終?！蹦莻€女人跳著腳地嚷。大伙沒有理那個女人，只是看著劉天成。劉天成起身就走，女人又發(fā)話了：“今天你不聽我的，敢出這個家門就別回來，直接去坐牢吧！我說得出就做得到，不信走著瞧！”
劉天成猶豫了，又抱著頭蹲下了。趙隊長上前朝著他的屁股踢了兩腳，他也沒有動地方。村支書制止了他，領(lǐng)著幾個人回去了。村委班子商量了一下，決定就按老人的遺愿辦。用村里的錢給孩子扯了兩身孝衣穿上，把老人送到火化廠火化，然后埋在了公墓林里。
三娘和四壯住進了大安家。兩個男孩子睡炕，大安和三娘睡西里間的床。寒假結(jié)束后，小青老師回來了。她接替三娘和大安住在了一起。她回城時三娘再來住。這樣一直到一九八三年暑假。
過了年，劉天成的大隊會計的職務(wù)被撤掉了，成了普通的社員。劉天成沒有說什么，那個女人在大隊部里哭鬧了一場，沒有一個人理她，好像她不存在一樣，連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
一九八三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這一年，村里的生產(chǎn)隊解散了。麥收一結(jié)束，村里就把土地分給了個人，生產(chǎn)隊里的農(nóng)具、牲口什么的也分給個人，實行了家庭生產(chǎn)責任制。大隊對兩個孩子很照顧，把離家近的地分給他們。嶺地和水澆地都很近，耕作起來比較方便。別人家分地都是抓鬮，大安家的地是直接劃給她的。
再就是暑假后，小青老師回城里去了。村里的小學(xué)只剩下兩個民辦老師，一人教兩個年級，五年級的學(xué)生就到別的村里去上。大安的學(xué)習成績好，老師忙不過來的時候，她就充當一年級的小老師，還教得有聲有色，孩子們都很喜歡上她的課呢！
家務(wù)大安全部承擔了，種地的事都是大家伙幫忙，大安在大人的指導(dǎo)下也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日子很苦很累，可也順順當當?shù)搅艘痪虐税四辍?p> 十四五歲的大安已經(jīng)變成大姑娘了，家里地里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里里外外的行家里手了。長安也大了，能幫姐姐不少忙呢！
這一年，姐弟倆初中畢業(yè)了。大安考上了中專師范，長安和四壯考上了高中。這個消息轟動了三個村莊。人人都在稱道這兩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高興之后，難題也出來了：誰來供這兩個孩子上學(xué)呢？
爺爺留下的那點兒錢其實早就花光了，是趙大爺一直在資助他們?，F(xiàn)在趙大爺?shù)膬号畟円泊罅?，怎么能老是麻煩他？三娘家也不寬裕，大兒子二兒子蓋房子娶媳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欠下不少債了，供四壯一個人上學(xué)都有些勉為其難，也不能再麻煩他們。
上學(xué)要交學(xué)費，要吃飯，兩方面都是難題。那時候雖然吃飯不成問題，可錢對農(nóng)家人來說還是比較緊缺的，如果借錢的話，好像沒有人能借給他們這么多錢。沒有錢，什么學(xué)也上不成。那時可沒有現(xiàn)在的優(yōu)惠政策，自己沒有錢也可以把學(xué)上完，工作了掙了錢再還。
劉天成那里沒有一絲絲兒的消息。小村興奮了一下，立刻就安靜了。來看兩個孩子的人也沒有了，小小院落又冷清了下來?，F(xiàn)在別說兩個人的學(xué)費，連一個人的也沒有著落，家里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什么錢。
大安把兩份通知書放在媽媽的墳前，在那里跪了很久很久。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那么靜靜的跪著。最終做出決定：自己放棄上學(xué)的機會，在家勞動掙錢，好好供長安上學(xué)。決心已定，大安起身拍拍腿上的塵土，她現(xiàn)在必須要籌措到長安上學(xué)的八十多塊錢的學(xué)費。賣了兔毛，賣了一些糧食，手里有了三十幾塊錢。借又沒處借。小青老師平常就常接濟他們，向她借實在是開不了口。大安盯著青青的柿子發(fā)呆：如果柿子熟了，還可以賣幾個錢?，F(xiàn)在她該怎辦？
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總不能姐弟兩人雙雙輟學(xué)吧？四壯的日子也不好過。他的哥嫂們反對他去上學(xué)，一分錢不出不說，還要三娘做到四壯上學(xué)花多少錢，就要也給他們多少錢，為此，一家人吵得不可開交。三個孩子為了學(xué)費到處去攬工，可沒有人雇用他們。
眼見著學(xué)是上不成了，就在開學(xué)的前幾天，小青老師托人捎來了一百塊錢，總算解了燃眉之急。
九月一號，長安和四壯走進縣一中，成了高中生。小小的長安在學(xué)校住了兩夜就跑回來了，抱著柿子樹就是不肯再去上學(xué)，一定要在家里陪姐姐，幫姐姐干活。眾人怎么勸也沒有用。沒辦法，大安把弟弟領(lǐng)到媽媽的墳前，讓他對媽媽說。長安撲到媽媽的墳上大哭起來，他不訴苦，不哀求，只是喊著“媽媽”一個勁地哭。
第二天，長安老老實實回去上學(xué)了。大安偷偷地跟在后面一直到學(xué)校，并找來四壯，囑咐他幫忙照看長安。
長安離不開姐姐，他還不滿十四歲。其實大安也離不開弟弟，這些年來，他一直像影子一樣跟隨在自己身邊，雖說不頂什么事，可也是個伴兒。大安的家離縣城有三十多里路，走山野小路的話也有十幾里。大安經(jīng)常做些好吃的給弟弟送去，幫他洗洗衣服說說話。沒有自行車，只能走著去。長安每隔兩個星期回家一次。
長安住校后，三娘陪大安住。夜里嘮哩嘮叨得向大安傳授接生的經(jīng)驗，希望大安能繼承自己的手藝。以前這是一門很吃香的行業(yè)，村里的孩子出生都靠接生婆。現(xiàn)在不同了，很少有人在家里生孩子，都到衛(wèi)生院去。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很不景氣了。。
在趙大爺?shù)呐ο?，大安成了村小學(xué)的一名代課老師。雖然每月只有三十塊錢，可長安的學(xué)習費用有了保障。那時候上學(xué)飯食都是從家?guī)У?，不在食堂吃飯。主要吃煎餅和咸菜。除了交學(xué)費，零花錢幾乎是沒有的。生活很苦很累，但依然繼續(xù)，況且現(xiàn)在有了目標，心里的苦悶自然減少了許多。
一九九一年，不到十七歲的長安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而且還是本科。那時師范生是有生活補助的。四壯從學(xué)校里招兵入伍，當了兵。整個鄉(xiāng)村又轟動了。人們都在談?wù)撝@對苦命的姐弟，教育自己不爭氣的孩子。自然也會扯上他們的父親，揣測著這個男人的一切。風言風語鋪天蓋地。
高興歸高興，可要到遙遠的大城市去上學(xué)，錢是個大問題。吃喝不算，光學(xué)費一次就要一千多。
這三年，大安拼了命的干也沒攢住幾個錢，現(xiàn)在到哪里找這么多錢呢？
長安安慰姐姐：“姐姐，你別發(fā)愁，如果能交上學(xué)費，我就在學(xué)校打工掙錢養(yǎng)活自己。如果交不上，這學(xué)咱就不上了，我掙錢養(yǎng)家也是一樣的。我不會怪誰的。”
大安哭了，說：“長安，我們苦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為了你有學(xué)上，走出去，有更好的發(fā)展前途嗎？你不能去上學(xué)，我們這些年的辛苦不白費了嗎？姐姐拼了命也要讓你去上學(xué)！”
大安賣掉了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連自己長長的的辮子也賣掉了，也就湊了二三百塊錢。
長安在工地上干起了小工，這兩月的時間也能掙幾百塊，可還是不夠。
東村的那個女人托人捎信來，說只要大安嫁給他們的兒子李大剛，她家就供長安上大學(xué)，大家就成了一家人。
長安一聽，火冒三丈，差點兒把來捎信的女人打出去，他大聲嚷：“你回去告訴那個毒婦，我就是不上學(xué)了，也不會讓我姐嫁給那個混蛋！”
大安這幾年雖然辛勞，可也出落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得著的漂亮姑娘：細高挑的個頭，水靈靈的大眼睛，比起當年的母親還要俊俏。生長在農(nóng)村的女孩，風吹日曬的，皮膚都比較粗糙，顏色較深。大安的皮膚很特別，白白嫩嫩的，一點兒都不像農(nóng)村人。來提親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大安都回絕了。她現(xiàn)在還沒有想這個問題，只一門心思的干活掙錢，供弟弟上學(xué)。
可有一個人不善罷甘休，這個人就李大剛。李大剛小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不務(wù)正業(yè)，整天東游西逛，是出了名的二流子。他看上了大安，經(jīng)常尾隨大安，圖謀不軌。一次趁四下無人，他把大安強行拖進了路旁的玉米地。大安拼命呼救，極力反抗。阿黃狂吠著上前撲咬李大剛，被李大剛連踹幾腳，痛苦得在地上打滾。還好，有人路過，才免遭大難?？刹痪冒ⅫS就死掉了。長安和四壯知道這件事后，把李大剛暴打一頓，揍了個半死。他一個星期起不來床，這才收斂了點兒。沒想到還是賊心不死。
正當姐弟二人一籌莫展的時候，不想事情很快就解決了。一是小青老師給他們寄來了五百塊錢。再就是趙大爺，現(xiàn)在是村黨高官，召集全村的人給他們募捐，也湊了幾百塊。長安的學(xué)費問題總算解決了。大安教育長安一定要記住大家的恩情，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要報答。
長安還是不夠安心，他擔心姐姐的安危，擔心姐姐受李大剛的欺負?？捎袀€人更擔心掛念著大安，這個人就是四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四壯對大安的感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相處的時候，他像個老老實實聽話的哥哥，分開的時候無盡的思念折磨著他，吃不香，睡不著的。這可能是他學(xué)習成績不夠好的一個原因。當長安在信里把自己對姐姐的擔心告訴他的時候，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心思告訴了長安，希望長安能幫助他達成心愿。長安很高興，他和四壯是鐵哥們，很合得來。如果讓他做自己的姐夫自然是愿意的。長安把這件事悄悄透露給姐姐，看到姐姐羞紅的臉，長安的心里就有數(shù)了。不幾天，三娘派遣的媒人就來了。很快這門親事就定了下來，三娘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她說這是她這一輩子最稱心的一件事。
長安上學(xué)臨走前，專門找到李大剛，警告他：如果他敢再欺負大安的話，就是破壞軍婚，是犯法的，要坐牢的。別再對大安動什么歪心思，要不然，四壯回來，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想想高大威猛，身穿軍裝的四壯，瘦兒吧唧的李大剛連連點頭稱是，一幅龜孫子模樣。
依然很忙碌，可心里有了希望，有了依靠，大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長安很爭氣，每個學(xué)期都拿獎學(xué)金，他還用空閑時間勤工儉學(xué)，沒有花家里多少錢。四壯的書信從來沒有超過一個星期就一封，情意深長。轉(zhuǎn)眼之間，三年就過去了，長安畢業(yè)后分配到了市政府工作，據(jù)說是領(lǐng)導(dǎo)親自到學(xué)校挑選的。四壯考上了軍校，大安考進師范學(xué)院進修二年，回來就是公辦老師了。他們本來打算長安畢業(yè)后結(jié)婚的，現(xiàn)在只好把婚禮推后三年。四壯上軍校前，兩個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說是怕大安反悔。不過，日子順風順水，有滋有味。唯一的遺憾是，他們寄還給小青老師的錢都被退回來了，說是查無此人。自小青老師走后他們一直有書信聯(lián)系，不知怎么了，從此小青老師再無音信。
這六年是大安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自大安由民辦老師轉(zhuǎn)正后，生產(chǎn)隊就把他們家分的土地收回去了。姐弟二人都成了吃公家飯的公家人。
一九九六年就要過去了，大安要結(jié)婚了。
三娘家的三個兒子都已結(jié)婚，分家另過。三壯劃分的宅基地在南村，不知為什么，三壯非在老宅基地蓋新房。沒辦法，三娘只好拆了老宅給三壯蓋了新房。在院東邊蓋了兩間東屋老兩口住。三娘也沒有能力再給四壯蓋新房，就把大安家的房子翻修了一下作新房。加蓋了兩間西屋，長安回來時好住。
三娘整天樂呵呵的和大安忙著準備結(jié)婚的東西。四壯過年回家探親，婚期就定在了臘月二十八，這樣婚假和探親假放在一起，時間會更長一些。他們決定喜事新辦，二十八這一天，舉行個簡單的結(jié)婚儀式，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吃頓飯就行。
二十七這一天，四壯應(yīng)該能趕回家的，可到了下午還不見人影。大伙都忙著，時不時地提一句：“這個新郎官，怎么還不回來，難道還要用轎去抬不成！”“他大概想一回來就入洞房吧！”嬉鬧一陣又忙開了。大家都知道，幾千里的路程，回來的時間哪能那么準呢！夜里，下起雪來，一開始下雪粒兒，后來片片的雪花漫天飛舞。四壯還沒有回來。大家都著急不安起來，雪天路滑，希望他不要誤了明天中午的結(jié)婚儀式。
第二天一大早，來了幾輛軍車、警車，把一家人都帶走了。
四壯在回家的路上，客車經(jīng)過一個水庫邊時，遇到幾個溜冰的孩子掉進了水里。四壯奮不顧身前去搭救，救上來三個，他和第四個孩子一起葬身水底了。
婚禮變成了葬禮。
三娘撐不住，住進了醫(yī)院。大安變成了木頭人，不哭不鬧，直愣愣的。讓她坐，她就坐，讓她站，她就站。她的大眼睛木然的瞪著，沒有一滴眼淚。大家只好也把她送進了醫(yī)院。
悲慟過后，生活依然還要繼續(xù)。
自從三壯的新媳婦進門后，天天吵鬧，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個院子里。三個兒子為老人和誰家一起住的問題開了幾次會，打了幾次架，誰也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三娘剛從醫(yī)院里回來，家庭戰(zhàn)爭又爆發(fā)了。三壯媳婦把老兩口的東西扔到了大門外，不準他們進門。大安就邀請兩位老人和自己同住，說一來她和四壯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就是他們的兒媳婦了，他們來住不過分，二來，自己也需要一個伴兒。這樣，三爺和三娘住進了大安家的西配房。讓他們住正房，二老說什么也不肯。
三娘雖說出了院，可身體還很虛弱。大安精心的侍奉二老，老來喪子的二老很是安慰。白天的大安看起來和以往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她越來越瘦了。夜里，兩位老人常常被大安的哭聲驚醒，引得老人也唉聲嘆氣，傷心落淚。
可災(zāi)難并不因為人們的善良和友愛而止步。
在四壯死去一百天的那天，三爺、三娘和大安給四壯上了百日墳。夜里，三爺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了。
麥收的大忙季節(jié)，三娘的三兒媳要生孩子住進了醫(yī)院，三娘要去照顧，家里只剩下大安一個人。大安沒有土地了，可她只要有空就去給別人幫忙收割打場晾曬。累了一天的大安很想早早睡覺，可三娘不在，她有些不習慣，就翻看起四壯以前給她寫的信，看了多長時間，哭了多長時間，很晚才睡。大安從來沒有在三娘面前哭過，都是夜里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今天哭了個痛快。
夢中，一只惡狼撲到她身上，濕乎乎的舌頭直添她的臉，鋒利的爪子撕扯她的衣服。她想喊救命，可怎么也喊不出來，只是拼命的掙扎。獵人來了，一棍子打在狼頭上，鮮血四濺，狼從她身上跌落下去。
大安猛然間驚醒，一下子坐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已被撕爛，趕緊抓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兩個人正廝打在一起，抓緊拉亮電燈。一個是李大剛，一個是自己的父親。父親掐住了李大剛的脖子，掙脫不開的李大剛從身下抽出一把刀子，刺進了父親的胸膛?？筛赣H還是不松手。李大剛一陣亂捅，父親的血奔涌而出。大安的驚叫聲刺破夜空，驚醒了熟睡的人們，他們紛紛趕來了。他們還沒有進屋，兩個廝打的人已經(jīng)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了。
大安爬下床，把父親扶起來，攬在懷里。還不滿五十歲的父親，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瘦得骨頭直硌人，儼然七八十歲的老人了！此時，所有的怨恨都化為烏有，大安呼喊著：“爹、爹……”劉天成慢慢睜開眼睛，望著女兒，笑了，說了一句：“對不起，閨女，別恨爹，爹早就想去找你娘了，可爹放心不下你們。爹中了那個女人的圈套，做了對不起你娘的事。爹又膽小怕事，傷了你娘的心?，F(xiàn)在好了，爹可以放心的去找你娘賠罪了。閨女，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求你了，閨女！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大安點頭后，他頭一歪，躺在大安的懷里不動了。
警察來了，一個女警察給正在哭喊的大安披好了衣服。父親死了，李大剛也死了。
大安緊摟著父親的尸體，“爹，爹……”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趕走了黑暗，迎來了黎明。
那個女人看到現(xiàn)場的慘狀后，拍掌大笑。她瘋掉了。
長安回來了，他現(xiàn)在是市長的秘書。在大伙的幫助下，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了一起。
災(zāi)難并沒有因為事件的平息而過去。現(xiàn)在到處流傳著關(guān)于大安的流言蜚語。有人說她命硬，克死了母親，父親和丈夫，就連三爺住到她家不久也死了?？傊?，誰和她在一起就會克死誰。也有人說她是被屈死的母親附體尋仇報復(fù)的。還有人說她是狐貍精轉(zhuǎn)世……總之，這樣的女人是要不得的。只有三娘對她一如既往的好。
現(xiàn)在三娘處處受三個兒媳婦的氣，她要伺候三媳婦坐月子，又要照看另外的三個孫子孫女，忙得連飯都吃不上，還得聽兒媳婦們的惡言惡語，什么這個孫子吃什么好東西，那個孫子沒有吃上了，什么偏心偏肺，一碗水端不平了。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大安和三娘相擁在床上，傾吐心聲，互相安慰。
長安自從上班以后很少回家，這次竟破天荒地回家?guī)痛蟀苍谠鹤油膺叺目盏厣祥_菜園。他悶聲不響的刨地，白嫩的手磨出一道道血口子，也不管不顧的。大安一看就知道他心里一定裝著什么事，問他什么他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干活，不讓自己停下來。
大安殺了一只雞燉上，他倒也狼吞虎咽地吃。兩天沒有說話，現(xiàn)在不能不說了。
“姐，我惹禍了。”
大安一聽臉色都變了，“你干犯法的事了？要坐牢嗎？你快說，到底什么事？”大安有些語無倫次了。
“有個姑娘看上了我，把我灌醉了，和她發(fā)生了那種事?，F(xiàn)在她非要和我結(jié)婚?！?p> “你不喜歡這個姑娘？”
“不喜歡。她太霸道了，還比我大三歲。”
“不喜歡就算了，這種事不能勉強?！?p> “她是市長的女兒。”
大安沉默了，三娘也傻了眼。是啊，眼前的長安，一米八的個頭，身材勻稱，皮膚白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憑哪個姑娘看了都會動心。思前想后琢磨了半天，也沒給長安拿一個準主意。最后的結(jié)論是：你自己看著辦。
元旦的時候，長安結(jié)婚了。在市里辦的婚禮，一切都是女方操辦的。大安出席了婚禮。女孩長得很漂亮，細皮嫩肉的。年齡比長安大三歲，可看上去比大安都年輕多了。從辦事風風火火，說話咋咋呼呼的上看，的確是被嬌慣寵壞了的。市長老兩口倒是很慈祥，對大安也很親切。他們對大安解釋，因為兒子已經(jīng)在國外定居；家里的房子足夠大；明月也不想離開家；他們很喜歡長安，所以讓他們結(jié)婚后和老人住在一起。并強調(diào)，只是住在一起，不是招上門女婿，他們有了孩子自然是姓劉的。再說，他們就要退休了，也不想到國外去，就希望在家里侍候花草，陪陪外孫，享受天倫之樂。
大安寬慰他們說：“您二老多心了，倒是我們家娶媳婦卻沒有出什么力，讓你們見笑了。”大安掏出家里僅有的兩千元錢，說：“這錢請您無論如何要收下，我知道錢很少，但也算我們的一點心意，就當是聘禮吧。家里再窮，娶媳婦也不能沒有聘禮的。”
兩位老人很鄭重的收下了，并說：“長安對我們說過家里的狀況，我們非常佩服你們姐弟兩個，我們卻把女兒慣壞了。以后我們是一家人了，就不必這么客氣了?！?p> 新娘子撒嬌般摟著大安的脖子說：“姐，我最喜歡吃家養(yǎng)的草雞和草雞蛋了。你以后多養(yǎng)一點，我想吃了就開車回去拿?！?p> 大安笑著說：“好的，農(nóng)村里也沒有什么稀罕的東西，你喜歡吃就行?！?p> 市長和夫人直搖頭嘆氣，無奈的請大安見諒。
“沒什么的，這才是一家人嘛！”
大安從市里回來，雖說不上有多高興，可也感到很輕松。她一直在為長安的婚事發(fā)愁：找個鄉(xiāng)下媳婦太不現(xiàn)實；找個城里姑娘吧，不要說聘禮、結(jié)婚費用，就只是買樓房這一項就夠可怕的。大安一直都省吃儉用，一年也只能積攢一兩千塊錢，一二十年也攢不出這個錢來?，F(xiàn)在，問題都解決了，長安有了著落，自己怎么樣都好說。不過她也有一點兒擔心，她隱約的感覺到長安并不是真正的高興，好像有一些無奈。再說，那個媳婦太孩子氣，很難給長安帶來關(guān)愛和細心的照顧。但愿這些都能在結(jié)婚生子之后能得到改善。
大安把兔子賣掉了，一來現(xiàn)在長安成家了，家里不需要那么多錢了，二來喂一群雞，討好一下兄弟媳婦，長安的日子會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