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遠(yuǎn)方似有鐘聲敲響....

　　咚咚咚……

　　一聲一聲，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敲擊，回音悠長，空絕傳響。

　　鐘聲擊破長夜后警醒世人，洪鐘叩響時(shí)，光照乾坤，破心中貪嗔癡，明心見性，度一切苦厄。

　　聞此鐘聲者，悉離苦海。

　　弘清緩緩睜眼，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越過天際穿過大地照耀在他面前，洗去他的一身鉛華。

　　他坐在日光下，墨色的瞳被光照成了淺淡的琥珀色襯得他的臉色更為清淡。一身佛衣清凈如洗，袈裟的金邊在光下熠熠生輝。

　　他望著那束金光回想起昨夜那個荒唐的夢眼睛里難得有了一些迷茫。

　　原來他的執(zhí)念已然這么深了么？

　　到底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她的身影已經(jīng)被刻在了他腦海中？好像只要他閉上眼，那人的一顰一笑，飄揚(yáng)的裙擺，清幽的氣息就能生動的浮現(xiàn)出來。

　　不該是這樣的，他想。

　　他和她下山的目的是要尋機(jī)會遣走她，他應(yīng)該有上千種辦法讓她離開，而不是走到今天這一步。

　　弘清望著遠(yuǎn)方，有片刻的出神，

　　不遠(yuǎn)處一紅袍白胡子和尚邁步走來，弘元看見往日自己這個心如明鏡，六塵不染的徒弟此時(shí)眼底被沾上了一絲凡擾之氣，神色中也有了些許惑意。

　　他執(zhí)杖走到他面前，弘清起身，不慌不忙的向他行了個禮。

　　昨夜他和師父與那皇宮中的妖物纏斗不休，那妖物偽裝成國師在宮中作亂已久，好在昨夜已經(jīng)被他們收服了。

　　“昨夜那妖血里有妖毒，看你這般應(yīng)是被那妖毒擾了心神?！焙朐袂閲?yán)肅，但心下卻只有無奈。往日這點(diǎn)妖毒根本不算什么，但心有塵雜之人便極易被擾亂心智，陷入魔障。

　　弘清這般，應(yīng)是被那妖毒所擾。

　　見師父一眼就點(diǎn)破了，弘清眼底染上一絲愧色，他修佛多年如今卻被一點(diǎn)點(diǎn)的妖毒傾入身體迷亂了心智，實(shí)在有愧于師門。

　　弘元淺淺的嘆了口氣，拍了拍弘清的肩膀，他們師徒倆也很久沒有好好說說話了。

　　“記得為師第一次見你時(shí)你還在襁褓中，不知何時(shí)就躺在了弘安寺正堂的佛祖座下，也不哭也不鬧，就那么安靜的盯著佛像看，大家都說你與佛有緣，后來你逐漸長大，對佛法有著超乎常人的悟性，更加讓人覺得你生來就應(yīng)該向佛。”回憶往事，弘元臉上也和緩了下來，眼睛里目露和藹關(guān)懷。

　　“這么多年你靜心修道，行事穩(wěn)重，年紀(jì)輕輕就已修得一身深厚的佛法，未來更是前途無量，為師真的很欣慰?！焙朐活D，“所以在為師心中不自覺地對你要求便高了起來，卻忘了你也不過才二十幾歲?！?p>　　“弘清啊，師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心里有了掛礙，心有掛礙便與凡塵眾人無甚區(qū)別，這是我們出家人最不應(yīng)該有的，你與那女妖.....也許一開始就錯了?！焙朐従彄u頭。

　　竟一開始就錯了么？

　　弘清恍惚，垂著眸靜靜站在原地。

　　他回想起與小曼第一次見面時(shí)那漫天的合歡花雨落在他眼前，他從未覺得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子原來如此鮮活。也許那個時(shí)候，他就錯了。

　　他殺過許多妖，其中不乏有和她一樣長的漂亮的女妖，有些女妖的做法甚至更為大膽露骨，但他依舊可以面不改色的殺了她們。

　　可這些在面對小曼時(shí)是不一樣的，在后來的相處間他刻意去忽視自己心里偶爾的悸動，這種感覺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會讓其在心里生根發(fā)芽越扎越深，直至至今，變成他的執(zhí)念。

　　其實(shí)一直以來，都是他的錯。

　　輕風(fēng)拂過，一片樹葉悄然落在他肩頭，弘清艱難的閉了閉眼，垂下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待層層的云霧終究被風(fēng)吹散，他再次睜眼時(shí)，眼里是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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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之時(shí)，空氣中蒙上了一絲微涼的氣息，岸邊的梧桐被清爽的風(fēng)親吻，從院子里望去，一行行的燕子飛過天際，等來年再相會。

　　京城的街道兩旁，人頭竄聚，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人。有人踮著腳左顧右盼，有人提著出來趕集的菜籃子，還有人抱著娃娃高舉，他們的臉上一致流露著看熱鬧的快意。

　　一輛一輛的囚車從道路中間駛過，囚車上押著的犯人此刻低著頭不敢看人，囚衣臟亂破爛，一個個蓬頭垢面畏畏縮縮，一點(diǎn)看不出昔日為官時(shí)趾高氣揚(yáng)的風(fēng)采。

　　被朝廷壓了許久的九王一案于昨日終于有了決斷，皇帝親自寫下旨意，九王心性殘忍暴戾，草菅人命，窮兇惡極，奪其親王封號貶為庶民，即日于午門斬首示眾，而從犯汪云寒，王成等人罪大惡極，判凌遲處死，即日執(zhí)行....

　　這些是結(jié)合百姓的民愿書最后做出的處決，基本上是遵從了民意，是民心所向。

　　處決的圣旨一下，百姓齊呼，紛紛奔走相告，原本圍在衙門前，市集上告狀的人都頃刻間散去，民眾的聯(lián)合起義也漸漸熄止，大家都在等著行刑的這天，盼著這些惡人能早些下地獄。

　　于是這天清晨，就有許多人早早圍在了路邊一邊等待一邊和周圍的人閑談，臨近午時(shí)，街頭到街尾的人已經(jīng)匯成了一條長龍，連小巷子里，樓閣之上都擠滿了人。

　　最后一輛囚車行駛而來，牢里的犯人不像之前的一個個都不敢露臉，反而揚(yáng)著臉大剌剌的四處瞧著，見到兩邊站著的百姓們還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瞧著格外瘆人。

　　不知人群中誰喊了一聲，“他就是九王！”

　　一時(shí)，百姓里沸騰，許多人拿著手里的雞蛋，菜葉往囚車砸過去，百姓們憤憤不平。

　　“砸死你個混蛋！去死吧畜生！”

　　“不要臉的狗官！打死他！”

　　一人撿起一塊石頭往囚車?yán)镌伊诉^去，石頭正正砸到九王的額頭，瞬間破開了一個大口子，正涓涓的流著鮮血。

　　然而九王仿佛沒有知覺般，即使被砸的鼻青臉腫還依舊望著百姓們笑。

　　引得百姓紛紛破口大罵。

　　“喪心病狂竟然還笑得出來，真是禽獸不如...”

　　小曼和懷真靜靜地站在人群后看著行駛而去的輛輛囚車，臉上不似周圍百姓的義憤填膺，倒顯得十分平靜。

　　“事情終于了結(jié)了?！睉颜驵皣@一聲。

　　是啊，終于結(jié)束了。

　　小曼凝望著前方，神情有些恍然。

　　那些被害死的姑娘們有的等了數(shù)月，還有的等了十余載，在今天，終于等來了一個結(jié)果。雖然這些人的死并不能挽回什么，傷害既已造成那傷疤便怎么也無法抹去。

　　但至少可以不讓更多的人受到傷害，更可以警醒世人，一旦種下惡果，便不會得善終。

　　正午的鐘聲敲響，人們舉手歡呼。

　　小曼越過層層的人海，看見邢臺上跪著的人，她想，女鬼要是見到這一幕應(yīng)該很歡喜吧，她等了五百年的執(zhí)念終于可以放下了。因?yàn)樗?jīng)深愛的人背叛了她，后來更是為了別的女人殺害了她全家，所以她一個人帶著恨等了五百年，就是為了報(bào)仇。

　　小曼之前還為女鬼覺得不值得，等的那個人耿耿于懷，而被等的人卻早已忘卻前塵開始新的生活，這本就對自己不公平。

　　可到現(xiàn)在卻也能明白一二，在一段感情中，愛的最深的那個往往最痛苦，而女鬼正是把所有的愛轉(zhuǎn)為了恨，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所以她才變成了厲鬼，這些恨意早已經(jīng)刻在了她的骨血里，只有那個人的死才可以化開。

　　小曼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她是真為女鬼感到開心，為她終于能夠解脫而開心。

　　行刑就要開始了，她收回視線轉(zhuǎn)身望著懷真，臉上掛著清麗的笑：“東郊一事已了，在京城待了許久也是時(shí)候離開了，我便與你在此別過了?！?p>　　離別來的猝不及防，懷真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相處了許久，如今要分開了懷真心里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rèn)，在破東郊一案的這些日子里過的比他一個人時(shí)要開心。

　　眼前的女子笑容溫暖，像山間的清風(fēng)拂過山茶花，帶來一陣清新淡雅的飄香。

　　他沉吟許久，動了動唇，最終只道出了兩個字，“保重。”

　　小曼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去。

　　發(fā)梢在空中劃過一道細(xì)微的弧度，她的背影纖細(xì)又灑脫。

　　看來韓大人擺的謝宴終究是吃不成了。

　　懷真最后收回視線，轉(zhuǎn)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沸騰的人群聲逐漸遠(yuǎn)去，正午的陽光照在澄澈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小橋靜靜的佇立在湖面，像一個忠誠的守衛(wèi)用堅(jiān)挺的身軀守護(hù)著一方境地。

　　岸邊的野花叢中有幾朵朝氣勃勃的小花冒著頭，迎著陽光，毅力生長。

　　相比遠(yuǎn)處市集里的喧囂，這里的一切都顯得那么靜謐，每一處仿佛都煥發(fā)著無限的新意。

　　小曼獨(dú)自走在岸邊，空中垂下的枝條一枝又一枝地與她擦肩而過，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去何方。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花瓣落在她眼前，她抬起掌心，花瓣點(diǎn)落在她手心似乎帶著一絲清淺的香氣。

　　忽而，她似有感應(yīng)的抬眼，前方的小橋上，一抹玄色的身影靜靜站立。

　　她蜷起掌心，花瓣在掌中發(fā)燙。

　　幾日未見，他們似乎都依舊如故，但心境卻是經(jīng)歷了百般變化。倆人都未曾開口，小曼以前怎么也不會想到，倆人有朝一日再見時(shí)會是相對無言。

　　她抬眸看著弘清，他一身清冷如常，看著她的眸子里卻比之前更冷漠。

　　弘清沒說話，抬手將佛珠立在空中，佛珠在金光中旋轉(zhuǎn)，一枚珠子脫離了珠串飛向小曼，小曼下意識接在手中，不解的看向弘清。

　　“這是舍利珠?！焙肭彘_口道。

　　小曼略顯驚詫的睜大眼，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原來她一直要找的舍利珠就在她曾經(jīng)拿著玩過的佛珠上。

　　她盯著手心這個與尋常菩提子無異的珠子，不知弘清是什么意思。

　　“你這是做什么？”

　　弘清扯了下嘴角，眼里卻盡是涼?。骸斑@不是你一直要的舍利珠嗎？給你之后你我便再無瓜葛，人妖殊途，你好自為之?！崩淠暗穆曇魝魅胄÷?，小曼如鯁在喉。

　　他眼中的涼薄像一把尖刀刺入她內(nèi)心，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小曼終究忍不住道：“原來在你心里，你我只是人妖殊途嗎？”

　　弘清微頓，語氣冷厲：“你若不作惡，若下次再見你，我可以饒你一命。”

　　玄色的身影冷漠離去，小曼留在原地握著手心里的珠子苦笑。

　　她應(yīng)該開心不是嗎？原本只是想等事情結(jié)束后自己默默離開，現(xiàn)在卻還拿到了舍利珠。

　　可是為什么心里會這么難受呢？像被千萬只蟲蟻啃噬而過，留下一個空洞。

　　他們終究變成了陌路，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只沒有作惡的妖，若有一天她做了壞事，他也會毫不留情的殺了她。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僅此而已。

　　淚水不知不覺沾了滿眶，小曼緊緊咬著唇站在原地，久久未曾離去。

　　梧桐樹輕輕搖曳，稀疏的光影穿過層層密葉落在她臉上，忽明忽暗又不時(shí)地跳動，像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拖起她的臉安撫。樹影下，斑駁地光圈映出朦朧的影子，耳畔，還有潺潺的流水聲清靈涌動。

　　一切都是歲月靜好般的模樣。

　　而這些溫暖平和的一切，卻與她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