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入凌云峰的時候,還尚年少,那時我已是無路可走,被人看輕,揍得鼻青臉腫,以為屈服和恥辱已經(jīng)是生活中所有的顏色,也沉淪在無盡的失落中,用苦痛麻痹自己。
卻還能赤著一雙足,踏上這凌云峰。
我怎能不逃竄奔波至此呢?
我如何能敵過人間那悠悠眾口?
遂登凌云,以一腔孤勇,博一世前程。
我終究沒能將羞辱過我的人一一整治。說來也是好笑,初上凌云時我未及弱冠,他們正值壯年,俟我心境小有所成,內(nèi)力堪堪探至內(nèi)門,他們卻已然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了。
我問師父:何故他人老去數(shù)十倍于我?是否注定我薛某人一生甘為人下,無法親手將負我之世人毆打唾罵?
我以為這是我的心魔。
然。
在一個和往常一般無二的夜晚,我照舊盤腿坐在臥榻上。
長夜難明,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夢。
我薛荔生來執(zhí)拗,沒有睡著便不算過了夜晚,沒有過了夜晚如何能夠起身?
打坐于榻上,不知日月星辰。
我的房中向來不置沙漏滴鐘。問道之人,生死已置之度外,何況歲月乎?
意識到或許我將成為史上第一個因強行在辟谷之術未修行嫻熟時打坐餓死于洞府中的道門子弟時,我不由低低笑出聲。
一只纖細柔婉的手忽地從墻側(cè)伸了出來。
她生得好生奇怪。
并無旁膚,單單一只素手,柔荑上附著未干的鳳仙花汁,微微翹著。
這樣一只怪物,倒要不明不白地,來拉我一身無長物、皮囊也頹喪得不成樣子的老道士的手!
我的寒毛盡皆立起,卻嫌不夠瘆人,作死地偏要去拉那勞什子的鬼手。
我笑得很是猥瑣,并無一點仙人之姿。
修行講求順應天命,我薛荔雖無甚天賦,卻也能感應天時,知心魔難除,大限將至。與其孤零零地死去,還不如順著這柔脂白玉,臨到了還有樁奇遇,上路之時還能和牛頭馬面吹噓。
倘若在平時我康健之日,定要負隅頑抗一陣子才肯屈服的,不是我惺惺作態(tài)不似其他道人順應本心,實是我那人間便宜爹風流快活太甚,累他兒子我自小為眾人所恥笑。我薛荔雖有薛家之姓,卻難登大雅之堂,他薛庭皚空有一色心,然無甚擔當,更無膽識。府中姬妾甚多,誰有曾在意我一通房婢女生的蠢笨小兒。
我生來不肖薛庭皚之貌,不甚高,不甚丑,稀松平常,實不出彩,直至為眾兄弟圍困,于柴房毆打至死,怕是也得不到淹死在脂粉堆里的薛老爺一滴眼淚。
言歸正傳,素手正臥于我手心,我不由拽緊了衣衿——冰冷生硬不類活人。我將十指抻平,她骨節(jié)很漂亮,因這瘦弱更是楚楚動人。抻著抻著,她忽而一發(fā)力,拽著我的手臂就要撞墻上去。
我一心灰敗,也不在意撞死在這兒。卻意外發(fā)現(xiàn)意識并無喪失,撞上墻的我,是真實的我,被冰冷美艷的怪手所迷的我,是真實的我,虛弱困頓只求速死的我,是真實的我。
那?
什么又是不真實的我呢?
我緊緊攀著這死人樣的手,抻直她的指節(jié),與這毫無來由的突兀生出的一只手相握。
我看見另外一個薛荔。
他生得很好,白白凈凈,儀表堂堂又很是挺拔,那樣完美,可我就是知道他是我,沒任何懷疑。
他斜斜臥在酸枝木搖步床上,一雙胡靴要脫不脫。旁側(cè)是四個美人,豐腴纖瘦,各有所長。
豐腴的剝著葡萄,纖瘦的斟著酒,玉足上掛著金鈴鐺的粉面少女柳腰款擺,跳著番邦舞,一側(cè)身著月白色輕紗的女子,撫著琴,那琴很是動聽,形似名琴焦尾,一看就價值不菲,而那撫琴的素手!
那素手!
赫然便是在我那粗鄙洞府墻上探出的柔荑!
去tmd的修仙!
老子要當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