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湖人都說,溫三惜劍如命。幸好。
江湖人又都說,楊桃兒不愧為天下第一美人。幸好。
幸好溫三獨臂,永遠難登武林第一的寶座。
幸好楊桃兒眼瞎,看上了癡情于劍的溫三。
江湖的傳言,未嘗不是江湖的人心。
楊桃兒當然并不是盲人,她的眼睛生得極美,美如新月,美如春泉,美得聞名朝野的大畫師吳道子茶不思飯不想,只求著楊桃兒能多看他一眼,好教他做一幅名傳千古的美人圖。
可如果楊桃兒再哭下去,只怕真的要瞎了。
溫三傷得很重。
天底下能重傷他的人已經屈指可數,令狐堂是最可能的一個,令狐堂也是最不可能的一個。
他最可能,因為他的劍天下無敵。他最不可能,因為他本是溫三的師弟。
楊桃兒看著熏藥的火爐,她的淚早已流干了。
溫三昏迷在床榻上。
往日氣憤于溫三不識女兒心思而時常咒罵他為“死人”,今日幾乎一語成讖。
更令她痛心的卻是:
為什么師弟要向師兄拔劍呢?
一個丫鬟模樣的人推門而入,在楊桃兒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楊桃兒拂袖而起,眉鋒如劍。
二
在這個江湖,一門技藝的魁首又稱“圣”。
令狐堂二十五歲,天才般的劍道悟性,讓他在三年前就擊敗了自己的師父司馬南,一舉奪下劍圣之譽。
此刻他正坐在八仙樓二樓的正廳,那柄叱咤江湖的寒風劍吞在鞘中,下首陪坐著唐門的二長老。
一席好菜,無人動筷。
唐大夫白須白發(fā),伸手前抬:“八仙樓的竹葉青有口皆碑,令狐劍圣何不淺嘗?”
竹葉青是美酒,也是一種極細極毒的小蛇,在巴蜀唐門的領地,人走在山林中,一條竹葉青輕輕的從腳脖子上滑過,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地上便要多一具死尸。
然而一萬條竹葉青,都遠不及一個唐大夫可怕。
令狐堂似笑非笑:“本劍圣不飲酒?!?p> “哦?”唐大夫揚眉,“那便請劍圣飲茶”。
他身后一名青年弟子立刻躬身領命退去。
令狐堂微瞇起眼睛,他的臉輪廓極分明,眉下的眼睛異常深邃,他盯著唐大夫:
“本劍圣怕,怕喝到殺人不見血的茶?!?p> 唐大夫臉色一滯。
“呵呵,令狐劍圣說笑了?!?p> 唐大夫本名唐血見,可他有一萬種殺人方法,能叫被殺之人不流下一滴血。
江湖上總有些好事之徒,烏龍幫幫主肖大石在某次宴賓閑談時,拍了下腦袋:唐門老二,殺人不見血,該叫唐大夫啊。
據說這個綽號唐血見本人也很滿意,他特地登門烏龍幫致謝,還順便治好了肖大石筋骨痛的舊疾。
畢竟,死人不會有舊疾。
故事流傳了幾個版本,最令江湖信服的解釋是:肖大石措辭中的“老二”不雅,換成二長老,可保性命無虞。
這就是唐門,近百年來人才輩出的唐門已經鼎盛到極點,也猖獗到了極點。
早在二十年前,江湖流傳的金句中就有一句:寧愿在劍圣司馬南的劍下笑,也不愿在唐坤的毒針下哭。因為當唐坤盯上你時,你根本不會有哭的機會。
這個枝葉茂密的龐然大物以它盛名無雙的毒針暗器,籠罩了整個川中江湖。
雪上加霜的是,唐門宗主唐坤于近日結束十年死關,破關而出,玄功更進一步。
這個消息在某種力量的推波助瀾下不脛而走。
就在明眼人開始憂慮唐門究竟想搞個什么事情時,唐坤的英雄帖雪片般散布天下。
三
令狐堂顯然不是一張宴貼可以打發(fā)來的人,所以唐大夫從川中往東,坐了半個月的船,又騎了十三天的馬。
暮春出發(fā),盛夏方才趕到揚州城。
八仙樓的氣氛有些凝重,令狐堂跟傳聞中一樣油鹽不進。
唐大夫心中算計。
眼前年輕劍圣周身遍布的劍氣絕無任何水分,只要他動了一絲殺心,對方必能瞬間置自己于死地。
即便是大哥唐坤與之比較,似乎也要弱上分毫。
唐坤對于空缺百年的武林盟主之位勢在必得,盟主大會若無當代劍圣出席,多少會落人口舌。
否則他怎會不遠千里,輾轉尋到令狐堂呢?
唐大夫想到唐家堡遍布的機關陷阱,心頭顧慮稍減。
一旦天下群雄進入唐家堡,噬魂磨骨的毒藥迷香數之不盡,獨孤堂的劍再快,能快得過喂?jié)M劇毒的暴雨梨花針嗎?何況眼前之人,未必就有一統(tǒng)江湖的野心。
想到此處,唐大夫微微一笑:“八月初三,家兄于堡內破關設宴,劍圣可否賞臉?”
令狐堂正色道:“這得看本劍圣那會兒的心情?!?p> 唐大夫愣了愣,隨即笑道:“那老兒便祝劍圣吃好睡好,常逢喜事,諸事無憂了。”
他話音剛落,一件不怎么好的事就發(fā)生了。
一柄劍破空而來。
如果唐大夫年輕幾歲,也許便能一眼認出,那柄狹窄的短劍名為溪聲。
可他也只是遲鈍了一瞬,在看到來人秋水般的眸子后,便猛然醒悟。
或者有人不認識天下第一美人的佩劍,但要是在看過楊桃兒的眼睛后,還無動于衷,那么這個人必會被整個江湖嘲笑。
楊桃兒的身法很快,單憑這來勢洶洶的一劍,足以躋身一流高手之列。
可她刺向的是令狐堂。
所以她刺空了。
電光火石的一剎,溪聲劍已落入令狐堂手中。
他面無表情道:“師姐,別來無恙?!?p> 四
近年來,江湖對司馬南的評說,已不再是他高絕的武力,亦非他稱雄天下二十年的美譽,而是他三名驚才絕艷的弟子。
大徒弟溫三,剛毅沉穩(wěn)素有俠名,二徒弟楊桃兒,除卻傾國傾城的容貌,本身也是一流的劍客,最奪目的光彩,自然要屬于真正接過劍圣衣缽的三徒弟,令狐堂。
傳聞中楊桃兒溫婉可人,唐大夫卻很難認同。
此時的她美則美矣,卻哪里有半分的溫婉,咬牙切齒的聲音中蘊著恨意:“怎么,令狐劍圣也要殺了我嗎?”
令狐堂把玩著溪聲劍,不置可否。
他突然轉頭問唐大夫:“你知道八仙樓的大門在哪兒嗎?”
唐大夫臉色微變,拱了拱手:“唐某這便告辭”。
楊桃兒望著施然遠去的唐大夫,怔了片刻。
“他姓唐?”
“恩”
“唐門的唐?”
“唐家老二。”
楊桃兒臉色蒼白,凄然道:“原來如此,你明明知道他的身世,你卻。。。你忘了小時候他對你多好嗎?”
令狐堂眉梢挑了挑:“陳年舊事,我記得不太清了?!?p> “你不記得,好,我便跟你一一的說。”
“你七歲那年身染惡疾是誰沒日沒夜顧你周全的?你十歲那年被崆峒七少揍成豬頭是誰幫你出頭的?你的寒風劍是誰替你跟師傅求的?你。。?!?p> “奪”的一聲,溪聲劍刺在楊桃兒桌前,入木三分。
楊桃兒慘然一笑:“好,好,令狐師弟,令狐劍圣,我楊桃兒配不上跟你說話。他日江湖再見,恩
斷義絕?!?p> 翩身下樓。
令狐堂捉起酒杯,杯中的竹葉青酒微微漾動,青得一如那年夏日劍閣的翠竹。
良久,他放下酒杯,看向自己的手。
這雙能舉起絕世神劍的手,為何會顫抖呢?
五
吳道子素愛交結豪俠,他的武功不甚高,卻也擰得斷幽州三鬼的頭顱,他常言自己畫道低微,江湖人卻無一不以收藏一副吳道子的畫為人生幸事。
他幽居的小院,時常便要來一兩個大俠,三五名大盜。
卻無人敢真正得罪他,除了他享譽江湖的畫技,更因為他是令狐堂的摯友。
天底下誰愿意去得罪那柄寒風?
吳道子此刻卻坐立不安,他喝退了侍童,撞翻了自己珍愛的琉璃瓷瓶,在院中來回踱步。
就在今日上午,當司馬南來訪求畫時,他的心情還很好,能被江湖前輩垂青,毫無疑問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
可他現在看著墻上掛的那對判官筆,眉毛越皺越緊。
這本是他浪跡江湖的依仗,雖然他很清楚哪怕自己判官筆功力再高出數籌,也未必能在真正高手面前走過一招。
他算了算日子,重重嘆了口氣。
在吳道子眼中,清晨時孤身來訪的司馬南已經是個老人了。邁入小院時微微駝背的他,全然不像數年前在那一面之緣中的絕世劍豪。
他終于不再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來的時候也并未佩劍。
司馬南方一落座,便問:“小友也聽說了吧?”
吳道子點頭,令狐堂重傷溫三的事情,早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作為二人師父的司馬南,如今感受如何可想而知。
“定有隱情!”吳道子斷然道。
“劍圣若不能舉重若輕,收放自如,如何能稱得上劍圣呢。堂兒那一劍,想必是刺得著實狠了。”司馬南嘆道,“聽聞小友是堂兒的摯友?”
“令狐兄弟絕代風華,與之結交,是晚輩之幸。”
司馬南擺擺手:“還望小友多加勸告,堂兒行事自我,孤僻放任,離開劍閣這幾年,只怕是變本加厲了。。。”
吳道子領悟到他言中所指,困惑道:
“莫非司馬前輩也相信令狐兄會故意重傷溫大俠?”
司馬南默然無語,半晌才道:“老朽來此,是為求小友賜畫一幅。”
吳道子的畫并不難求,有人用一壺劣酒,便換取了吳式丹青,可也有人散盡家財,一畫難得。
他作畫極快極準,求畫者剛述完心中所求,一副妙筆便赫然紙上,栩栩如生,叫人拍案叫絕。
他斂容起身,立刻便有侍童在案上鋪開宣紙。
“前輩但說無妨。”
司馬南微瞇著眼:“求小友賜作一副堂兒的持劍禮。”
六
劍閣弟子得到賜劍時的祭禮,被稱作持劍禮。
令狐堂六歲入門,十歲得寒風。
在前任劍圣的敘述中,宣紙上漸漸鋪出一幅畫。
蒼竹掩映下,劍冢前跪著少年令狐堂,司馬南手捧寒風,立于身側。
溫三與楊桃兒站在師父身后,嬉笑著交頭接耳。
見畫作輪廓已成,司馬南贊嘆道:“小友的天下第一畫師之名,果真名不虛傳?!?p> 吳道子運筆如飛,寥寥幾筆后,人物神韻更豐。
他并未見過少年時的令狐堂,卻畫得司馬南怔怔無言,幾乎要伸手去摸畫中那跪地的少年。
“那會兒他們師兄弟,關系可多好啊。只盼這幅畫能讓堂兒醒悟?!崩蟿κラL嘆道。
吳道子這才明悟司馬南求畫目的,他筆下不停,突然問道:
“令狐兄曾言,在持劍禮時,溫三與他還甚是交好,為何一年后,二人就形同陌路了呢?”
司馬南搖了搖頭,反問道:“江湖中盛傳吳畫圣為求小徒楊桃兒多見一面,茶飯不思,可有此事?”
吳道子一愣,失笑道:“確愿為桃兒姑娘作畫,可茶飯不思,就實屬謠傳了。”
司馬南點點頭:“人言可畏,比劍鋒利?!?p> 他頓了頓:“桃兒九歲時的容貌,恐怕天下年輕男子男子見了,就沒有幾個能不心動的?!?p> “前輩是說,溫大俠和令狐兄是因情起間隙,兩人都愛慕桃兒姑娘?”
“我想不到其他原因,三兒性情堅毅,卻常因獨臂而自視低微,雖然桃兒有心托付,也難越心礙。堂兒與桃兒從小親近,心中恐怕也存著幾分念想。三兒十五歲便下劍廬,未嘗沒有成全二人之意?!?p> 吳道子皺了皺眉,卻沒有打斷。
“以三兒的性格,是絕不愿看到師兄妹間因情互傷,而連累劍閣聲譽的。”
吳道子遲疑了片刻:
“可時過多年,江湖上風言風語愈盛,溫大俠和桃兒姑娘為何仍未結成伴侶呢?”
司馬南苦笑道:“可時過多年,堂兒還是拔劍刺向了他的師兄,情字一事,豈真那般容易因時而逝,以理度之?”
吳道子沉默不語,畫作只剩最后的細節(jié)修葺。
“他們師兄弟此次爭斗前,最后一面還是在五年前的劍廬,我親自跟三兒提及與桃兒的婚事,卻被他一口回絕。也直到那時,我才得知三兒身負血仇,立誓大仇不報,絕不成婚。”
吳道子的筆停在吸墨的硯上。
溫三身負血仇?以溫三高絕的武力,還有至今都報不了的仇嗎?
“你可知道堂兒當時的反應嗎?”
吳道子搖頭。
“他當時緊盯著三兒,渾身劍意幾乎要刺破劍廬穹頂。那日劍廬三百藏劍齊鳴,巍然壯觀啊?!?p> 司馬南呼了口氣。
“也許從那時起,便注定有今日兄弟相爭的局面吧。都是好孩子,可是。。。唉?!?p> 吳道子手舉畫筆,仿若不經意般問道:
“溫大俠至今還未大仇得報嗎?”
“如果仇人是武功強絕又卻不知道龜縮在哪里,練了個神功才敢出來攪風攪雨的老怪物呢?”司馬南冷哼道。
“無論那老毒物如今什么境界,三兒不出五年,必能斬他于劍下。有我在膠東坐鎮(zhèn),我倒想看看,究竟哪些所謂的武林豪杰敢去赴他的宴?!彼抉R南的目光陡然鋒利,先前還憂心于小輩情事的長輩形象一掃而空,劍勢股蕩而起。
不知是因驟起的劍意,還是從未聽聞過的隱秘仇事。
吳道子握筆的手顫了一下。
畫上落下了一個瑕疵墨點。
“讓小友受驚了?!彼抉R南恢復常態(tài),歉聲道。
吳道子訥訥點頭,待侍童裱好新作,又送走了司馬南后,方才回過神來。
莫非,溫三的仇人竟是唐坤?
他的臉色很難看,問過侍童日期后,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
他大步走動緩解心中煩躁,袖風帶翻了塌邊的琉璃瓷瓶。
七
溫三已經蘇醒半月有余。
他在揚州城內的客棧中,透過窗戶,能看到有些樹已經開始落葉子。
再過不到半個月,便是中秋節(jié)。
他一如既往的沉默,硬得像一塊東海的海礁。
他的重巖劍很寬,很大,據說重達一百二十斤。世上很少有如此重的劍,世上也很少有如此重的人。
見過溫三的人都說,溫三仿佛在背著一座沉重的山。
他幾乎不露笑臉,但如果遇到不平之事,他的劍永遠會立在弱者的身前。
有些小道傳言說,他在半年前與師父司馬南的較技中,曾以半招險勝。
大多數江湖人不信獨臂的溫三劍術能高絕至此,卻也并不妨礙他們去猜想若是重巖遇上寒風,會綻放出怎樣的光彩。
是重巖壓過寒風,還是寒風切開重巖。
如今已經有了結論。
那天他再度甩開楊桃兒,馳馬西行,打算去拜訪黃山鏢局的洪大鏢頭。
一道劍光從天而落,劈斷了他的馬。
他翻身落地后,令狐堂站在身前,舉劍前邀:聽聞師兄劍道更進一步,請成全。
師弟的劍很快,很輕,像極了他的性子,輕佻,自傲,又任性。
可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很快落敗。
他的劍既拙又笨,但就是這樣的笨劍,讓他在五招內勝過了師父司馬南。
世人皆知令狐堂為劍圣,世人皆以為獨臂的他不能登頂劍道頂峰。
可誰知道海礁的沉默呢?誰知道被巨浪吞沒的絕望,和渴望重見光明的隱忍呢?
溫三看著師弟刺過來的劍,卻有些恍惚了。他計算著,終于在間不容緩的一瞬中,抓到了一個佯裝招架不力的機會。
他或許會被劃破衣袖,還好,他沒有右臂。師弟必能在那一瞬止住劍勢。
他絕對想不到,寒風就這么輕輕的吹進了他的胸膛。
八
楊桃兒的臉色憔悴了很多,溫三終于傷愈大半。
這個既愛又恨的大師兄,依舊對她冷面相向。
楊桃兒二十四歲了,尋常人家的姑娘,早已嫁人生子。可她自從下了劍閣找到大師兄,風雨追隨,已經奔波了整整五年。
她是江南巨賈楊家的小女兒,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是天下第一的女劍客。
可她終究是個女人,那傳遍江湖的流言蜚語,她又如何能全然不顧呢。
想起師兄心懷的大仇,她的心就軟了幾分。
“啪”,失神間,一個藥碗碎落在地。
窗前拭劍的溫三轉目望過來:“碎了也好,我本不用再吃藥了?!?p> “所以你又想跑了?!睏钐覂焊┥硎巴?。
溫三默然無言。
楊桃兒推門喚來丫鬟,交代了幾句后,轉身道:“下午我們就動身趕去劍閣,中秋節(jié)了,師父那兒必定冷清的很?!?p> “卻不知師弟是否會去。”溫三輕聲道。
楊桃兒臉色一變:“哼,你那師弟正在跟武林盟主舉杯言歡呢。”
溫三奇道:“何時選了個武林盟主,我卻不知?!?p> 楊桃兒不應答,半晌:
“師兄,令狐堂是跟你比劍,還是要殺你,你可分得清了?”
溫三皺眉道:“自然是比劍,若是真要殺我,我此刻哪有命在?!?p> 楊桃兒遲疑了一會兒:“那天我?guī)慊貋?,路過八仙樓,唐大夫正在設宴請他?!?p> “唐門的唐大夫?”
“嗯”。
“那又如何?”
“唐坤出關了,請群雄去赴個鴻門宴。有消息稱,唐坤在蓄謀武林盟主之位??墒翘评?,不正是師兄你的仇人嗎?令狐堂未必不是被他們許以好處,要殺師兄你。”
溫三臉色微沉:“師弟不是那樣的人?!?p> 楊桃兒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溫三沉靜下來,看不出悲喜。楊桃兒很難從他臉上找到突然得知殺父仇人的震驚。
他仿佛說服自己般默念了一遍:“師弟不是那樣的人?!?p> “師弟早就不是以前的師弟了,你胸膛上的窟窿,不是令狐堂刺的嗎?那天我見他跟唐大夫在一起,想去問個清楚,他居然打我。”楊小桃大聲道,“以前的令狐堂可會打我?”
“他打你?”溫三表情古怪起來,“師弟不是一直對你。。。怎會打你?”
楊桃兒搖了搖頭:
“不說他了,我已經幫你推去了洪鏢頭的宴請。用過午飯,咱們便動身去劍閣。”
溫三突然像想到什么,臉色大變,猛然起身:“唐坤的宴。。。是今天?”
九
江湖上,人言比飛劍都快。
每個驛站酒館,但凡你點一壺酒,總有小二會躬身過來和你閑嘮幾句,如果你愿意聽,他一定不會介意眉飛色舞著給你充當一會兒說書先生:鐵掌門的副門主新娶了個小老婆,十三連環(huán)塢的大長老和幫主又杠上了,便要下生死戰(zhàn)書,而華山派的左宗主在觀云時,新得了一式如來神掌。
如果你問華山派為何不練劍,立時便會被嘲笑:江湖之深,神功之廣,哪里是輕易能被揣度的,人劍掌雙修呢。
江湖事有時輕得像風,有時重愈山巖,有時又像一條清澈鮮活的溪流。
這幾天的江湖卻很壓抑。
這間酒鋪只有零星的食客,一桌游俠打扮的客人正咬著耳朵,低聲交流。
他們不敢高談闊論,這件事尚未確實,肖大石的前車之鑒還未淡去,事涉唐門,誰都膽戰(zhàn)心驚,若再加上一個喜怒無常的劍圣令狐堂,舌根再硬,也得斟量著嚼。
溫三打包了幾份干糧,瞥了那群人一眼。以他如今的功力,再低的耳語聲,只要想聽,便能聽得一清二楚。
楊小桃憂心忡忡的喂了馬。
“他們說的,可是真的?”她澀聲問。
“若師弟當時想殺我,為何不隨手補上一劍?他那一劍叫我傷而不死,必定是早得到唐坤出關的消息,以為我會赴蜀復仇,所以。。。他便去替我做了。我若不騎馬西行,恐怕就不會被他攔住。”
揚州以西,可以去黃山,也可以是去唐家堡。
楊桃兒想到幾日來不斷聽聞的令狐堂的消息,又想到那日八仙樓她對令狐堂絕情斷義的話,一時說不出話。
“如果如傳聞中所言,師弟斬殺唐坤后,被一旁伺機而動的唐大夫用暗器重傷,然后退出唐家堡?,F在恐怕早已不在蜀中。”溫三躍身上馬,調轉馬頭。
“他。。。會死嗎?”楊桃兒聲音打著顫。
“不會,他不會死?!?p> “可是,唐門的暴雨梨花針。。?!?p> “我信他不會死。”
楊桃兒心亂如麻。
“那我們要去哪兒?”
“師弟這世上恐怕只有一個朋友。”溫三應了聲,催馬前進幾步,忽然道:
“師妹,別跟著我了?!?p> “這回我是去救我的師弟,沒跟著你?!睏钐覂汉苁菒阑?,在這緊要關頭,溫三居然還在驅趕她。
溫三沉默了片刻,拍馬前行。
“不,他本不該去唐門拼命的,其實。。。我跟唐門無仇?!甭曇粢呀浽谶h處。
是因為風聲所以聽錯了嗎?
楊桃兒心中恍惚,一把揪住韁繩,座下馬匹長嘶一聲。
十
黎明,晨光昏沉,吳道子被一陣跌撞聲驚醒。
他猛然跳起,舉燈開門。
令狐堂倚劍靠在門外,倒地的馬正口吐白沫,顯見是被累死了。
吳道子從沒見過這般狼狽的令狐堂。
他衣裳襤褸,分不清是血液還是泥跡的褐色染遍全身。他眼中有無盡倦意,顯得輪廓更深,而他的頭發(fā)已經變作花白,臉上涌著青氣。
吳道子立刻伸手去扶:“你果然去唐門了?!?p> 令狐堂避過身,笑道:“本劍圣,咳咳,不用人扶。”
他大步走進屋內,踉蹌坐倒在吳道子的床榻上。
“本劍圣現在一身是毒,嘿,唐長老偷襲的手段果然有兩下子,可惜沒能一并殺了”,閉目調息許久,令狐堂睜眼道:“你可知唐坤的本事有多大?”
“你還是不要說話了?!眳堑雷臃页鰩孜端幉?,卻不甚了解該如何使用,眉毛皺成結。
“別費事,我死不了。那個老怪物很強,在我劍下走了十一招。”
吳道子充耳不聞,令狐堂的樣子,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沒事。
“若是師兄的話,七招便可取勝。”
吳道子愣了愣:“溫三竟如此強?”
“他厚積薄發(fā),早已超過了本劍圣?!绷詈迷捴芯闺[約有些驕傲。
“可你卻贏了他?!?p> 令狐堂笑道:“如果你是他師弟,你那三腳貓的判官筆也能打贏他?!?p> “唐坤死了嗎?”
“本劍圣想殺的人,幾時殺不了了?不止是他,我還順手宰了唐門大小十幾個長老客卿,幾十個叫不出名字的白癡江湖豪俠,哈哈,痛快,這老賊想當武林盟主,可問過我的劍了?”
“你不必如此作態(tài),司馬前輩來過這里,他跟我說過溫三的大仇?!眳堑雷訐u頭嘆道,“你本不必去拼命的,溫三的劍若能勝過你,也許都不會受傷,便可親手手刃仇敵?!?p> 令狐堂搖頭笑罵了句老家伙,懶洋洋的閉上眼睛:“如果那老怪物真的那么厲害,能在唐家堡留下我的命,也正好給師兄提醒了。誰知道龜縮了這么多年的唐坤,竟經不住幾下揍呢。”
他語聲驟然柔和下來。
“你說,師兄這幾年尋仇找得苦不苦?還連累桃兒師姐跟著風餐露宿。”
吳道子不知說什么好。
“那幅畫再拿出來給我看看吧?”令狐堂突然道。
這時天亮了幾分,畫卷鋪在案前,已不用再就燭火。
畫上人面目清晰。
吳道子幽然道:“唐坤已死,不知桃兒姑娘和溫三會否結成伴侶,到那時,你真能心如止水嗎?”
他看了令狐堂一眼:“我聽司馬前輩說,曾經溫三似乎有意成全你跟桃兒姑娘?!?p> 令狐堂置若罔聞,伸手指著畫中的人:“怎么看都覺得,眼睛這里,不太像。”
十一
“那師兄你的斷臂也是假的嗎?”
楊桃兒大喊,風聲呼嘯,把她的聲音吞得飄忽不定。
二人一路疾馳,她總是被溫三落下一截,她從未像現在這般覺得,眼前這男人,她是永遠追不到了。
“小時候流浪時生了濃瘡,江湖郎中給砍掉才活得命?!?p> “所以不是被唐門暗器所傷嗎?所以你本就是個流浪的棄兒,無父無母,跟唐門毫無干系嗎?”楊桃兒悲聲道。
“是。”溫三的聲音沉沉的,這一個“是”字像一座山,重重砸在楊桃兒心頭。
“所以你寧愿撒謊也要躲著我是不是?我哪里不好?不夠溫柔?不夠好看?溫三,你到底為什么要騙我?”楊桃兒猛然勒馬。
溫三緩緩停馬。
他背對著楊桃兒。
“桃兒,不要跟著我了?!?p> “你說理由!”
“桃兒。。?!睖厝鸟R負著重巖劍,早已喘息不止。溫三寬厚的肩頭也似在顫動,像是海礁即將被巨浪沖垮。
“莫非你也跟師父一樣,想著讓我跟令狐堂在一起?!”
“對不起,小師妹,我。。。不喜歡女人?!睖厝D難說出這一句后,重重拍馬。
馬聲嘶揚。
楊桃兒頓在原地,面如死灰。
十二
令狐堂忽然從床榻上坐直身體:“有馬蹄聲。”
正蹲在藥爐前的吳道子聽到這句話,站起身子,取下了墻壁上懸掛的判官筆:“唐大夫追來了?”
令狐堂笑了笑:“你知道江湖中多少豪俠死于看熱鬧嗎,要是不想明天這份榜單上多一個吳畫圣,還是先避一避吧。本劍圣殺他易如反掌,就怕被你拖了后腿?!?p> 吳道子默不作聲,走到門邊站定。
令狐堂撐起身子,伸手正要去握寒風,臉上露出惘然神色。
“不是唐大夫,來的是一把劍。”
“什么劍?”
吳道子話音剛落,那把劍便出現在眼前。
來的是重巖。院門推開,溫三站在院落中,天光從頭頂照落。
就像沒有人會不知道令狐堂,江湖中也無人不知溫三。
溫三堅如山巖,溫三穩(wěn)如海礁,吳道子自然也見過鼎鼎大名的溫三,他卻從未想到,有一天能在這磐石般的臉龐上看到如此多的表情。
溫三望著床榻前的令狐堂,目光似極輕柔,又極沉痛。
卻只是問:“你還好吧?”
令狐堂哼了聲。
“我跟唐門沒有仇?!睖厝倪@一句震得吳道子差點拿不穩(wěn)手中的判官筆。
若是沒有仇,令狐堂這次拼命算什么呢?若是沒有仇,溫三又為何一再拒絕楊桃兒呢?
一片沉默。
許久,令狐堂點點頭:“知道了?!?p> 溫三驟然激動起來:“你怎能不怪我?”
令狐堂輕笑道:“師兄既然沒有血海深仇,那這些年,心頭必然通暢快活,這是好事,為何要怪師兄?”
溫三張了張嘴,嘆了口氣。
吳道子終于按耐不住,冷聲道:
“溫三大俠以仁義著稱江湖,不知道這場戲是做給誰看的?是身赴險地的師弟,還是苦候數載的師妹呢?”
“是我的過錯,我本也是想教師妹死心?!?p> 令狐堂搖頭苦笑:“師兄,我并不喜歡師姐,你何必苦苦相讓。”
“嗯?!?p> 令狐堂笑道:“天下還有比師姐更好的女人嗎?師兄既然已經知道,該當去用十八抬大花轎迎娶師姐,婚宴之時,師弟必然到場。”
“你可知為何我十五歲便離開劍廬?”溫三凝望著令狐堂,咬牙道。
“想來是因為師兄心慕師姐,卻又自作多情的要成全我吧,可謂是。。。多此一舉啊?!?p> “不,我心慕的從來都不是桃兒!”溫三幾乎一字字說出這句話,沉穩(wěn)如山的身體顫抖不止,仿佛有巖殼片片脫落。
“你可會看輕我?”溫三低聲問。
重巖劍從來沒有背負過血海深仇,重巖背負的本就是一段難以啟齒的感情。堂堂溫三大俠,居然喜歡的是男人,居然喜歡師弟令狐堂。
這是足以轟動江湖的天大笑話。
溫三看著沉默的令狐堂。此話一出,日后恐怕再無顏面面對師門。
令狐堂坐在床榻上,懶散的垂著眼,一動不動。
溫三深吸一口氣,正要轉身離開,卻見令狐堂嘴角浮起笑意。
他輕聲道:“不,師兄,我很高興?!?p> 十三
吳道子撫掌大笑,他自然早知令狐堂的心事,卻想不到故事竟真有這樣圓滿的結局。他生性不拘禮法,此刻難抑興奮,恨不得能立刻放幾串炮仗。
可他眼中,這終于坦誠相待的二人,卻依舊無言對峙著。
吳道子忽然斂住笑容。
如令狐堂,溫三這絕世風采的人物,此段情事傳入江湖,會有什么結果?
只怕是萬夫所指,世人唾罵。連劍閣數百年的清譽,都會毀于一旦。
他們又該如何自處呢?
沉默中突然傳出一串笑聲,各懷心事的三人轉頭去看,楊桃兒背著手走入門中。
“我都聽到啦?!彼Φ?。
她用力拍拍溫三的肩膀:“師兄害得我好苦,早知道你喜歡師弟,我哪里會去追你?!?p> “師妹你。。?!睖厝粫r不知該說些什么。
楊桃兒眼睛紅紅的,卻一直在笑。
她走到令狐堂身邊:“上回八仙樓兇我時快活不?你也以為師兄是想成全你我,才裝出兇我的樣子想叫師兄知道吧?小小年紀,心思不少得很啊。”
令狐堂轉過視線,不去看她。
吳道子知道楊桃兒年歲并不比令狐堂大,此刻看她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說辭,心中酸楚難當。
“能遇到一個彼此相愛的人,是很難的事情呢?!睏钐覂何⑿Φ溃澳銈冞€在猶豫什么呢?”
“師姐不怪我?”令狐堂突然開口。
“大師兄心中若有別的女人,我倒是會怪??墒撬尤幌矚g的是你,你們又相互喜歡,本師姐怎么會跟一個男人吃醋?!睏钐覂簲偭藬偸?,無奈道。
她走到溫三邊上:“天底下總有江湖之外的地方,莫非師兄放不下溫大俠的名頭?”她轉頭看向令狐堂:“還是師弟舍不得劍圣的聲譽?”
“不會?!绷詈玫馈?p> 溫三皺著眉毛:“可是你。。??墒菐煾担覀?。。。”
“我便說你們重傷尋藥,已離開了中原?!?p> 溫三沉思半晌,道:“我認識一商賈朋友,他近期會出海前往東瀛,現在動身應該還趕得及,師弟若傷勢無礙,可愿隨我?”
令狐堂站起身:“早想瞻覽海上風光?!?p> “那我們這便動身。。。師妹呢?”溫三望向楊桃兒。
“聽說吳畫圣想求一副我的畫,既然來了,怎么能讓他失望。師弟去吧,騎我的馬?!睏钐覂簱]揮手。
溫三沉默了一會兒:“多謝師妹成全。”
他卸下那柄重巖:“劍廬沒有收回賜劍的傳統(tǒng),向來是人在劍在,這劍伴我多年,只是從此溫三不涉中原江湖。。。便贈于吳道子兄弟了?!?p> 他把劍橫置于案上。
令狐堂抬手扔下寒風:“本劍圣,也當夠劍圣了?!?p> 十四
楊桃兒微笑看著二人上馬遠去,一直到再也見不到蹤影,才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么。
一陣風吹過床榻,榻上的畫卷緩緩展開。
必然是令狐堂珍愛的畫吧。
她鋪開畫卷,手指滑到畫中人的眉眼處,對呆愣在旁的吳道子道:“眼睛這里,不太像呢。”
原來天下無雙的吳道子,也不能畫出大師兄眉眼中的重意啊。
楊桃兒癡癡的想:
令狐師弟的狂傲作態(tài)中,有多少是不得所愛的辛酸呢?而師兄呢,師兄從來都不快活,他甚至不敢吐露心中所想。
若是不快活,做劍圣又能怎么樣。
他二人今日終于得嘗所愿,放下了心中的劍了吧。真好,這么好,為何我會流淚呢?
一陣破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一個白須白發(fā)的青裳老者闖進屋內,他面目猙獰,喝道:“令狐堂呢?”
“唐大夫?”吳道子戒備道。
唐大夫轉目四顧,看到了案上的重巖和寒風,又看到癡然的楊桃兒。
雖然不明白緣由,卻也知道令狐堂只怕已經離開,沒準此時身邊還有一個溫三。
他眉間煞意大作,伸掌向吳道子拍去。
掌風未到,一道劍氣突兀護到吳道子身前。
唐大夫大退一步,見楊桃兒手持溪聲,正凝目看向他。
唐大夫驚疑不定,何時楊桃兒也有如此可怕的劍意了?
他哼了一聲,正欲轉身離開,卻聽楊桃兒問道:“你要去追師弟他們嗎?”
唐大夫微微一怔,冷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外面風景,不勞桃兒姑娘費心?!?p> “你是想追殺師弟,我知道,你不能去。”
唐大夫獰笑道:“桃兒姑娘,莫非留得住我?”
“沒想留住你,師弟受傷有你一份功勞,我會殺了你。”
十五
唐大夫有無數種教人不流血的殺人方法,他甚至重傷了當代劍圣令狐堂,可他面對楊桃兒的溪聲時,體會到了真正的絕望。
溪聲劍是天下第一美人楊桃兒的佩劍,它狹窄短促,甚至會有門外漢認為它不過是一柄峨眉刺。
它很強大,但在重巖和寒風前,卻黯淡無光。
它不及寒風凜冽,不及重巖沉厚。它像一條輕快的小溪,勇敢的跳躍在山澗中。
可是溪水在終于沖破崎嶇山路后,會變成一條大河。
一條終究會通向大海的河。
唐大夫面對轟鳴的劍聲,仿佛面對著黃河大浪。
他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便被浪頭吞噬。
楊桃兒沒有去看怔怔無言的吳道子。
她走到案前:“想不到今日心緒波瀾,我的劍道倒是有了新氣象。”
她把溪聲劍輕放在重巖寒風旁:“便不陪畫圣作畫了,也送你一柄劍吧?!?p> 她走出門去,喃喃自語:“若不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做劍圣,又有什么快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