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ericano,風(fēng)の歌を聴け
說起來,人們眼中的高中生是什么樣子的呢。腦海里似乎蹦出了幾個關(guān)鍵字,諸如校服、學(xué)習(xí)、考試、體制化。如果再往不普通的共性想,難不成是,社團活動、在線聊天、戀愛、男生的籃球、女生的護膚和穿搭、聚餐和吃喝玩樂、結(jié)伴的出游……原來高中生活這么豐富多彩啊,真讓人期待呢。
晚上和何矣拼飯的時候,我就向他描繪了這樣美好的生活圖景。然而何矣卻不為所動,咽下最后一塊紅燒肉后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是啊是啊,這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口中的湯自己鉆進了氣管,我用力地咳了幾聲,把眼淚憋回去?!拔刮刮?,你要對我抱有信心好嗎?”我用筷子指著何矣,而他只是把眼神撇開,可能是在欣賞食堂眾生相。
“那么你準備報什么社團?”他轉(zhuǎn)頭問我。
“……你能不能不要這么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啊?!蔽腋杏X到眉毛抽搐了一下。
“那有什么辦法,”何矣無辜地聳聳肩,“還是要我說出來,你就是個交際白癡?”
“我也沒叫你說出來。”我狠狠地咬住筷子。
*
回到班里,剛在座位上坐下,孫成舟就把一本花花綠綠的冊子往我桌上一推。我看到上面題著“高一屆社團匯總(附意向統(tǒng)計表)”。
“你報什么???”孫成舟沒有抬頭,只是一直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沒想好,你準備報什么?”我一轉(zhuǎn)頭,孫成舟趕忙把筆記本“啪”地合上。
“沒……啊……我也沒想好。”他非常拙劣地試圖裝出自然的表情,但顯然他沒有這方面的天分。所以我也沒有準備放過他。不過,這個因果好像不是很連貫的樣子……管他呢。
“寫什么呢?”我保持著揶揄的眼神盯著他的筆記本。
“不是,就……就我們班一些同學(xué)?!彼岬馈?p> “這樣,”我先是做出了一副了然的樣子,隨即嘴角上揚,“你可以啊。這才一個多月,就有特殊想法了?”
他華麗地被我擊敗了,最后在我“我知道你是好同志”的安慰下,不情不愿地把筆記本攤開給我看,一面嘟囔著“要不是沒寫什么隱私……”
我接過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寫的都是我們班同學(xué)的名字和社團意向?,F(xiàn)在輪到我陷入了錯愕,“你寫這個干嘛?”
他依舊支支吾吾地說,“就是……看看他們選什么,參考一下?!?p> “參考一下?組班后才多久,你和他們混熟了?這么快交到好朋友了?社交之花啊?!?p> “沒有!所以才是……參考嘛?!彼难凵穸汩W,肯定心里有鬼,只是我還沒看出來。
算了。我把視線重新投到他的寶貝筆記本上,一行一行掃視。
都是些認識但不太熟悉的名字。粗粗一覽,大部分都是體育社、動漫社、電影社,其他的社團都顯得極其冷門。這似乎對我沒什么參考意義。我合上本子,還給孫成舟。隨即仔細思考起自己的去向來。
我大概生來就不是人群中心。從小學(xué)開始雖然一直都有職務(wù),但從來不是班長中隊長這樣的“群眾領(lǐng)袖”。成績平平,沒有差到被特別關(guān)照,也從沒有好到萬人之上。朋友吧倒也不少,但大多是泛泛之交,稱得上好友的一直都只有何矣一個。不論從何角度都只能說是“普通”的一個人。
這種性質(zhì)的“普通”讓我成為存在感最低的那個人,就像問起初中同學(xué),他們回憶起我時總是會說“啊,許淮安啊,我知道他,文藝委員嘛,嗯……”然后就想不起再多的評價了。所以我在一般朋友的眼中就是一堆類似“設(shè)定”的東西,就象是用VB程序隨機生成的網(wǎng)絡(luò)小說路人角色,而且是被當(dāng)成工具人使用的那種。至于性格、經(jīng)歷、興趣之類,他們就一無所知。其實不僅他們,連我都開始懷疑起自己究竟有沒有愛好。
再看向?qū)O成舟,他卻可以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交到新朋友,怎么做到的?“嘿同學(xué)你好,我是孫成舟,認識一下好嗎?”像是這樣?單是想象這個畫面就讓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不尷尬嗎?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方面的畏畏縮縮大概就是我永遠固守著自己舊有的朋友圈的原因。畢竟就連遇到熟人打招呼這一點上,我都會在“打”與“不打”之間糾纏好久,最終選擇一個“不作為”的逃避行為。
“呼……”我強行打斷無休止的自我探索,開始翻看面前的“社團匯總”。
果然最熱門的社團都是放在最前面的。而且單憑他們天花亂墜的介紹和優(yōu)厚的獎勵政策,我都有點心動了。后面的社團就顯得有些卑微,化學(xué)英語這類學(xué)科社不談,滑板、魔方、表演、繪畫、廣播這些社團都只占了一面的版面,而且失去了彩印的資格。況且這些社團本身不具備資金來贈送奶茶明信片這種獎品,能夠被吸引的人大概就是真的感興趣的吧。這些社團真的是靠一屆一屆的熱愛堅持下去的啊。我不禁產(chǎn)生了一點敬意。
最后是一則社聯(lián)的通告。左上角畫著一個賣萌的顏文字。
*****
學(xué)弟學(xué)妹們好?。∵@里是社團聯(lián)合協(xié)會(簡稱社聯(lián))的通告。
這本小冊子上所登記的是我們學(xué)校現(xiàn)存的所有社團。按照要求,每個同學(xué)必須且只能報一個社團。但由于同學(xué)們未必能獲得入社資格,所以意向可以多選。如有入社意向,請在附件中的表格上填寫,再由班長撕下并交給我。一周內(nèi)我們會把結(jié)果統(tǒng)計出來,并通知各個社團社長開始組織面試,請同學(xué)們密切關(guān)注學(xué)校廣播通知,不要遲到了哦!
另外,社聯(lián)也需要招新了。前面一面有關(guān)于社聯(lián)的介紹,請有意向的同學(xué)們積極報名?。ㄉ缏?lián)不算一個社團,所以進入社聯(lián)的同學(xué)們還可以再報其他社團的,請放心填寫。)
如有其他疑問,可以詢問社聯(lián)的其他成員,也可以來問我。我們活動時間基本上都會在二樓的社聯(lián)室的。謝謝大家!
社聯(lián)主席
高三(6)班吳憶
*****
“我喜歡社聯(lián)主席的名字?!蔽掖链翆O成舟。
他繼續(xù)盯著他的筆記本,頭也沒抬?!拔蚁肼牭降氖前选拿帧サ糁蟮木渥??!?p> “低俗……”回頭想想自己剛才還在這么揶揄他,我把“不堪”兩個字吞回肚子里。好在他也沒接著計較,抬頭問我:“怎么樣?有想法嗎?”
“沒有,一個都不感興趣。”我聳聳肩。“在爛俗和無趣之中選一個,你選什么?”
“你是說電影社爛俗還是物理社無趣?”
“……都是吧。你先回答我。”
孫成舟把我手中的“社團匯總”奪去傳給后排,一面回避了我的問題?!凹热荒氵@么磨蹭,那就別讓后面人等著?!?p> “唔……”我往后靠著椅背,“可不可以不報的?”
孫成舟繼續(xù)在本子上唰唰地寫著什么。他沒有理我。
*
“你肯定沒有仔細看過那個通告?!焙我映鼋淌业臅r候還在整理他書包的肩帶,雖然我們不同班,但我吃飯和放學(xué)都要去他們班找他,可能是在經(jīng)營唯一的友誼。
“我都能背下來了?!蔽艺f,“我喜歡社聯(lián)主席的名字?!?p> 何矣斜眼瞟我,“那你有沒有看到‘必須且只能報一個社團’這幾個字?”
“看到了啊,我只是在想,”我說,“不報會怎么樣?!?p> “怎么樣?”何矣哼了一聲,“不就是社聯(lián)主席找上門嘛,你剛好見一見那個‘名字很好聽’的學(xué)姐,多自然。”
“誒,”我茅塞頓開,像個老干部似的搓了搓手,“那不是堅定了我不報的決心?”
“是啊,見色起意嘛?!?p> “只是名字很好聽而已,人不一定好看的?!蔽曳瘩g道。
“在你潛意識里已經(jīng)確定她會來找你的嗎?萬一是副主席呢?”何矣笑得很燦爛,“他我見過,看起來像個體育老師,胳膊有那么粗?!闭f著他用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西瓜的形狀?!霸趺礃??Deep♂dark♂fantasy!”
“……我從來沒說我期待過?!蔽也唤蛄藗€寒顫,這個話題就到此結(jié)束吧。“那你準備報什么?”我問。
這時剛好走上寢室的拐角,何矣要拐彎而我要繼續(xù)上樓,他愣了愣,隨即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抬起了手,一面往前走去,“還沒想好,不知道!”他大大咧咧地喊道。
*
最終還是何矣一語成讖。周四我在班里自修的時候,孫成舟突然賊兮兮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指指后門。“有人找你。”從他的表情中我判斷出事情不簡單,于是我十分謹慎地從后門探出頭去。
入眼果然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哥們。他沒有穿校服,套頭衫的袖子撐得鼓鼓的,估摸著手臂有我大腿那么粗。果然是副主席啊……心里咒罵著何矣的烏鴉嘴,我往外走一步,正好對上他轉(zhuǎn)來的眼神,不禁整個人滯在原地。那漢子倒笑得很爽朗,右手撓了撓頭,看起來還有點憨厚的感覺,“那個……許淮安是吧?”
我極具分寸地點點頭。
“來社聯(lián)室一趟好吧,跟我來。”說完他就轉(zhuǎn)身離去,語氣和行為上似乎都在暗示我必須跟他走,而我本來也沒有膽量去忤逆他,于是便快步乖乖跟上。
他帶著我在行政樓里拐了幾個彎就走到了“社團聯(lián)合活動室”的門口,也沒敲門就直接推了進去。跟在后面的我在他偉岸的身軀消失后,最先看到的是垂下一半的百葉窗,幾縷陽光穿過簾隙照進來,讓整個房間帶有一點溫柔的氛圍。然后我看到沐浴在陽光下的辦公桌,各種檔案夾和資料袋略顯雜亂地堆在桌上,穿著高年級制服的學(xué)姐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托腮,外套的袖子捋到小臂一半的位置??吹轿疫M來她的眼神從暗淡中醒過來一點,她拍了拍手,“好啦!都到了,可以開始了!”
“副主席”按亮了房間里的燈,隨即拉開門出去。這時我才注意到靠墻的位置還坐著兩個人。他們坐得比較開,可能是陌生人吧。那個男的我沒有印象,但那個女生是我同班的,我在腦海里仔細搜索了一下她的名字,最后露出我標準的社交性笑容。
“余……知秋?你怎么在這里?”
也許我笑容中的做作成分太過明顯,我看見她的嘴角勾了一下。拜托,有那么爛嗎?下次我不笑了。
“和你一樣啊。”她說。
我露出了尷尬的笑,這次一定特別真誠。確實,不和我一樣又為什么來這里呢?我把目光投向邊上的男生,他長了一張鄰家男孩的臉,校服里面搭著一件白T,看起來是那種女生很吃的陽光類型。對上我的目光,他點點頭。
“羅非語。”他說。
名字好像挺霸氣的,人卻這么隨和,反差感好大。“許淮安。”我向他點點頭。這樣打招呼似乎挺自然的。我驚訝于自己一瞬間的頓悟。
“好啦,看這里!”學(xué)姐又拍了拍手,然后伸手攤開面前的檔案夾,“我是社聯(lián)主席吳憶。現(xiàn)在就你們?nèi)齻€還沒有決定社團意向?!彼盐覀冚喠骺催^一遍,一面介紹著,“羅非語,八班的。許淮安和余知秋,十二班的。你們現(xiàn)在想改主意嗎?我馬上把數(shù)據(jù)錄進去?!?p> 姑且沒有人回應(yīng)。吳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右手往太陽穴上按了幾下。這似乎是一個很常見的表達棘手的方式?!翱墒悄銈儽仨氁尤胍粋€社團啊,你們進去了不參與活動也是可以的,很多高三學(xué)生都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學(xué)姐?!绷_非語的發(fā)言拯救了我們尷尬的處境,“我真的不想?yún)⑴c那些社團,那些人際關(guān)系……我不喜歡處理。況且,我只是在找一個有意義的去處?!?p> “唔……可是你沒有找到啊。”吳憶拿著筆在桌上篤篤篤地敲著,象是這場對決的背景樂,刻意增加著緊張的氣氛。很長一段時間房間里都只有那種持續(xù)而單調(diào)的音節(jié)。
最后吳憶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筆往桌子上一拍。“哦,其實還有辦法,就是太久沒有出現(xiàn)過,我都忘了?!?p> 然后房間里緊張的氛圍突然轉(zhuǎn)化為了期待和希望,人們的情緒變化得真快。我們都用希冀的神情注視著學(xué)姐,而她只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用筆頭指著我們。
“你們還可以自己創(chuàng)建一個全新的社團?!彼f。
創(chuàng)建一個社團意味著什么呢?接下來的幾分鐘內(nèi)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首先,你會出現(xiàn)在接下去幾屆社團成員的頭上,被冠以“創(chuàng)社人”的名號——如果這個社團繼續(xù)存在下去的話。其次,顯然這幾個不走尋常路的異類會被大家記住,然后可能會被議論。這可能違背了我一直以來的處世信條,槍打出頭鳥,如果太過矚目,必然會陷入囹圄不能自拔,被盤根錯節(jié)的人際關(guān)系束縛得動彈不得。退而求其次,大隱隱于市,做一個普通人,從而平穩(wěn)度過三年高中。從這個層面考慮,我的“社交恐懼”大概是有來由的,而且論據(jù)充分。那么我為什么還在為此困擾呢?
正當(dāng)我打算說點什么婉拒的時候,一直沒有講話的余知秋開口說,“可以?!?p> 可以?包括學(xué)姐在內(nèi)的三人目光都匯聚在她的身上。凝視了三秒后,學(xué)姐把筆夾在二指之間無規(guī)律地擺動著,依然擺出標準的微笑。“那么學(xué)妹你想創(chuàng)建一個什么社???”學(xué)姐說,“好像大部分的興趣愛好都已經(jīng)包括在里面了?!?p> “其實我已經(jīng)想好了,學(xué)姐,”余知秋說,“我們學(xué)校還缺一個文學(xué)社?!?p> 想好了。意思就是,她就是奔著這個來的。我看著她露出自信的笑容,感到一陣頭皮發(fā)麻。
學(xué)姐愣了一愣,隨即笑著拍了拍手,“好啊好啊,等下你留下來辦一下手續(xù),幾個表格填完了就可以了,你就是L中文學(xué)社的第一代社長啦!”說著學(xué)姐俯下身去,在辦公桌的幾個抽屜里翻找起來。她的聲音還從桌子底下傳上來,“那兩個學(xué)弟呢?什么想法?”
“嗯,”我聽到羅非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學(xué)姐,我就加入文學(xué)社好了?!?p> “嗯……”學(xué)姐重新直起身來,把一摞打印紙和一支筆遞給余知秋后,把頭轉(zhuǎn)向我,“那你呢?”
“我還在考慮。”我底氣不足地回答道。
學(xué)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澳氵€真能糾結(jié)啊?!彼χf,“依我看啊,你就去文學(xué)社好了。你看現(xiàn)在文學(xué)社總共兩個人,也太寒酸了點?!?p> “還有其他人啊……”
“其他人哪里知道你們今天搞了個文學(xué)社出來?”學(xué)姐轉(zhuǎn)向了余知秋,一面笑著說,“學(xué)妹你就把他名字寫上去就好了,你們?nèi)齻€可以組一個‘創(chuàng)社三巨頭’什么的?!?p> 這是何等惡趣味的打趣啊……我在內(nèi)心深處白了她一眼。像是任由天命了一般,我重新倒回椅子上。
很快余知秋就填好了表,學(xué)姐粗粗一看后向我們揮了揮手,“沒什么問題了,你們可以走了。以后你們就是一個社團了哈!”
那還真是謝謝您嘞。我第一個走出了社聯(lián)室,頭也不回地走了。兩三步之后有個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頭一看,羅非語朝我笑了笑。
“什么事呢?”我平淡地問道。
“也沒有,”羅非語笑起來真是陽光燦爛,糟糕,我都要被他融化了,“你看,這不都是社友了嘛,認識一下?!?p> “嗯,高一(12)班,許淮安?!蔽沂终降鼗卮鸬馈?p> 他的笑容松動了一下。我成功了!我在內(nèi)心歡呼。我對這種陽光燦爛積極向上的人沒什么特別的好感,他們掩飾自己的憂慮悲哀,換上一副老好人中央空調(diào)般的標準笑容面具,用他們的光芒掩蓋掉其他所有微不足道的亮點,他們就是人群中心,leader,交際花。我并不是在因為自己的普通而艷羨他們,只是相信著“每個人都不完美”這樣的鐵律,厭倦于他們的偽善和不真誠。
“我知道你叫什么。”他撓了撓頭,“你今天會來參加社團活動嗎?”
“大家都不認識,不會很尷尬嗎?”
“社長不是你同學(xué)嗎?”
社長?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他在說余知秋,這家伙這么快就上道了啊。“同學(xué)又不一定熟的。”
“可都開學(xué)一個多月了啊。”看著他迷惑的表情,我覺得自己被嘲諷了。天哪,你是真的不懂還是明知故問啊,看起來要把你老好人的名號除去了。不過說實話這樣還讓我對他多了一些好感。我有受虐傾向?不是吧?
“我不擅長交朋友,不行嗎?”我讓我的語氣變得嚴厲了一些。
羅非語頓了一下,隨即綻放出善解人意的笑容,“沒關(guān)系的,多聊聊就熟了嘛。”
為什么在他口中交朋友就變得那么簡單自然???我突然想起之前他說的一句話,“你這種人,為什么會說那種‘討厭交際’的話???你不是挺擅長的嗎?”
“擅長就一定喜歡嗎?”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不為人察覺地僵硬住,我便沒有繼續(xù)追問。眼神從他臉上挪開,瞥向別處。
“我會來的?!背盟€愣在原地,我大跨步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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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座位上,孫成舟立即湊過來?!澳莻€猛男找你干什么去了?你……那啥還好吧?”
“‘那啥’啥???亂七八糟的?!蔽野琢怂谎?,這都什么虎狼之詞啊,“他社聯(lián)副主席。懂?”
“哦——”孫成舟把這個語氣詞拖得抑揚頓挫,生怕我讀不出里面的調(diào)侃意味,“是社團的事吧?怎么樣?不是說要見那個名字很好聽的學(xué)姐嗎?”
“見倒也是見到了。”我抽出一本習(xí)題冊。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我又白了他一眼,“挺好看的。”
“哦——禁斷的姐弟戀啊……”他又開始裝神弄鬼了,我沒有理會他,好在這一次沒有持續(xù)太久,最后他又問,“那你最后報了什么社團???”
“沒報?!蔽艺f,“加了一個現(xiàn)場建的文學(xué)社。喏——”我指了指坐在斜前排的余知秋。“她不是也去了嗎?就她現(xiàn)場建的?!?p> 孫成舟的眼神突然滯住?!坝唷嘀??”我很耐心地點點頭,他的眼神恢復(fù)了神采,“可以啊,奔著女孩子去的吧?”
我沒理他,埋頭算起了函數(shù),斜眼瞟了瞟孫成舟,他拿出他的祖?zhèn)鞴P記本,又開始寫些什么東西。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說,“你知道上一次創(chuàng)社是在什么時候嗎?”
“總不會是很久遠的事吧?!?p> “那也沒有,是一年前的事。”他伸出一根手指,好像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樣子。
“你等等。”我忙拍了拍他的桌子,指了指我的草稿紙,“故事不長吧,我這題才寫了第一問。”
“那就長話短說,”他清了清嗓子,這似乎不是一副長話短說的樣子,“當(dāng)時是學(xué)生會管的社團,但是中間出了些事,很多社長對學(xué)生會干部都有不滿,然后就自發(fā)組織了社聯(lián),從而逐步成為正統(tǒng)的學(xué)生組織?!?p> “就這樣?”這種故事怎么能滿足我的好奇心,“你給我說清楚,‘中間那些事’是什么事?”
孫成舟卻一攤手,“學(xué)長也不太清楚。不過好像和吳憶有關(guān)系,你可以去問她?!?p> 很好。我決定不再理會他。漂亮學(xué)姐的笑里藏刀殺傷力可強了好吧?我何德何能再和她對峙?我重新低下頭,在草稿紙上找起剛才計算的中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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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響的時候,孫成舟啪地合上物理書,背上書包就風(fēng)塵仆仆地跑了。記得這家伙是……籃球社的?怪不得這么積極。話說男生打籃球什么時候是約定俗成了,我不配當(dāng)男生嗎?說實話,我一直不能理解這種運動的意義何在,背負著全身各處受傷的可能性,和筋肉壯漢們肢體碰撞,這不是自虐嗎?
這樣想著,我從抽屜里抽了一本村上春樹塞到書包里。好歹是文學(xué)社,看看書喝喝茶,倒也是不錯的去處。然后一雙米白的Air Force走進我的視野。
“許淮安同學(xué),”我抬頭,正對上余知秋藏著笑意的眼神,“你今天去社團的吧。”
“好的,社長?!蔽椅ㄎㄖZ諾地答應(yīng)了,沒想到她用的竟然是“……的吧”句式,客氣中暗藏著逼迫的含義,不愧是你。從此我應(yīng)該對女生的笑進行一次新的定義。
果然余知秋走出教室門的時候腳步有些輕飄飄的,右手還甩著活動室的鑰匙,擺出了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這個女人也絕非善類。我在心里已經(jīng)把她和吳憶學(xué)姐一起并入了“絕對不能惹的女生”行列中。
由于文學(xué)社是新生社團,只分到了一個四樓的活動室,邊上則是女生偏多的手工藝社和繪畫社,總之人都不多就是了。我走上四樓,一路上沒遇見什么熟人,老師倒撞見幾個。在門口確認過幾遍門牌號后,我推門進去。
“哇——”聞到這股味道的我不禁發(fā)出一聲極度舒適的感嘆。很顯然有人在里面煮咖啡,烘豆萃取時的香氣縈繞了整個房間,再加上斜斜地射進來的夕陽,讓人感覺愜意而溫暖。
“真是個適合頹廢的好環(huán)境啊?!?p> 聽到我發(fā)表的評論,倒在椅子上的羅非語發(fā)出了一個可能是表示贊同的音節(jié)。房間里布置得很簡單,有一張偏圓的大桌,圍著它零星的有幾張椅子,其他地方就是一些散亂堆砌的柜子和箱子。大概是以前廢棄的儲物室吧??看暗牟遄吷蠑[著一張方凳,上面架著咖啡機,豆子的殘渣還附著在壺壁上。
余知秋把一杯咖啡推到我眼前,很普通的棕褐色,看起來比較清澈,應(yīng)該沒有加過奶。我端起來啜了一口。
有點苦。
“你為什么做美式?”我咂咂嘴,舌尖上有一種微微苦澀的感覺在擴散。“味道很一般啊……”
“第一次見面嘛?!庇嘀锖敛辉谝馕业目瘫≡u價,伸出食指在空中擺了擺,“美式就是很淡的黑咖,初印象嘛,平淡一點就好?!?p> “還有這種講究?!蔽屹潎@道,這些人竟然已經(jīng)開始研究咖啡的物語了,真是喪心病狂。我又指了指墻邊的那臺咖啡機?!斑@臺咖啡機你買的?”
“不是不是,”她擺擺手,“我哪有這么多錢?”
“吳憶學(xué)姐借她的……”羅非語有氣無力地回答道,一邊用勺子攪拌著咖啡。
“你是已經(jīng)變成廢人了嗎?”我忍不住揶揄他一句。沒想到他竟然回我一個“嗯”??吹接嘀镉忠Τ鰜淼谋砬?,我忍住了回擊他的沖動。又喝了一大口美式,這種又酸又澀又苦的白開水實在無法激起我品嘗的欲望。我打開書包,把《且聽風(fēng)吟》取出來,順著書簽的位置繼續(xù)讀下去。看起來他們兩個人也有事情做,各自都拿了一本書出來。
于是活動室里安靜下來,雖然都沒也說話,但也不是很尷尬的氛圍。只有咖啡的香氣,和夏末太陽的余暉纏繞著。真的,這里就應(yīng)該是文學(xué)社。
這樣的氛圍沒能持續(xù)下去,大概二十分鐘后,活動室的門被嘩啦一聲推開。我的位置背對著門,所以沒能看見來者是誰。而羅非語懶懶地抬頭看了一眼,卻驚訝地說出了一個我也不曾料到的名字。
“何矣?”
這么說來,何矣也是八班的,應(yīng)該認識羅非語。正想著這家伙找來干什么,他直接抽出了我身旁的凳子坐了下來。
“你這是……”我正想開口詢問,何矣先是對羅非語點點頭,然后轉(zhuǎn)向我。
“我遇到怪事了?!彼虢又f下去,我忙伸手止住了他。
“你確定在這里說?”我眼神往余知秋瞥了一眼。
何矣看了她一眼,卻搖搖頭說,“沒關(guān)系的,想聽就聽嘛?!?p> 余知秋放下了書,羅非語也把眼神抬起來,何矣毫不在意地繼續(xù)說了下去?!熬臀医裉烊V播站面試,本來是在二樓輔導(dǎo)室的,可誰知道那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在里面走了幾圈,卻隱隱約約聽到誰的呼吸聲,你說這奇不奇怪,一個人也沒有啊?!?p> 羅非語的眼神逐漸變得好奇起來。我嘆了口氣,“你也別瞎想了,是不是你走錯了教室啊,什么呼吸聲,八成是嚇自己的?!?p> 還沒等何矣反駁,余知秋就合上了書。不會吧?這種話你都信?“反正也沒什么事干,去看看就是了?!彼f。
“我還有事,你們?nèi)グ?。”我說著對她揚了揚手上的書。
她也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笑著說,“你不是喝了我的咖啡嗎?許淮安同學(xué)?”
……可惡。所以我說女生的笑自然而然地帶有邪惡氣息了啊。于是我默默地把書放回書包里,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隨后瞪了偷笑的何矣一眼。
*
似乎正如何矣所說,二樓的輔導(dǎo)室里面一個人也沒有,空空蕩蕩的講臺,下面的桌椅都擺放地很整齊,就和沒有人來過一樣。我們四個人走進去,很隨便地圍著教室轉(zhuǎn)了一兩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更別說聽到什么呼吸聲。
正想說點什么嘲諷何矣的時候,余知秋從地下拾起了一張紙,朝我們揮了揮。
“廣播站面試地點因故改為一樓活動室,請新生們相互轉(zhuǎn)告?!?p> “喂,”我拍了何矣一下,“你這家伙也太冒失了吧?!?p> 何矣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可是這案子沒結(jié)束啊?”
“案子?”我說,“沒聽到你說的呼吸聲啊。”
這時靠近講臺的余知秋向我比了一個“噓”的手勢。靜下來之后,我似乎真的聽到了什么。我往前走了幾步,隨著靠近講臺,均勻的呼吸聲越來越明顯,就像是——有什么人在睡覺。我繞過講臺,站在黑板那一側(cè)往講臺的下層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竟然真的有個女孩子蜷縮在洞穴一樣的空間里睡得正香。
余知秋把臉靠近那個女孩子,右手握拳放在嘴前,發(fā)出了一聲清亮的“咳咳”。
睡著的女孩子像魚一樣彈起來,整個講臺都震了一下。意識到有人在看著她,她慌忙從講臺底下爬出來。這是我才看清楚她的臉,怪不得這么眼熟,這不是我們班的嗎?
余知秋倒比我先叫出她的名字,“趙琪琪?”
趙琪琪的臉唰地紅了,她后退幾步,慌忙把頭低下去?!班拧拧!彼龂肃橹?。
我們?nèi)齻€男生自覺地退后,把場子交給女生。余知秋走兩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沒事的?!?p> 我從來沒見她說話這么溫柔過。
沒想到趙琪琪好像很吃這一套,下一秒就把頭埋在余知秋的懷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而余知秋一邊用手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一邊抽出一只手給我們比了一個OK,還沖我們眨了眨眼?!孟襁@女人安慰起人來得心應(yīng)手的樣子,果然不容小覷。我為自己的結(jié)論又添加上一個論據(jù)。
過了一會兒等趙琪琪哭聲止息的時候,余知秋把她從懷里抽出來,按著她的肩膀問道,“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有什么事了嗎?”
“……可以?!壁w琪琪的情緒似乎還沒有平息,說起話來還帶著一些顫音,“我要去面試廣播社,可是我不敢。”
“為什么?”
“我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我走錯了教室……然后我就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在面試,他們給我了一張稿紙,讓我念,然后……然后上面寫著‘我很丑但我聲音很好聽,謝謝大家。’……我念的時候大家都在笑……都在笑,笑得好大聲……”她的情緒又一次失控,眼淚開始止不住地落下來。余知秋愣住片刻,繼續(xù)撫摸著她的背,說著“沒事的沒事的……”
我們?nèi)藙t默不作聲。確實,我仔細回想關(guān)于趙琪琪的印象,除了名字之外,就是臉很大,而且長了好多痘痘和雀斑。至于聲音,只有在這個時候?qū)iT去回憶,才會有“哦!她聲音確實很清澈!”這樣的感悟。畢竟人的某些過于突出的缺點會讓別人無暇關(guān)注你的其他閃光點,尤其是這個顏控盛行的大環(huán)境下,就算性格溫柔聲音好聽成績優(yōu)異體育健兒,這些優(yōu)點你統(tǒng)統(tǒng)占有,少了一張看得過去的臉,別人在看你時還會猶豫,還會注入一些驚訝和異樣的情緒。他們可能在嘲笑你,也可能是在憐憫你,但你能感受到,憐憫比嘲笑還讓人痛苦。
雖然正統(tǒng)意義上的“校園暴力”在這里不可能發(fā)生,但是“軟校園暴力”,無時無刻不讓那些不合群的、或是不討人喜歡的人深受其苦。我不知道趙琪琪經(jīng)歷過什么,可能是一些陌生人異樣的眼神,朋友的冷遇,表白的失敗,以及在各種各種場合,人們因為過度關(guān)注她的臉而從不在乎她的聲音。長相,永遠是評判個人的基礎(chǔ),也是前提。
嗆了兩口氣之后,趙琪琪哽咽著說,“好啦,我沒事了……”
余知秋默不作聲,繼續(xù)安撫著趙琪琪。我懷疑她被情緒感染了,不是吧?你這長相總不至于也要擔(dān)心這種問題吧?
為了結(jié)束不停的哭聲,我打了個響指,“我知道了?!?p> 趙琪琪被我嚇了一跳,還掛著淚珠的臉轉(zhuǎn)向我,“什么?”
“你可以去多媒體教室錄音然后再交給他們,這樣你就不用現(xiàn)場念詞了?!蔽艺f。
“這樣……可以嗎?”
“沒問題的,”何矣突然發(fā)話,“很多人也用這種方式面試的,反正以后廣播的時候不用你們露臉,社長他們是允許的?!?p> “那……好吧。”趙琪琪抹去眼淚,又抽出一張紙巾擤鼻涕,“謝……謝謝。”
余知秋拍了拍她的頭,動作又是非同尋常的溫柔。
羅非語騰地一下站起來,“那我下去拿稿子吧,也算有點貢獻?!彼軤N爛地笑著,我注意到趙琪琪看著他愣了一下。糟了,要是這樣把人家俘獲了,到時候又來一個拒絕的苦情戲,這人可就罪大惡極了。
不過羅非語很快就跑出去了,帥哥的臉可不能停留太久。多媒體教室在三樓,我們陪趙琪琪走進去的時候,羅非語剛好拿著稿子過來。趙琪琪攥著稿子進了錄音棚,我們把門帶上。她已經(jīng)開始念詞了。清脆的聲音沿著門縫滲出來,我們靠在墻邊,默默地聽著。
“我或許敗北,或許迷失自己,或許哪里也抵達不了,或許我已失去一切,任憑怎么掙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許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廢墟灰燼,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許這里沒有任何人把賭注下在我身上。無所謂。有一點是明確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尋求的東西……”
“其實單聽聲音,真的覺得她很漂亮,那種清新的聲線……”何矣輕聲絮叨著。
我們沒有搭他的話,但在心里都默默地點了點頭。有些事實,是不接受也要接受的。
稿子不長,趙琪琪很快就出來了,手里握著一個U盤?!颁浺艟妥屛易约航贿^去吧?!彼χf,臉上的淚痕都還未干,“謝謝你們了?!?p> “沒關(guān)系的。”余知秋很溫和地笑著,“都是同學(xué)嘛?!?p> 送走趙琪琪后,天色已經(jīng)漸暗。我們都默不作聲地回到活動室整理書包。何矣告訴我他決定參加明天的面試,因為他對自己的容貌還有幾分自信。我想不出更好的詞匯來挖苦他,只能發(fā)出一聲苦笑。還有,何矣補充說,你們文學(xué)社三個人還挺有意思的,我也想常來玩玩。還沒等我拒絕,他就自顧自地說下去,反正你們這個社團小得可憐,歸不歸編制管也無所謂,況且我也不每天都來,就這么決定了哈!
這樣說著,也沒有理會我的反應(yīng),他就頭也不回地下樓了。
真是的,這家伙。
“明天我來煮咖啡吧?!绷_非語笑著說。
“可以啊?!庇嘀镞€沒從剛才的溫柔中解脫出來,這種語氣說得我都起雞皮疙瘩。
“那我明天早點來?!绷_非語從余知秋手里接過鑰匙,轉(zhuǎn)身晃蕩出門。
我把咖啡杯和勺子洗了,倒扣在桌子上晾。隨后看著余知秋把豆渣倒出來,再用濕巾把內(nèi)壁擦了一遍,最后把它靠在窗臺上。抬頭的時候她正好對上我的眼神。
“怎么了?”她把一縷垂下來的劉海捋回耳后。
請不要繼續(xù)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余知秋同學(xué),擺出你不能惹的態(tài)度來。我的心中騰升出一種異樣的暖意。什么呀,肯定是這個環(huán)境太曖昧了。我嘆了口氣,把眼神移開。
“沒什么。我走了啊?!蔽冶成蠒?。
“嗯。明天見。”她笑了笑。
“明天見。”我回了她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