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cha, L'étranger
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入目是滿眼的荒頹景象。沿著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的長街,兩排大概已經(jīng)死去良久的枯木在伸展著枝條。往前走是什么呢?好像讓人不是很明白的樣子。而且從這里望過去……好像也沒又盡頭啊,在天邊自然就彎下去消失了。畢竟地球是圓的。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的我是否可以和哥倫布比肩了呢?
想著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我慢悠悠地往街道深處走去。不過似乎連我從哪里走出來的都不記得了啊。這樣的話,也沒辦法打退堂鼓了吧。我依舊在走著,看著兩旁的景象沒有絲毫的變化。一成不變。
天天面對著這樣的景象,我絲毫提不起厭倦的興致啊,大概我就是那種沉溺于自我放逐,故步自封的那種人吧。
周遭似乎有了一些變化。最先出現(xiàn)的是風聲,然后是地鐵飛馳而過的“哐當哐當”的動靜,最后慢慢地浮現(xiàn)出人聲。從毫無意義的背景噪音,到可以聽清音節(jié),再慢慢飄到我的耳邊,像是有個人在耳邊噴吐著氣息。然后我聽清了那個聲音。
“喜歡。”
啊,是這個詞啊。你在說什么呢?是什么樣的喜歡呢?還是說,誰喜歡誰呢?站在原地思考的時候,感覺到心臟跳動地越來越快了。周圍的景象開始扭曲,那個聲音從中性變成了失真后的詭異音調(diào)。
“喜歡。”
*
刺入眼睛的是上午的陽光。眼睛一時還不能適應這樣的直射,只能瞇成一條縫。伸出左手擋住陽光,順便讓大腦在渙散狀態(tài)收回了一點。持續(xù)性地有自己在長街上走動的片段閃回,然后是辨別不出來的人聲和不停重復著的“喜歡”。我把左手緩緩放在額頭上,適應了光線的眼睛渙散地看向上方的空氣。
剛才是在做夢吧。
仔細回味了一番這種時隱時現(xiàn)的既視感,我在腦海中存下了這個夢。因為做夢的機會不多,每次做夢我都會趁著這段意識模糊的時期好好回憶,爭取把夢境中的記憶留在清醒的大腦中。
那么現(xiàn)在,就有余??紤]其他的事了。
首先可以確定的一點是自己還在家里,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憑借天花板,視線中的吊燈,窗戶的方向,以及床的柔軟程度,都可得出這一結(jié)論。
接下來是時間。這就需要回憶昨天晚上我做了些什么。我把目光投向床頭柜的方向,制服和便服雜亂地堆積在那里,手機從衣兜里掉出來,正在地板上躺著。大概說明昨天晚上我精神不太好吧。太陽可以照到我臉上的時間點,假如沒有早飯吃的許易箐忍住沒來叫我起床的話,大概就是周六了吧。是周六啊,我不禁長舒一口氣,身體重新癱軟下來。
那么昨天就是周五。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周五發(fā)生了什么,讓我慌亂成這樣,連制服都忘了掛起來。正開始思考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慌忙爬起來,套上睡袍就把被我放置了一個晚上的制服掛進衣櫥里。在不確定昨晚何時入睡的情況下,如果再這么聽之任之,萬一起皺了就很困擾了。
這樣一通操作之后,大腦已經(jīng)不想再費勁去回憶昨天晚上的事了。簡單洗漱之后,我打開房門,撲鼻就是一股廉價油的異味。我不禁皺起了眉頭,趿拉著拖鞋走到餐廳。
許易箐久違地穿上圍裙,哦不,前所未有地穿上圍裙,正在廚房里忙碌著什么。但其實這味道早就出賣了她。
“我說你啊,”我打了個哈欠,“大早上的就要吃垃圾食品嗎?怕發(fā)胖的不是你嗎?”
“完成了。”根本沒有在聽我的話,許易箐滿臉笑容地轉(zhuǎn)過身來,睡衣的袖口擼到小臂的末端,把兩個滿滿當當?shù)耐攵松喜妥?,“享用姐姐的廚藝吧!特制面條!”
“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呢……”我往她身后瞟了一眼在灶臺上胡亂散開的調(diào)料包和包裝袋,“就是換了個碗裝方便面而已吧……”
“嘿嘿?!睕]有和我回嘴,她似乎很靦腆地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就像是等待夸獎的小孩子,說到底也沒有這種夸獎的可能性吧,“昨天晚上你又什么都沒吃,我怕你會餓嘛。”
“少見的關(guān)心人嘛……”我不禁微笑,低頭吃起了“特制”泡面,果然只有這種不用刀具和明火的料理最適合她了,除此之外大概還有自熱飯、速食火鍋……再加上一個剩菜加熱好了。這么說來,她的廚藝底子還是不錯的嘛。我在內(nèi)心如此說服自己。至于眼前這份泡面的味道也只能算是中規(guī)中矩,按照流程圖一步一步操作后的結(jié)果,自然也無可厚非吧,畢竟還是看得懂中文的。
“昨天我走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冷不防的一個問題,讓我不禁渾身一震,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下來。
總是有人在逼迫我回想不太想回想的東西。說起來,現(xiàn)在也快十點了吧。那兩個家伙應該已經(jīng)碰面了?,F(xiàn)在是在星巴克喝星冰樂,還是在街上逛呢。我只能擠出一絲苦笑。
“果然是發(fā)生了什么吧?!痹S易箐吃面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但她依舊從我的表情中試圖覺察些什么。我只能把內(nèi)心的波動收起來,繼續(xù)低頭吃面。而許易箐大概也明白這種情況不太適合繼續(xù)問下去,于是便沒有再搭話。在沉默中吃完面后,許易箐很積極地幫我撤走了碗,在廚房里刷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倒還算有點長輩的自覺嘛。
看著她一言不發(fā)地刷碗,我正好陷入了閑暇時間。于是我回到臥室,撿起躺在地上的手機,一邊按著開機一邊走回客廳坐到沙發(fā)上。
鎖屏界面里顯示QQ有未讀消息。解鎖了之后調(diào)出QQ,首先注意到的是置頂?shù)摹俺醮膶W社”沒有一條消息,最后一條是半個月前羅非語通知我們放假情況的時候發(fā)的,我們竟然都沒有回他。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涌上來,所以其實我們的關(guān)系早就在慢慢變質(zhì)了嗎。嘆了口氣,我把那個會話往左劃,點了“取消置頂”。
下一個竄上來的就是那個未讀消息,眼神鎖定在那個熟悉的頭像和名字,我不禁瞪大了雙眼,發(fā)出了短促而驚訝的一聲“誒?”
“怎么了?”許易箐的聲音由遠及近,很快懸停在了我的頭頂,“誒?!彼坪蹩吹搅四莻€名字,她的音調(diào)里帶入了調(diào)侃和冷漠的意味。沒辦法了,我硬著頭皮點開會話。
昨天 20:32
安南薰:在嗎?
安南薰:還記得我吧?
安南薰:明天有空嗎?有點事想見你一面
安南薰:記得回我
“弟弟的事姐姐不喜歡干預哦?!痹S易箐說著便慢慢走開,“但是這個女孩子還是考慮清楚好吧?”
“唔……在考慮了?!蔽野咽謾C甩到一邊,把頭架在沙發(fā)的上沿,注視著客廳的天花板。剛剛本來就打算不再考慮一件煩心的事,現(xiàn)在馬上又給我送上來一件。真的把我當做情感垃圾場嗎?可以隨便丟棄隨便排放的?本來為了抑制住情感波動,我可以選擇不去想一件事,但又何苦同時給我處理這兩件可能我根本繞不過去的坎呢。世界真是過分。
好吧。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平息住胸中一陣一陣的抽痛。先考慮這件事情。眼前的事情擁有最高優(yōu)先級。她沒有說得很清楚。我只能知道她“有事”和“要見面”兩個信息而已。這同時也在告訴我近一年沒有任何交流的僵局即將被打破。再一次強行調(diào)用被我不自覺避開的回憶,我記起這家伙離開的原因是父母工作調(diào)離去往更好的城市了,那么現(xiàn)在又為什么要回到這里,又為什么要特地來找我?
總之但就這樣的疑問,已經(jīng)足夠我去找她的動機了。我拿起手機,開始輸入。
許淮安:不好意思沒注意到
許淮安:今天有空
許淮安:時間地點你定吧
安南薰:還是那么能睡
?。ò材限钩坊亓艘粭l消息)
安南薰:那就11:30吧
安南薰:地點
安南薰:[位置](點擊打開騰訊地圖查看)
許淮安:了解了
把最后的答復發(fā)送出去,我盯著手機屏幕看了十秒,最后確定不會再有什么東西出現(xiàn)之后,輕輕按下待機鍵,把手機放回口袋里,慢悠悠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決定了?”靠在餐廳的椅背上玩著手機的許易箐抬頭看了我一眼。
“嗯?!?p> “許淮安?”
“嗯?”
“對自己好一點。”她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
“嗯?!闭f完我就往臥室走去。既然是要出門,那還是不得不要洗澡了啊,睡袍也不得不換掉了呢……真是麻煩。
洗完澡之后我穿上打底和衛(wèi)衣,再套上外套和直筒褲??聪蜱R子里的自己,終于勉強算個人樣了。出門之前我叮囑了一句讓許易箐自己點外賣,便順手把她的漁夫帽扣在了自己的頭上。這種時候正好利用起她中性打扮的好處來。
安南薰叫我去的地方也是一座咖啡館,只不過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它。在市中心偏西一點的位置,走一條小巷子七扭八折地就可以找到那座頗為歐羅巴古風裝飾的建筑物。整體來講以石塊為主要建材,邊上還養(yǎng)了一些草木,在巷子里倒還有點大隱隱于市的味道。里面的裝修則是以原木為主。一下子就把小資情調(diào)提升上來了。
這倒是個不錯的地方。這樣想著,我踏進店門,目光搜索著找我的人。正在疑慮會不會認不出她,看到窗邊在向我揮手的人,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拍。果然還是認得出來的。我不禁一陣苦笑,一面揮手回禮,一面朝她走去。
說實話,她確實沒有怎么變,不論是正好長到鎖骨的黑發(fā),還是學院風背心套襯衫的穿搭,都一點都沒變。怎么看都讓人感覺到濃濃的日系風的一個女孩子。
當然也不只有我在看著她,安南薰也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皼]怎么變嘛……”她說,“衣品好了點?!?p> “承蒙夸獎?!闭f出這句話之后我感覺到她的嘴角微微上揚了,大概是因為不經(jīng)意間說出了很夸張的謙辭吧。
“語氣也沒變。”她帶著那股若有若無的笑意說。
“你也差不多嘛?!蔽易⒁獾矫媲盀槲覝蕚浜玫囊槐Х龋p輕端起來啜了一口。長期品用咖啡造就的敏感味覺在一瞬間分辨出這種飲品的名稱,是摩卡。說起來這么大眾化的款式似乎在文學社里面還沒有嘗過,我不禁感到一絲驚訝。不過也無所謂,更高級的都喝過了,這也只是意式濃縮和可可的混合而已,沒什么特殊的。況且這種咖啡還沒有物語這讓余知秋怎么活。
不經(jīng)意地在腦海中開起了那家伙的玩笑,卻馬上又被另一個念頭淹沒。我搖搖頭甩開這些情緒,重新把精神集中到面前的人身上。“那我們先跳過寒暄環(huán)節(jié)吧,”我盯著咖啡上的小熊奶泡,“有什么事,非要把我拉出來一趟?”
“其實也說不上事啦。”她很開朗地笑笑,這種笑容讓我想到一個男生,“只是有個消息,想著早點通知你。”
我放下咖啡,抬頭和她對上眼神,“嗯?”
“我要回來了。”
“這樣啊?!甭牭降臅r候我下意識地做出一聲回復,但我隨即意識到這句話的意思,于是難以避免地夸張地揚起眉毛,眼睛慢慢睜大,視野中安南薰的笑容依舊很溫和,雖然其中依然混有一點難以察覺的愧疚和不安。
“我的意思是,”她深吸了一口氣,把后半句話一字一頓地說出口,“我回來了?!?p> “什么時候?!?p> “在籌備了?!彼栈刂饾u變得灼熱的目光,“家已經(jīng)搬好了,學籍也轉(zhuǎn)回來了,下個星期就會去你們那里讀書了吧?!?p> “我們那里?”我意識到我話語中的驚訝已經(jīng)掩蓋不住,但是我還是脫口而出。
“對。而且班級是我選的?!彼忠淮稳缤诠钠鹩職庖话闵钗豢跉?,然后很輕柔地翻動嘴唇,吐出來三個字,“你們班?!?p> “……嗯?!蔽业男奶_始慢慢加速,很久之前就以為死寂了的某種感情又在慢慢升溫,一波波攻擊著我不愿思考的大腦。這時候少說點話最好了吧。我喝進一大口咖啡,待口腔里被苦澀灌滿,才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次又是為什么?”我輕聲問道。
“還是他們的事?!彼铱嘈?,這次的笑容就完完全全把自己的愧疚和無奈分毫不差地展現(xiàn)出來了,“那邊工作不順利,又惦記起這邊的生活來了,唉?!?p> 這一聲嘆氣直接擊中了我心中的防線,我意識到我的感情要開始壓抑不住地泛濫了。急忙開始大口地換氣,用初冬的寒冷讓自己冷卻?!奥?,就是這樣的父母嘛。”我也只能一邊苦笑,一邊用略帶顫抖的聲音回答。她沒有繼續(xù)回話,低頭看著手中捧著的咖啡杯。
“許淮安?!彼皖^問我,語氣前所未有地猶豫,小心翼翼,像是在試探著什么,“這一年,真對不起?!?p> “現(xiàn)在還說它干什么?!蔽野蜒凵衿诚虼巴?,看著自行車雜亂地靠在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里……”她還是停頓住,似乎經(jīng)歷了一頓時間的心理掙扎,她重新找到一個分寸合適的措辭,“還可以補救嗎?”
“不知道啊?!蔽依^續(xù)看著窗外。不是我不想看向她,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轉(zhuǎn)頭立刻對上她的眼神的話,我會不會馬上就被洶涌的浪潮給淹沒,然后溺亡。
“我會努力的?!敝笫情L長的一段沉默,最后她還是略感不安地向我試探,“你已經(jīng)無所謂了嗎?”
“唔……”我喘了口氣,收回眼神,集中著試圖不和她對上眼,“好像還是有點關(guān)系的……真是麻煩啊……”腦海中已經(jīng)亂成一團了,她的意思是要無視掉中間一年的漫長時光,硬生生把兩頭拼在一起嗎,“不過和當時肯定不一樣了吧……”我低聲嘟囔著。
“那么,”聽到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我抬頭看向安南薰,她把雙手支在了桌上,似乎像要做出一副正式的樣子,眼神中透露出一陣釋然和壓抑住的喜悅,“接下來就多多指教了?!?p> 這意味著什么呢?一直試圖逃避的回憶再一次漫上心頭,一點點一點點蠶食著我構(gòu)筑起來的屏障。為什么這些人都在試圖打破呢?我又想起了那個拿著榔頭在我心頭用力地捶打的女生,現(xiàn)在她也在面臨著選擇吧?然而最終的結(jié)果不用猜想都是一個肯定。在事情處在朦朧的狀態(tài)下時,如果被某種力量輕輕一推,也能從不確定被迫蛻變到確定吧。如果這樣,那么我的選擇,是在和自己過不去,還是早就已經(jīng)明了的那個“確定”呢?
我已經(jīng)搞不清楚了。過去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交織在一起,兩件我不想再處理的事,一起逼上我的面前。讓我就算想逃,也無處可逃。
這就是“逃避”的結(jié)果嗎?許易箐?
“嗯。”我喝了一口摩卡,“新同學?!?p> *
安南薰在今天早上正式加入我們班。因為轉(zhuǎn)校的緣故,班主任把她姑且安置在最后一排,位置看的話就是孫成舟的右后方吧。
因為座位隔得不是很遠,上課的時候就有一種莫名的惶恐。下課的時候這家伙也偶爾會趁孫成舟不在走到我邊上,用一種看似很自然的口氣和我交談。
“應該不會讓我一直坐在最后一排吧?”
視線中前排余知秋的肩膀顫動了一下,大概是有些驚訝。我換了一種若無其事的語調(diào),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安南薰,“到時候換座位的時候你提一下就好了。”
“哦。”她隨口應了一聲,再向周圍掃了一圈,確定沒有人在觀測這邊之后,在我身邊坐下?!斑€有社團的事吧,有什么推薦的?”
“要說推薦……”我腦海中第一反應就是文學社,但轉(zhuǎn)念一想要是把這個介紹給她,那到時候場面才會變得最為尷尬了吧……我搖搖頭,“我這種社會底層終究還是不知道的吧……最后社聯(lián)反正也會找你的,到時候讓他們把宣傳冊給你就好了?!?p> “嗯嗯?!彼龢O夸張地點了點頭,似乎在用一種特殊的開朗來掩蓋某些想法。我把頭轉(zhuǎn)過去,余光依然能看見她正歪著頭看我的側(cè)臉。似乎對于她而言,有些事理所應當。因為文學社的事,我從來沒有和她提過。畢竟也沒有機會。前天她才和將近一年沒聯(lián)系的我喝了一杯尋常的摩卡,而談話又在匆匆中結(jié)束,不僅沒有問她所謂的“近況”,連一些莫名奇妙騰升起來的心情都還沒有平復。而她自然也對我什么都沒有問,只是在學校里見到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再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好像我才是那個新來的一樣。
我也知道那是為什么。理論上來講和我發(fā)生過那樣糟糕的經(jīng)歷之后,那條毫無來由的消息我根本就沒必要回,就和老姐說的一樣。然而我回了,還去赴了她的約,最后巴拉巴拉說了一通看似很高深其實不涉及核心的漂亮話就離開?;丶液笤S易箐看我的表情在憐憫和悲哀中又多了迷惑,我自然也不太明白我在做什么,想必安南薰自然也會感到好奇。
我深知安南薰的開朗都是表面現(xiàn)象,這家伙本質(zhì)是一個既沒有安全感又很容易受傷的人,但某種也許是自尊的東西驅(qū)使著她從不表現(xiàn)出來。據(jù)我多年的觀察,那些開朗得毫無來由的人,多半是為了隱藏什么,要么是痛苦的過去,要么是脆弱的內(nèi)心。安南薰就是后者,至于羅非語,顯然就是前者。而像是余知秋這種外冷內(nèi)熱的典型,是在文藝的外殼包裹下,什么都看不清但又很努力摸清頭緒的那種迷惘和不安,她的感情是純粹的,只是被細細碎碎的小心思包得連她自己都看不清。也許正因如此,往往大刀闊斧的方式對她更有效。這么說來,羅非語的主動顯而易見地會有所收獲吧……
不禁又把思維集中到那些事上,我忙搖了搖頭,努力甩開這些情緒,我可能是在攤牌前最后做著自我安慰吧。說回安南薰,因為這種“表面型開朗”,就算她在這里表現(xiàn)得再自然再愉快,也總免不了孤身一人寄人籬下的失落感吧。畢竟這里是曾經(jīng)弄得鮮血淋漓也狠下心離開的地方,再次回到這里早已物是人非,身邊的人已然生分,曾經(jīng)的熟識也在這區(qū)區(qū)幾個月內(nèi)組成了穩(wěn)定的圈子。在這個時候轉(zhuǎn)校,大概是最痛苦的了。不然,也不至于淪落到下課只能找到我來搭話啊。畢竟我的“女性別來”氣場一直都散發(fā)在十里開外。
也許在我想來,“逃避”這種思維方式本就是第一選擇。你看,我回避了思考一年前的事,就可以暢快地接受安南薰的回來,以一個舊友的身份,算是讓她在這個陌生的班級里有一點適應。而她的不提,是因為歉疚,還是害怕呢?我也不會知道。
做著沒有理由的事……這么想來,我這算不算是爛好人呢……
“呼——”我吐出一口氣,把背靠在椅子上。安南薰走了之后,孫成舟立刻補上了她的位置。我側(cè)目看他,果然入眼一副蠢蠢欲動要八卦的樣子。
“認識?”他用頭向右后方甩了一下,似乎是在做出示意的樣子,“轉(zhuǎn)校生?”
“初中同學?!焙唵畏笱芰艘痪?,我翻起桌板,表示結(jié)束這個話題。
“不是外地轉(zhuǎn)來的嗎?”顯然沒有氛圍察覺能力的孫成舟根本不理會我的暗示。
“唔……”沉默了一會兒,我放下桌板,嘆了口氣道,“初三下學期轉(zhuǎn)走了,因為父母調(diào)職,現(xiàn)在又調(diào)回來了,明白?”
不知不覺語氣變得有些尖銳,即便意識到也還是在咬著牙說下去,聽著聽著孫成舟的眼神都變了?!懊靼琢?,明白了。”他點兩下頭,忙抽出試卷埋頭寫了起來。算是即將觸到情緒爆發(fā)點的我踩住了剎車,深吸了口氣后也轉(zhuǎn)向自己的作業(yè)。
依舊注意到視野中余知秋的背隨著對話的結(jié)束向前挪了一段距離。大概之前一直都在偷聽吧……從這個角度看,余知秋的表情被散下的發(fā)絲遮住。不過就算能看到臉,也不過是依舊淡漠的表情吧??墒沁@種印象足夠真切嗎?似乎記憶中,她也會時不時的羞澀臉紅嬉笑嗔罵,那么她的表情到底在說明什么呢?或者說,什么時候她的表情能說明某些東西呢?
現(xiàn)在關(guān)于她的問題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是嗎?我這么告訴自己。眼前的事優(yōu)先考慮,最迫在眉睫的是下午的社團活動怎么辦。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本身是個好選擇,但我一來演技不好,二來萬一說漏了嘴對大家都不好。那么不去嗎?不去不就相當于是在宣告我都知道了,而且把我的心思也在一瞬間表露出來了?
該死,我有什么心思,瞎想這些干嘛。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正打算重新提筆運算,下課鈴就像破曉的鳴笛,驀地響起了。
看著班中同學鳥獸四散,我一時不知該準備些什么。似乎本來理所應當?shù)娜ヌ?,變成了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嘆了口氣,收拾收拾書包,準備硬著頭皮上。
余知秋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今天收拾書包的速度莫名地慢。終于準備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
“好慢……”
聽到這句更近似于嘟囔的話,我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如同之前的擔心都是多余的一般。如果能這樣莫名其妙地對話下去,也許會很自然的吧。
但是想到羅非語,心頭還是不自然地抽痛一下。到底為什么。
正想開口說點什么緩解氣氛,門口闖進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快要生分了的身影,伴隨而來的是很平常但又有點高亢的嗓音。
“喲,‘社交白癡’?!焙我犹ぶp快的腳步走近我,“我回來了。”
正想吐槽這個外號起得毫無水準,他轉(zhuǎn)向余知秋,“許淮安借走一個活動時間,可以吧?”
“……當然……”似乎被這種問法戳中了什么,余知秋的臉色微微改變,在我察覺之前轉(zhuǎn)過頭去,后來的話更是細若蚊鳴,“可以啊……”
是在害羞啊……真搞不懂她。目送余知秋離開后,我把目光投向何矣。這家伙也算是救我了一次。他一下子把我從座位上拽起來,一邊大踏步地走向門外一邊開始聲討我。
“你這人怎么回事,周末給你發(fā)消息不回,打電話也不回,我還以為你死了?!?p> “我活得好好的,”我輕輕從他手中掙脫,抹平制服上起皺的部分,“如你所見。”
“你那樣子和死了差不多吧,我問過你姐了。言不由衷的人?!彼χ沉宋乙谎郏氨緛砦一貋硐牒湍阏f說杭州那邊的事情,沒想到還得先幫你處理事情,真是的?!?p>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沒什么事?!?p> “還沒事呢?!彼f,“拿張鏡子看看自己,你的眼神已經(jīng)腐爛了。”
腐爛了?這種夸張的用詞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不禁眨了眨眼,想確認一下它的存在。“有這么夸張嗎……”我試探地問,“這是去哪里?”
“隨便逛逛,”他想了想,突然眼里一閃,“假山怎么樣?”
“兩個大男人去情人坡?”我腦中閃過不太妙的意象。
“有什么關(guān)系?!彼麧M不在乎地說,“冬天那里人也不多吧,而且誰規(guī)定那里就只有男女才能去了?”
“還有拉拉和gay。”我弱弱地糾正道。
似乎被我的想法激出冷汗,他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往旁邊跳開一步,但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自顧自往假山走去??雌饋頉]辦法了。我嘆了口氣,慢慢跟上他的腳步。
“安南薰回來了?”快走到情人坡的時候,他開始引出話題。
“是。”我沒有說更多的話。
“她特意挑的你們班?!?p> “我知道。”
踏上情人坡的臺階,何矣放慢了腳步和我并排而行。確實如他所說,這個季節(jié)不是戀愛旺季,偌大的山坡只有疏疏落落幾對情侶,至于表白的事,就更不可能遇上了。雖然S城地帶性植被是常綠林,但也許是為了審美體驗,景觀林和這種山坡上種的樹,多半會在秋天枯黃,在這時給我們留下一地松脆的落葉和裸露的枯枝,像是季節(jié)性地宣告著沒落和荒頹。而腳踩在樹葉上的那種快感,終究也源于聽覺刺激,是精神的肉欲。這樣的想法在我腦中盤旋不去,讓我愈發(fā)覺得陰冷和昏暗。果然,冬天是最落魄的季節(jié)。
“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p> “什么?!?p> “關(guān)于那兩個女生?!?p> “哪兩個?!?p> 心不在焉地和他做著語言游戲,盤旋著疑問和抓住問題中的空隙,想盡辦法地迂回,試圖避開核心,或者,至少拖延一點時間。我很清楚我不想回答這些問題,但我也很清楚何矣這種性格,是不會和我一直繞下去的,自然也不會就這樣罷了。果然,身邊合拍的腳步聲突然滯住,我轉(zhuǎn)過頭,正好看見視線中的他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
“余知秋和安南薰,夠清楚了嗎?”
“想知道什么?”
“所有?!?p> “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從哪里說?!?p> “那好吧?!痹俅芜~開腳步,何矣把我?guī)У缴狡律系囊粋€小涼亭,在那里坐下之后,他側(cè)著頭看向更遠處的一對情侶,繼續(xù)他之前的話,“先從安南薰說起吧,老實回答啊,我不想這樣一直當你的情感導師?!?p> “唔?!蔽野l(fā)出了一個含混的音節(jié),沒有清楚表現(xiàn)出肯定和否定的意思。
“初中的事你一直沒有釋懷吧?”
“……你能釋懷嗎?”事已至此,我也沒必要再這么挑戰(zhàn)他的底線了。
“那你為什么還能和她有交流?”聽到了意外的答案,何矣轉(zhuǎn)過身來略顯驚訝地看著我。
“算是作為老同學的一點幫助吧?!蔽抑荒芙o出這樣的答案,因為我也一直在問著自己這個問題,也從沒有得到答案。
“這種說法就像是在逃避重點……”他搖了搖頭,“你還喜歡她?!?p> “咳咳,”突然放出這樣一記重拳讓我忍不住嗆了一口,我彎下腰,等順過氣來再接著說道,“請再說一遍?!?p> “沒必要了?!焙我有α诵?,“開玩笑的。你喜歡的是別人?!?p> “別人?”我瞪大了雙眼,看向他,“我像是那種濫情的人嗎?”
“不是濫情?!彼χ鴶[擺手,“半年時間夠你走出來,另外半年也足夠另一個人住進去,這樣也算濫情,那世界上就都是渣男了。”
“說得好像這是確定的事一樣……”我把目光投向前方的一片竹林,腦中慢慢回放起幾個月前的事來。
“我當然不敢確定?!彼f,“我只是希望你能坦誠一點?!?p> “我很坦誠了?!?p> “這樣對大家都好?!?p> “‘大家’又是誰?”我笑笑,“你別套我話了?!?p> “我沒這必要?!彼哪樕珖烂C下來,是不具有攻擊性的那種嚴肅,“那么我們來談?wù)動嘀锇???p> “她只是社長,對我而言?!蔽液芎V定地說。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都變了,“羅非語也是我朋友,你別忘了。”
“所以呢?”
“在找你姐之前,我先找的羅非語。”
我的身體驟然一顫。我明白羅非語要是知道我狀態(tài)不好,肯定會馬上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余知秋自然也會知道,也許他們出去的時候還交流過這件事。想到這里,我就不禁感到脊背發(fā)寒,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直接和他們講清楚。
“羅非語和我說了一些他的推測?!焙我涌粗约旱氖终?,“還告訴我一件事,讓我轉(zhuǎn)告給你?!?p> “我不想知道?!?p> “但我還是要說?!彼麌@了口氣,語氣變得很柔軟,“他們在一起了?!?p> “……哦?!蔽液唵蔚鼗亓艘宦暋_B我自己都能意識到語氣中那明顯的氣聲,帶著不均勻吐氣的顫抖的收聲。何矣什么都沒說,把右手抵在我的肩頭,微微下按。
然后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在發(fā)抖了。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為我知道?!彼f,“你從來都是這種人,喜歡自己編造一套說辭把自己說服,喜歡逃避解決不了的問題。我本來還想激你一下。但現(xiàn)在還是算了。你就這樣吧?!?p> 我沒有回他的話,輕輕地深呼吸,努力平復著內(nèi)心的五味雜陳。
“因為你們?nèi)齻€這樣猜疑下去也沒有結(jié)果,這樣也許還是最好的。”他停頓了片刻,隨即下定決心地說,“你應該知道,這樣的感情不會有結(jié)果的,所以與其在這里糾纏不清,還不如考慮補救以前的關(guān)系。”
他說的已經(jīng)足夠委婉了。大概委婉真的不適合這個家伙吧。說完這些話,他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癱倒在靠背上。
“我真是夠朋友?!彼謴土嗽瓉淼恼Z氣,做出了這樣的自我評價,“從一開始,我雖然是你口中‘唯一’的朋友,但從頭到尾都是局外人吧,看著你們?yōu)榱诉@些爛事焦頭爛額的,一個個?!彼麌@了口氣,頗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在里面了,“說到底,局外人也沒什么不好的吧……”
他的口氣真像一個家長。我暗中咋舌,終于算是擺平了自己的情緒。
“我可沒打算讓你一直狀況外下去啊,”我站起身,看向西邊一寸寸暗下去的天空,“以后就要請你和我一起去文學社了。”
回頭看了一眼他略帶驚愕的表情,我還是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隨后,深吸一口身邊甜絲絲的污濁空氣,開始往山下走去。
錯愕地看著我耍完帥之后,何矣還是笑著搖了搖頭,起身追了過來?;厝サ臅r候我不再把話題擰死在自己身上,順口問了幾句何矣的近況,也算是把他的不滿拉回來一點。
數(shù)學競賽的培訓似乎走向順利,何矣說起來的時候都充滿著底氣十足的自信。就等著下一次省賽直接一舉拿下一等獎,然后走上人生巔峰吧。也是,憑著他的水準,就這樣一直順風順水也不奇怪。
盡管一直在努力調(diào)整,我的情緒依舊不是很穩(wěn)定。大概說話就會暴露出這一點。于是我一路保持著最小限度的附和,主要聽著何矣喋喋不休。即便察覺到我不太樂意搭理他,何矣也依舊不停地給我灌輸。這一刻我才體會到這家伙有多能說。
“……所以說競賽這條路只能算是‘窄門’吧?!弊詈笥靡粋€圣經(jīng)的詞匯來做總結(jié)陳詞之后,何矣吐出一口氣,有點把話說完了的暢快感,最后他轉(zhuǎn)向我,“你呢?未來有什么想法?”
“……未來嗎?”我皺起了眉頭,想起之前對這個話題討論的無疾而終,心里又一陣刺痛。果然這方面的問題沒有辦法深究下去吧。我大概本來就沒有未來吧。我搖了搖頭。
“沒想過?”何矣這么理解我的搖頭,“裸考也不算野路子啊。說實話,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裸考的?!?p> 是的。我抑制住自己點頭贊同的沖動。贊同了,是不是就在承認自己的普通了。
人是在什么時候認識到自己的普通的?
下次在知乎上再刷到這個問題,我就會告訴題主,“當你意識到你身邊就有難以企及的強者時?!?p> 這種時候大概連嫉妒的想法都沒有,只剩下更為卑微的自怨自艾。
再回過神來,何矣正一動不動地觀察著我的表情,似乎在我的眼神中讀出了什么,他嘴唇微微蠕動,隨后扭過頭去,起了一個看似沒有相關(guān)性的話題。
“學期結(jié)束就要分班了吧?!?p> 他這話提醒了我。的確,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適應,學校會開始決定文理分科的事情。真是不得不考慮起未來了呢。雖然說是“考慮”,但其實我已經(jīng)沒什么選擇了吧。數(shù)理化的凄慘程度估摸著能和錢鐘書殺個平分秋色(這么說真的太對得起我了),文科倒是能在我們班排在比較前面,大概是因為孫成舟式男子在我們班占比較高吧。不過事已至此,我這也算是唯一的選擇了。
“我選什么你還要猜嗎?”我看向何矣,“你不也肯定選理科嗎?”
“……哈,倒也是。”何矣略顯尷尬地撓了撓頭,“不過以后我們說不定會在同一層。”
“……不可能的?!蔽艺f,“L中那么多教學樓不是白蓋的,文理分樓是肯定的?!?p> “額,這么說來……好像前幾屆也是這樣的?!弊罱K拋棄了自己的想法,何矣托著下巴,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分樓的話……”我仔細端詳著他的表情,謹慎地篩選著我的措辭,“大概以后就不經(jīng)常能見到了吧?!?p> 他沒有說話,對上我的眼神,定定地看了幾秒,隨后笑了出來,一面把手背到了背后,“沒事沒事的,總會有變化的,我也不能讓你別找新朋友,不是嗎?而且理科班的那群直男說不定更對我胃口呢?沒關(guān)系的?!彼~著大步走進教學樓,“而且,我也不是那種患得患失的人啊?!?p> 隨口應了一聲,我和他告別,向自己的樓層走去。不得不說何矣這一頓話療紓解了我不少情緒,但與此而來的是更多的不確定和憂慮。我清楚地知道,我就是那種患得患失的人。但是“患得”的是什么,“患失”的又是什么呢?
在這樣虛無縹緲的問題上糾結(jié)了一會兒,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就是所謂的“青春期綜合征”吧??偸窍胄┦遣皇菃栴}都不清楚的問題。
打開班門,走進去。離晚自修的時間還有一段距離,教室里的人零零散散。一群高聲談?wù)摪素缘呐瑤讉€總有寫不完的作業(yè)的人在座位上奮斗,看到他們我就開始質(zhì)疑自己是不是太不用功了。余知秋出人意料地在座位上坐得好好的。
我沒有和她搭話。自顧自落座,從書包里拿出之前準備好的晚餐,靠在窗戶邊上,靜靜地享用起來。校園廣播的風格多變,雖然有時候會被死宅包場放一整個活動時間的宅歌,也會有飯圈女孩點的好多韓流偶像的專場,但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各種滾動播放的“現(xiàn)代青年學生流行金曲”。大多時候這些歌和我的歌單毫無重疊,本來想著一直用MP3好了,但耳機戴起來太麻煩,而且廣播聲音干擾太大,最后只能罷了。面無表情地聽歌,就當是聽個響,基本上和聽校歌和《我和我的祖國》是一個狀態(tài),表情呆滯,雙目無神,明明都有在聽,但就是感覺心已經(jīng)死了一樣。
周杰倫下場之后,戳爺上場的前奏期間,我把便當盒收好,抽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這時余知秋向左扭過身子,抬眼看著我。
正在擦拭嘴唇的我頓時感到一絲尷尬。我故作鎮(zhèn)定地放下紙團,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她看著我,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最后還是頂著我的視線開口道,“你……知道了嗎?”
沒有必要和她做文字游戲。但我也沒想到她單刀直入正題。深呼吸一個回合,我努力制造出平靜的樣子,“知道?!?p> “到……什么程度的?!?p> “論據(jù)足以推翻柳若謠的謠言,也足夠證明后面發(fā)酵過的謠傳的程度。”
也許我說辭的尖銳太過明顯,余知秋像是芒刺在背一般地縮了縮肩膀。我只能賠過去一個抱歉的神情。
“那樣也不夠準確的?!庇嘀锫冻隽嗣曰蟮谋砬椋拔乙膊恢牢以谙胧裁??!?p> 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啊。但是看著她對我露出求助的神情,我還是忍住沒繼續(xù)說下去。大概,根本沒想到我的情緒也不太穩(wěn)定吧。但是現(xiàn)在她還能問誰呢?只能問我了。我嘆了口氣,語氣努力放松了些,“那你對羅非語是什么想法呢?”
真是的,我到底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本以為她會遲疑,沒想到她立刻就回答了上來,“不討厭?!?p> “不討厭……”被這種措辭所震撼的我,愣愣重復了一遍,用很輕的聲音喃喃道,“還真是少見的回復呢……”
“羅非語已經(jīng)把我當女朋友對待了?!彼a充了一句。
“唔……”我的心臟又開始抽動,我已經(jīng)逐漸習慣表現(xiàn)著虛假的笑容進行對話了,“那你……希望這樣嗎?”
“嗯?!彼詈筮€是點點頭,后來才若有所思地補充,“可是感覺起來就是有些不舒服。”
“哈?”夸張地發(fā)出一聲疑問,我憋著滿肚子的不滿,語調(diào)又變得怪異起來,“不是兩情相悅的大好結(jié)局嗎?”
“不是的……不……不是。”她反抗的聲音很小,似乎連自己都在懷疑。
“那你何必要這樣?!蔽业纱罅搜劬Γ@家伙的想法有點出人意料,“不要傷害羅非語好吧?”
“……也……不是?!?p> “那……唉?!辈恢勒f什么的我只能嘆一口氣,在這方面我真的很不擅長啊。輕輕錘了錘胸口,讓里面不適的痛感減去一點,我還是要告訴她一件事。
“不過你最好還是自己再想想,現(xiàn)在傷害還沒有很嚴重?!蔽覔Q了口氣說,“喜歡,和不討厭,隔得根本不是一點點啊?!?p> 這樣說就算盡了我的責任了吧。而且應該也沒有勸說分手這回事吧。這樣想著,我等余知秋轉(zhuǎn)過頭去,起身去扔垃圾。
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對上了安南薰尋味的眼神。
“跑哪里玩了?”根本沒有打算給她出口揶揄的機會,我直接拋出了話題。
“哪里玩得起……”她做出一個無奈的動作,“下課就被學長叫去社聯(lián)室了,一直在和那個吳什么學姐討論社團的事。”
“你們有這么多共同話題?”
“沒有啊。”她狡黠地笑了笑,我突然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對,本能地想要逃開了。沒想到她的話比我的神經(jīng)傳播速度更快,“知道我是你的老同學,就一直在打聽你。我說啊,那學姐和你什么關(guān)系?”
“我欠她債?!蔽乙Я艘а?。
“呵,這說的。”她笑了笑,“當然她也沒有白聽,把你高中的事告訴了好些給我呢?!?p> “……這家伙?!?p> “你可能真的有些不一樣了。”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嚴肅,“我收回那天的話?!?p> “有變化挺好的,我又不想一直作為‘文藝委員’活在你們的記憶里。”
安南薰很配合我地笑笑,隨后拋來一句話,“因為什么改變的呢?”
“當然是我自己?!?p> “也許吧?!备緵]有在乎我給的答案,她眼神復雜地向余知秋瞥了一眼,也許在確認她沒有在偷聽我們的談話,“最后社團是學姐幫我報的?!?p> 這樣聯(lián)系起來我不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哪個社?”雖然我感覺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我還是不甘心地確認一下。
而安南薰只是嫣然一笑,“文學社?!?p> “這樣啊……”我挑了挑眉,這個吳憶倒還真會給我找麻煩,“社長同意了?”
“我剛才問過她,同意了,”這樣說似乎還不夠滿足的她又往我這里靠了一靠,用一種低聲細語的方式說道,“她還說什么‘兩男一女確實有些奇怪’這樣的話……”
奇怪嗎?我不禁有些氣憤地看向余知秋的背影,之前又是誰在說這樣的關(guān)系是舒適的?果然人們永遠都有自己的私心。既然這樣,那我拉何矣進來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吧。反正規(guī)矩是你們先破壞的。
不對。哪有什么規(guī)矩。不過是我一廂情愿而已。心里想著這樣的事,嘴角又泛起苦笑。
真像個小丑。
沒再理會安南薰的搭話,我徑直走向垃圾桶,把手中蜷成一團,還有一些被汗?jié)n濕的紙團,輕輕往那里面一投。
紙團在桶的邊緣碰了一下,向另一個角度彈起,然后輕輕落在地面。
這樣也沒扔進去。
我沒有彎下腰撿它,不經(jīng)意間一只手已經(jīng)撐在墻上,另一只手則在胸前不斷捶打著,試圖釋放一點郁結(jié)其中的痛苦,但依然被逐漸蔓延上來的暈眩感所蒙蔽。胃里開始抽搐,喉頭止不住地冒出酸液,在口腔中滑膩地流淌著。只有惡心感。
我往下趴一點,湊近垃圾桶,食道開始收縮,似乎在努力擠出些什么。但這只是干嘔,只能反復做著這樣的動作,讓惡心感堆積到極限。
唾液混合著返上來的胃液,一絲絲流了下去。伴隨著一陣陣的痙攣,我看著那條絲線連接著我和垃圾。有一種異樣的抽離感。
很惡心。但與我無關(guān)。
*
“明天我就走了啊?!痹S易箐咽下最后一口飯,輕輕用筷子敲著碗沿。
“哦。”我應了一聲,手上拾掇著桌上的餐具,“又要自力更生了,你太難了?!?p> “什么呀!”她不滿地說,“明明還會泡面和外賣的!”
“這算是值得驕傲的生存技能嗎?”
“……你這小毛孩,真囂張?!彼钠鹆俗?。不要裝嫩啊,反差感很大的好吧。
“被照顧的明明是你,有點自覺好吧?”我拿起鋼絲球,把水龍頭擰開。水流和刷碗的聲音讓我稍稍安心了些,一種能稱作“家庭”的溫馨氣氛讓我極為受用。這個家通常是冷清的,父母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回來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唯一能有機會長期相處的,大概就是眼前這個坐吃山空的家伙了吧。我笑著搖了搖頭。下次能來不知道又是什么時候了。
“許淮安?!币苍S確實有什么話要說,她換成了交代后事的語氣,“我不放心你?!?p> “對象反了吧?”
“不是在開玩笑?!彼車烂C地搖了搖頭。
我看了她一眼,把手在毛巾上揩干凈,然后走到她對面,坐在沙發(fā)上。
“怎么說我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還讓你像我媽一樣叨叨的?!?p> “這件事情不一樣?!彼龘u搖頭,“之前社聯(lián)換屆的時候我還能幫你,可現(xiàn)在時候更重要?!?p> “我很好啊?!?p> “你的眼神都死掉了?!?p> “……咳,”我第二次被這種措辭所震撼,照鏡子的時候也沒感覺變成死魚眼啊,為什么大家都這么說,“不至于,過幾天就會好的?!?p> “會嗎?”她直勾勾地盯著我,“安南薰的事一年了,你好了嗎?”
“好了?!?p> “沒有?!彼僖淮螕u頭,“看起來你還是沒有吸取教訓?!?p> “什么教訓?”
“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彼似鹚?,透過其中的水看向我,“蘇昭月逃避了自己的好勝心,嫉妒施舍給她的成功完全沒有勝利的喜悅;吳憶逃避了自我的真實想法,強迫自己并不快樂地施舍給對手成功。而你作為調(diào)解者,逃避了事件的解決方案,用強扭的方式消除了問題。你們都在逃避?!?p> “所以呢?”我歪了歪頭,“現(xiàn)在不挺好的嗎?吳憶開開心心做主席,蘇昭月開開心心回味過去,我也開開心心。大家都沒事?!?p> “不是這樣的。”她說,“問題遲早會出現(xiàn)。比如現(xiàn)在。”
“現(xiàn)在怎么了?”
“要是安南薰沒有出現(xiàn),你逃避過去我也不能說什么,但她回來了,你不能一直裝失憶吧?”她用嘴唇抵住杯壁,“而且我不相信你內(nèi)心會沒有波瀾?!?p> 我沒有回答她,自顧自擺弄著桌上的水果。
“還有你們社的三個人,都這樣清楚了你也逃不到哪里去了吧?還是說,你根本就不去社團活動了?”她繼續(xù)說,“為什么會難受,你不會不知道吧?你到底怎么想的,總不需要我來分析吧?”
我依舊沒有說話。
“你和安南薰關(guān)系好起來,要是哪一天又像之前那樣走掉了怎么辦?再重新活一次嗎?要是那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了怎么辦?你就一輩子守望在這里嗎?”她說道最后情緒有些激動,最后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趕忙喝下一口水,用平靜的聲音繼續(xù)說道,“這些都是很復雜的,需要慢慢考慮的事,只是,”她嘆了口氣,“我不希望你一直籠罩在這種抑郁的氛圍里面?!?p> 我看向她。
“許淮安,該做出選擇了,”她的眼神很誠懇,似乎把平時的狡黠全部抹去了,“這次,不能再逃避了?!?p> 這句話之后似乎再也沒什么話好說,她只是一個勁地盯著我,我能感受到她想知道我的答復。但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喉結(jié)輕輕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個含混的音節(jié)。我意識到這一定不是最好的時候,于是我緩緩地站起來,可能因為大腦充血導致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
“我睡了。”有氣無力地吐出這三個字后,我失去了所有語言能力,拖著腳步往衛(wèi)生間走去。
我站起來的一瞬間,許易箐的瞳孔似乎突然放大,我看到她全身一陣顫動,想說點什么又沒說出口的樣子。怎么回事呢?看到什么奇怪的東西了嗎?站在衛(wèi)浴的鏡子前面,我在觀察著自己到底哪里讓人驚訝了。
誒?這是什么?
我把手放在鼻梁側(cè)邊一抹,頓時手中粘上了什么滑膩的液體。下一秒,那東西沿著我的面部輪廓滑落,在下巴上聚成一窩,即將墜落的瘙癢感玩弄著我的神經(jīng)末梢。
意識到那是什么之后,我也露出了和許易箐一樣驚訝的表情。
我在哭啊。
*
許易箐走之后我的生活突然就變得平淡起來。大概她就是那個攪亂我生活的因素吧。雖然早就告訴過她我不可能會想不開的,但她還是要每天給我打一通電話確認我的存活,真讓我懷疑人生啊。
之前說好加入文學社的何矣依舊是老樣子,開始幾天來了幾次之后,雖然憑借他臉皮厚的性格和我們說得上話,但很快便對我們的茶話會失去了興趣。而且期末考試也在臨近,這些因為競賽落下的課程也要跟進,何矣更是忙得抽不出時間。他不是自嘲為“局外人”嗎?我覺得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早和余知秋他們說過,何矣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常客。
安南薰是那種和熟人放得很開,在陌生人面前很靦腆的典型。剛進文學社的幾天只是縮在位子上喝著咖啡看著書,基本上放棄了搭話。后來是余知秋親手做了一杯摩卡收買她,然后就勢又談起了咖啡,最后才算慢慢熟起來的。不過這樣我也就知道,這家伙對摩卡果然有極度的嗜好。正因如此,后來我們加印了一本社刊給她拿著,也算是正式成為文學社一員的紀念吧。不過為什么何矣沒有社刊……大概這就是區(qū)別對待吧。安南薰和我的關(guān)系非常自然,我感覺不到她的惡意,或者說,想“進一步”的心理。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同班加上同社,日夜相處時間一長,對關(guān)系的變化也就不大敏感了。
時間真的可以抹去很多東西。
余知秋和羅非語的關(guān)系沒有繼續(xù)前進,停留在“地下黨”階段。這兩個人做事似乎都很謹慎,在學校里同屏出現(xiàn)的概率低得嚇人,我都在懷疑他們有沒有在談戀愛。因為重新和何矣拼飯,之前和他們兩人在四樓的位置,我就大義凜然地供他們二人使用。雖然不用我說他們也會用。有幾次在情人坡和操場撞見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這兩個地方。其實他們兩個做得真的很收斂。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在考慮我和安南薰,至少考慮到學生會和老師兩個勁敵就足以讓他們打起地道戰(zhàn)來。即便如此,在活動室里一不小心交錯的眼神或是觸碰到的肢體,也足以讓余知秋臉紅好久。最開始的幾次我還會借口上廁所出去透透氣,后來也就單純撇開眼神看看別處而已。人果然是慢慢麻木的。
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的那個下午,我又一次走進了那間教室。另外三個人已經(jīng)坐在了里面。
“好久沒問道咖啡豆的味道了……”我有些感慨地說,一面抽出椅子坐下。
“這學期最后一次活動了?!庇嘀镄π?,“下學期我再帶包豆子過來?!?p> “要我看還是輪著來吧?!绷_非語不留痕跡地把責任攬下,“我來吧。”
“那不如讓我這個新人來帶?”安南薰說,“就當那本社刊的費用。”
“我覺得可以。”不準備和他們繼續(xù)謙讓游戲的我直接說道。
“我倒覺得還是許淮安更適合呢?!庇嘀镄χ催^來。
“把我當錢包飼養(yǎng)嗎?”習慣性地開了個玩笑,隨后意識到這可能會讓羅非語不快,于是我及時剎住了車,余知秋也沒有接著回嘴。
即將冷場的那一刻門嘩啦一下被推卡,何矣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手里拿著兩張紙?!傲_非語,這給你的。”他說著,把其中一張遞給羅非語,然后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喘了口氣道,“選科意向表?!?p> “哦,說起來,這個我們也有?!蔽业皖^翻了翻書包,在文件袋里找出那張紙。其實也沒什么特殊的,一個簡明扼要的題目,文理兩個選擇,底下簽名和時間,僅此而已。而且印刷質(zhì)量也不好,油墨味撲面而來,很難讓人產(chǎn)生“這就是決定高中三年的選擇”這樣的覺悟。
盯了一會兒手中的紙,余知秋問,“你們都準備選什么啊?!?p> “等等!讓我猜一下。”安南薰伸出手,依次指向我們,“首先我肯定是文科了,然后前面這位,”她看向何矣,“肯定是理科吧,”然后她的手順時針轉(zhuǎn)過來,“羅非語余知秋總該在一個班吧,這樣想的話,就都是文科好了,至于許淮安……”她看向我,眼神突然破出一絲不自然的掩飾,“嗨,也是文科?!?p> “合著就我選理,孤獨終老啊?!焙我硬粷M地敲了敲桌子。
“孫成舟好像要學理?!蔽野参克f。
“可是蘇沐青總不是學理的料吧……”余知秋托著下巴說。
“嘶……也是?!绷_非語撓了撓腦袋,“那這倆怎么辦呢……”
“這你也要管?你又不是人家紅娘。”安南薰撇了撇嘴,把話題拉了回來,“怎么樣,我預測得準不準?”
我們互相對視,然后朝她點了點頭。
“也不算你預測得準,”看著她笑逐顏開,我忍不住澆一盆冷水,“誰來猜都一樣吧。我們中有誰可以糾結(jié)嗎?”
“……哼?!彼庾R找不到反駁我的話,只發(fā)出了一聲鼻音,就不再說話。
“那說不定以后大家都是一個班的了?!绷_非語笑著出來打圓場,“除了何矣?!?p> “你不要誤傷到我好吧?”何矣瞪了他一眼。
“不過論成績,我們也確實半斤八兩?!庇嘀镩]眼想了想,隨即點點頭,似乎在確認自己的話,“嗯,大概都不是領(lǐng)軍班,在創(chuàng)新班混日子的一群人?!?p> “這樣說還真是過分呢。”我笑著說。
余知秋撲哧一聲捂著嘴笑了,安南薰干巴巴地哈了幾聲,羅非語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何矣則淡淡地看著我們。
奇怪,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已經(jīng)不再在意那些事情了,開起玩笑好像也沒有那么爭鋒相對了。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呢?真不知道呢。
還是,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
時間過得飛快,似乎在人們連它在流逝都還沒有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掠過了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