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先生信口胡言,就是他認(rèn)錯了人。
若是信口胡言,先生究竟什么目的?這么拙劣的謊話,難不成他真的以為她暫時(shí)失憶了?
還有,為什么她在極樂坊巷口被人打昏之后,醒來卻是和先生在一起?
念及此,她決定繼續(xù)試探。
她裝作沒仔細(xì)聽他的話,伸一只手扶著額頭貓下腰去。
“我忽地有些頭痛,你懂醫(yī)術(shù)嗎?可否幫我診治?”
公子臉上掠過失措和痛惜。
“莫非真是我技藝不精……”他喃喃自語。
他伸手去扶落珠的臂膀,另一只手探到她青絲間去挽她的頭。因這間密室無甚擺設(shè),只一張席子鋪在地上給落珠躺,也沒有可以枕靠之處,落珠便任由他把自己的頭枕到他盤坐在地的膝上。
先生衣袍上柔軟的面料貼著她的臉,她很享受地又往上面蹭了幾下。
“聽話,別動,待我給你把把脈?!?p> 她挽起袖子把小臂袒露出來。
公子修長的指輕輕把上她腕部,在觸碰的那一刻落珠顫了一顫。
冰涼透骨。
竟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的體溫。
她一陣心悸,卻不敢發(fā)問,強(qiáng)行壓住內(nèi)心的懼怕。
剛才她醒來那會兒,他如此急迫地要收回貼著她臉的手,也是這個原因吧。
回憶起此前數(shù)次與先生的肢體接觸,都是這般冰冷;只是今日尤甚,到了叫人不得不懷疑的地步。
剛才他喃喃說著的“技藝不精”,又是什么意思?
落珠惶恐地看他,眼里滿是戒備。
公子正在專心地給她診脈。她的算計(jì)倒是得逞了。
剛才假裝身體不適,是為換一個機(jī)會。先不說先生是什么意圖,至少現(xiàn)在不會想她出事,否則剛才早下手了,何必在這里陪她。那讓他給把把脈自然不會有什么損失。
反而還能讓他安靜一下——只有在一個人專注的時(shí)候,才能窺視他的魂魄。
側(cè)顏如玉,幾縷散下來的發(fā)絲自精致的額間鬢角垂下,更襯得天人之姿。
可這樣溫潤多情的外表下,不知是否隱藏著詭計(jì)多端與狠毒謀算。
她很努力地窺視他的面容,然而一無所得。
他的魂魄外面好像包裹著一層幕布,小心掩飾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叫她看不真切。
這時(shí)公子忽然回眸,正巧撞上她窺探的目光。
他嘴角泛起苦笑。
“原是這般不相信我……”
落珠被識破了詭計(jì),略顯羞赧,面色泛紅,拿眼睛瞅著壁頂。
“罷了。怪不得你?!惫虞p嘆。
“你在這好好歇著,我去找個丫鬟來服侍你。”
“不行,我要……”落珠忽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生生止住。
先生聞言看了她片刻。
“你要回白云庵么?”
“我……”她一時(shí)無言。
沒想到先生知道自己是在白云庵里的小師傅。
或許是因?yàn)殛懹璋伞?p> 是了。說不定是先生為了救陸姑娘,就給了她一個順?biāo)饲?。她剛才大約是多心了。
可她在極樂坊巷口被打暈一事要這么解釋?
先不管這些,此刻想回白云庵是真,師傅師姐還有油餅兒,都不知她去了哪兒,可不要擔(dān)心壞了。
于是她輕輕點(diǎn)頭。
“若是你想回去休養(yǎng),那便回去?!惫硬蛔鐾炝簦瓚?yīng)道,“不過你放心,你師傅知道你在我這?!?p> 落珠滿是驚詫的神色。
莫非是師傅……?對啊,自她和陸予換了身子,陸予的一言一行和原先的自己肯定有所出入,師傅肯定早察覺出來了原來那身體里的不是她。
只是師傅如何知道移魂術(shù)?莫非是先生去特地去白云庵尋陸予好施展法術(shù),這才同師傅解釋了一番?
“可是……”還有一點(diǎn)說不清。
“你想問我為什么救了你么?”眉目如畫的公子問。
他忽然拿絕艷的眸子瞧她,明明看上去很堅(jiān)定,卻又溫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看得落珠心頭一跳。
“因?yàn)殛懹琛!?p> 果然是因?yàn)殛懹瑁潘土怂粋€順?biāo)饲?。先生深不可測的法術(shù),她那天晚上在蓬山院里是見過的,定是先生施咒把陸予和自己的身子換了回來。
她怎么就忘了呢,這陸姑娘可是先生的心上人吶。
只是不知,為何他不去陪著他心上人,反要在這里跟她講些無從考證的往事?陸予現(xiàn)在,恐怕也跟她一樣剛經(jīng)歷一場魂魄歸身的大劫呢。
對了!陸予!
她驟然想起自己被打暈前的畫面,被急切和擔(dān)憂擊中,死死抓住先生衣袍質(zhì)問:“陸姑娘現(xiàn)在人在何處?可還安好?”
她在昏迷前迷迷糊糊間想清楚了來抓她的定是燕王一黨。那個假的極樂閣坊主所言不虛,她所施那點(diǎn)小易容之術(shù)騙不過燕王身邊這么多的能人賢士。當(dāng)時(shí)若是她乖乖聽話呆在假的極樂坊里,雖說不能確保被有心人再度使詐或欺瞞陷害,卻可以躲過燕王的追捕。
而如今既然陸予回到原身,那被燕王擒住的人豈不成了她?
先生道:“你權(quán)且放心。陸姑娘,我自會護(hù)她周全?!?p> “如此便好。”落珠送口氣,還想追問相關(guān)事宜,卻被公子變得有些凌厲的聲音打斷。
“若是姑娘沒什么別的問題了,在下這就送姑娘回白云庵去?!?p> 她的問話噎在喉嚨里。
算了,若是他不愿答,她又何必要問。
關(guān)于陸予的事自己今后慢慢再查也不遲;反正先生既然愛慕陸予,肯定不會傷她。
她想了一想,便頷首應(yīng)下:“好?!?p> 在先生腿上枕了這么久,她有些直不起身子。
便扶住公子的臂膀稍稍使勁,想借力起身。
不料就是這么一使勁,公子竟好像受不住一般,盤坐在地上的上半身猛然后仰,又急忙用手撐住地扶穩(wěn),隨即是低低的喘息聲,好像還在竭力克制。
落珠一陣錯亂。她剛才也沒用多少力氣啊,怎么就……
突然她腦中憑空出現(xiàn)當(dāng)晚在蓬山院一角所見——剛施完法術(shù)的公子嘴角那一抹醒目的嫣紅。
心里隱隱有了答案,卻有些不敢往下想……
“先……公子身子有恙?”
“無妨。”他淺淺應(yīng)道,卻止不住喘息聲。
剛才他說著什么法術(shù)不精……難道是在給她和陸予施咒的時(shí)候……
他幫著陸予和自己換回身體,自己是無可避免地受到反噬。
可是法術(shù)耗損心力竟至如此地步?
不知為何竟覺得心上揪著得疼。不管怎么說,先生也是為她負(fù)得內(nèi)傷,她有義務(wù)照顧他。
這么一折騰,身子里能量充沛許多,不需再借力就能自己起身。
她站起來拍拍衫子上的塵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除了一件尼姑的緇衣外,還有一件寬大的罩衫。
是先生的衣服吧,用檀香熏染的。
她就要去脫下來物歸原主。
“這地面潮濕陰暗,姑娘先穿著,別著了涼?!惫訐沃豢跉猓曇舻统寥缛攵蟮奶端?。
……先生比她要冷上十倍?。凰朗芊词珊蟮膬?nèi)寒是最透骨的,冰凌一般戳在骨肉上,是從身體最深處蔓延出來的極寒。
剛才就已經(jīng)蔓延到指尖了,現(xiàn)在……她看了看公子的如畫面容。
薄唇發(fā)紫,寒霜結(jié)面;明顯寒氣已經(jīng)浸潤骨髓,向外擴(kuò)展到面部了。
難怪剛才一點(diǎn)力氣都使不上來……道她最初還誤解他指尖怎么如此冰涼……
她有些愧怍。便走到他背后,將罩衫脫下來披到公子因寒冷和脫力而微微顫動的肩上。
眼前人的肩膀狠狠一震。
“我不用你來照顧……”
“謝謝,”她銀鈴般地笑著說,“謝謝你幫我?!?p> 少女的笑靨綻放在公子身側(cè),堪堪撞上他猛然回轉(zhuǎn)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