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恒終究是底子不錯,回到深州后不過五日就已經與常人無異。我在前廳藥房中為邸恒搭了脈,不由得在胸前滿足地拍手:
“不愧是我啊,只這么幾日便將你調理的如此不錯。”
“那是自然,若不是程大夫我邸某早就性命不保,千恩萬謝都不過。若有來世邸某自會當牛做馬報答程大夫這一世的恩情?!臂『阈χ鴵u頭,順著我的話往下說,只有一旁的阿福趕著搖頭躲到一邊去了。
“來世之事如今說尚早,不過藥錢邸大人是沒給分文吶?!蔽乙幻媸帐白琅_一面假意擦桌子趕客。
“程大夫是想要什么?”
“說好的請我吃飯呢?”我翻了個白眼手心朝上伸向邸恒。
“程大夫若是得空現(xiàn)在便可。”
“你方才不還說著急去軍營一趟,怎么還有空和我一同吃飯?”我見廳里沒人,掛了休診的牌子。
“就算要去軍營飯也還是要吃的?!臂『阈Φ?,“想吃什么?盡管挑貴的,就當我給程大夫的藥錢了?!?p> “你要這樣說,我要貴了倒是我這個大夫不地道了?!蔽移财沧?,“走吧,五芳居。”
深州不必建安,沒什么享樂的地方,五芳居這三層小樓已經是深州最繁華的酒莊。從前耿聞宇是這里的??停颐棵縼砜偸菆笏拿?。今日入店時竟心下一顫,物是人非之感霎時間涌上心頭,難以名狀。
“想吃點什么?”邸恒問我,我的心情卻減了大半,隨口點了幾個常吃的就安靜下來了。
“想起什么了?”邸恒將桌上的碗筷用茶水燙了一遍遞給我,我愣了一下才接過來:
“就你們建安人最講究了?!?p> 邸恒給我重新滿上茶水,我喝了一口才默默地說:
“從前耿聞宇慣愛喝這里的八寶茶了?!?p> “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樣了?!蔽乙娵『悴徽f話,又似自言自語了一句。
“我臨行前打過招呼,雖然不能多么舒服,但總比旁人強上不少,也不至于有性命之憂?!臂『銓捨课?。
“算了?!蔽腋杏X有些哽咽,趕緊抹了抹眼眶,“今日是你請我吃飯,我要好好的大吃一頓。”
“好?!臂『泓c點頭,隨手掀起簾子看向窗外,我也隨著他看出去,一隊車馬正洋洋灑灑地路過。
“這是商隊嗎?”邸恒問我。
我仔細看了看:“大約是往焉宿買賣的,看這陣仗深州城內大約只有耿府才請得起。說起來此次回深州還未曾看過耿叔他們,既然商隊能出入想必耿府大概也已經解封了?!?p> “記得去焉宿前你是否還說過要去末羌采買來著。”邸恒看向我,“可還要去?”
“自然是要去的。本是早就該去的,但前幾日我不在深州,師姐一人照顧三味堂挪不開身,硬是拖到現(xiàn)在?!?p> “可要我陪你?”
我看了他一眼:“算了,你平日里夠忙了,又是大病初愈,還是不要和我四處顛簸好?!?p> “算不得顛簸,末羌不遠,也算是太平,若是順利兩日便可來回?,F(xiàn)在西域正亂,你一個女子跑來跑去不安全?!?p> “你如果愿意自然是更好,到時候不要嫌我耽誤你的正事就行。”我的目光已經轉移到了剛上桌的手把羊肉上。
“吃吧。”邸恒拿起筷子朝我示意,“平時不見你這樣尊禮數(shù)。”
“畢竟今日你是主人我是客,總要對你好些你日后才會多多請我吃飯?!蔽覞M足地抓起一塊帶皮羊排沾了醬,“你幾時有空,最好快一點,三味堂的存貨可支持不了那么久了?!?p> “就算你明日啟程都可以?!臂『愕某韵啾任覝厝嵩S多。
“那就明日了,早起我便去官驛接你?!?p> 雖說是我去接他說的好好的,可到底是他把我堵在了家門口。我本來已經比平日里額外早起了些,等到抵達末羌還是接近傍晚。
我坐在街頭喝了一口牛肉湯,熱氣燙的舌頭失去了知覺,但鮮味卻還是督促著自己一口一口往下灌。腹中的饑餓感略微緩解,我才放下碗抬頭喘口氣,額頭已然全是汗珠。
“我就說末羌的牛肉風味不是深州能比的?!蔽覞M足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餅子,面前的邸恒看我一眼,將帕子扔到我面前:
“帶的貨款到底夠不夠你的伙食?!?p> 我白他一眼:“要么你別吃?”
“等下去哪里繞繞?”邸恒不接我的話。
“從這兒往西不到二里地就是整條街的藥材鋪子?!蔽覞M足地“哈”了一聲,像個喝足了酒的中年男人,“不過末羌你是第一次來?你若是想繞別的我?guī)阏液猛娴牡胤嚼@兩圈就是了?!?p> “算了,日后有的是機會。這次你盤纏不多,我就不給你額外的負擔了?!?p> “邸大人就不能大方點,你們建安的公子哥不是經常做那些‘今日各桌酒錢都記在邸公子的賬上’之類的事情?”
“你當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邸恒不理我,低頭喝湯,身后正烏央央地過去一隊商隊似的人馬,還有幾匹駱駝夾雜其中,揚起不少塵土。
邸恒用手微微覆住湯碗,側身向后看了看,每匹馬臀部都烙了個蓮花印,六只花瓣含苞待放。
“這個我見過?!蔽铱粗徎ㄓ〔蛔杂X地說出來。
“在哪?”邸恒轉向我。
“我從建安回深州時路過百崖山,山中有幾個小賊劫了我的馬車。他們人手一只五箭連發(fā)的弓弩,弩上便是這個標志。”
“五箭連發(fā)……”邸恒略微沉吟,“不像是流民的樣子?!?p> “我當時也懷疑,只是他們什么都不說,我又忙于趕路,也沒有多問,但這個標記我可是記得真真兒的?!?p> “要不要跟上看看。”我見邸恒還在想著,趕緊朝他示意。
“走吧?!臂『泓c點頭,從腰間掏了銀子留在桌上,起身跟過去。
約莫走了二三里,這一隊便停在了個府邸的后門卸貨,瞧不見是個怎樣的人家。我見旁邊便是藥材鋪子,拉著邸恒閃進去。
“定國的女大夫,我記得你?!彼庝伬锸莻€年近古稀的老先生,見了我很是親切,只是漢語不甚流利,“你每月總是月初來,這個月我還等你,以為你不會來了?!?p> “原是有點事耽擱了,我上次預定的貨可給我留了?”
“留了,我叫他們搬過來,你可以驗?!彼D身朝店里的年輕人喊了幾句聽不懂的話,年輕人火急火燎地跑向后院。
“對了阿伯,外面那些人是什么人啊?”我閑聊一樣問起。
“他們啊,鏢局的人。”老伯朝外看了一眼才說,“現(xiàn)在邊境亂,有錢人家走貨都要請鏢局,你們要是需要我也可以幫你們請?!?p> “那敢情好?!蔽倚α诵?,“末羌哪個鏢局最好啊?”
“末羌的鏢局都是小隊人馬,沒這個氣勢,大戶人家的鏢局都是焉宿來的?!崩喜氐藉X柜翻出我的賬目交給我,“要說好鏢局還是蒲甘家的最好,這些年了也沒有更好的了?!?p> “蒲甘可是姓氏?”邸恒問。
“是焉宿姓氏?!蔽尹c點頭,“十幾年前也是盛極一時的大姓家族,早年間我爹向西域走貨請的鏢師都是蒲甘家的?!?p> “用你們漢人的話說,蒲甘家算是忠烈了?!崩喜苁歉锌匾兄X柜,“當年焉宿與定國一戰(zhàn),焉宿落敗,蒲甘家滿門男子皆參軍上了戰(zhàn)場,沒想到全軍覆沒,蒲甘家也就這么沒了。”
“按說還有些女眷與孩子,竟無人存活嗎?”邸恒問。
“亂世之下豈有完卵,家中沒了男子,這些婦孺哪還有存活之地啊?!蔽颐嫔林氐負u搖頭,老伯也傴僂著腰,重重地嘆了口氣,將小廝抗來的麻袋逐一解開供我驗貨。
“很同情?”邸恒問我。
我想了一下:“或許吧,雖說我也懂那些家國大義的道理,可我畢竟是個大夫,看到無辜的人因兩國利益相爭而亡,總還是覺得……”
“阿伯,這袋子受潮了?!蔽夷砹四硎掷锏乃幉模瑳]繼續(xù)方才的話。
“對不住,前幾日倉庫漏了水,沒來得及經管?!卑⒉H有歉意地叫人抬了去,改了賬簿的價格。我逐一核對一遍,簽了名字。
“你們如今的生意也要好做了。”阿伯邊數(shù)銀兩邊與我閑聊。
我一時沒明白他什么意思:“何出此言?”
“十年前乃是定國占了上風,我的藥材大多出往焉宿。如今采買的定國人愈來愈多,你們醫(yī)館也是要發(fā)財了?!?p> 這些年來不論是定國還是焉宿,但凡征戰(zhàn)末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這位阿伯也算是作為旁觀眼見定國興衰,似乎很是感慨。
“早些年常見焉宿女兒帶著車隊向定國去,前幾日聽聞定國也有公主要來焉宿了?!卑⒉脑捓锼坪踹€帶著那么點戲謔,我趕忙撇過頭去看邸恒,倒不見他有什么神色。
“這些藥材就麻煩阿伯的工人幫忙裝個車了?!蔽亿s忙朝阿伯道別,“我們還要去看看其他家?!?p> “趁著天黑前多走走,再晚些該要打烊了?!卑⒉畬⑽覀兯偷搅说觊T口,我忽然想起,“對了阿伯,我看那些鏢師的馬匹都帶了蓮花印記,可是他們鏢局的圖騰?”
阿伯愣了一下,才笑道:“不是,這不過是末羌常見的圖案罷了?!?p> “常見的?”我疑惑道,“是什么人都能用?”
“對啊,不止末羌,整個西域都是如此。不少孩子自打落生就紋了六瓣蓮?!卑⒉挛也恍?,還指了指自己的后肩,“我這里還有一個呢,祝福的意象罷了?!?p> .
晚上我本想帶邸恒在末羌街上隨便轉轉,他卻始終沒什么心情的樣子,不管給他看些什么逗趣東西他都只管扯著臉皮硬笑兩下或是轉身付錢。我不想看他強打精神陪我,只好佯裝累了回了客棧休息。
躺在床上總覺得有些放心不下邸恒,思來想去才找到個蹩腳理由去他房中瞧一眼。我披了外袍,見他房中燭火還亮著,輕輕敲了門。
“誰?”里面應答的很快。
“是我,程靈?!蔽倚÷曊f,怕擾了其他休息的房客。
房中吱呀踩地板的聲音越來越近,門從里面被拉開,邸恒穿戴整齊,就連頭發(fā)都未披散:
“怎么了?”
“我餓了?!蔽矣悬c心虛。
“餓了?”邸恒也頗為驚訝,“今晚你吃了一屜牛肉包子,還喝了兩碗玉米粥,閑逛的時候還買了半斤糖酥吃,怎么現(xiàn)在就餓了?”
“長身體的年紀,得多吃。”我篤定地點點頭。
邸恒無奈地深吸一口氣,我想他大概在抑制暴打我的沖動。
“這個時間哪還有飯,路上打包的硬餅子我還有一個,不如你拿去就著茶吃。”
“我方才聽掌柜的說樓下小廚房的灶火徹夜攏著,不如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吧。”我提議。
“你可會做飯?”邸恒不置可否地看著我。
“雖然做的不好吃總是毒不死你就是了?!蔽业伤谎郏澳悴灰渤赃^我做的飯,這不活的好好的?”
“你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點?!臂『阕焐险f著,還是出了門,“你去把衣服穿好,末羌夜里可不比深州?!?p> “差不多少,到了灶間有火就暖和了?!蔽覞M不在意地下了樓,踩得那不結實的樓梯嘎吱嘎吱響。
我將小廚房里的里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什么,最終只好煎了兩個雞蛋夾饃吃。我把加好餅子遞給邸恒,他一愣:
“你吃就是,我不餓。”
“你說不餓就不餓?。俊蔽乙琅f強硬地把餅送到他嘴邊,“晚飯本就沒吃多少,還胡思亂想到現(xiàn)在,琢磨事情最費心力了,不餓才怪。”
邸恒看了我一眼才默默接過餅子,倒也只是拿在手里沒吃。我盯著他的眼睛:
“一年不下一次廚房的人為你做的,快領情!”
邸恒這才露了點笑模樣,咬了一口餅,我給他倒了碗茶水放在面前省的噎著,只靜靜地等他吃完才站起來要收碗筷,邸恒伸手攔住:
“既然你做了飯,碗筷就我來收吧?!?p> 我也不想客氣,點點頭坐回桌前:“可好吃?”
“該給你留一口讓你自己嘗嘗的。”
“能讓你一口氣都吃光,看來是不錯的。”我自滿地笑。
“沒什么想問我的?”邸恒將袖子挽起來,舀了幾瓢水。
我搖搖頭:“沒有。”
“不覺得我太矯情了嗎?”邸恒自嘲地笑了一聲,“只因這一次落敗就聽不得也說不得?!?p> “可你做的事情是家國大義?!蔽覔沃^看著水邊的邸恒,還真是上得戰(zhàn)場下得廚房,“要說如今定國上下有幾人能在下風中與焉宿拼個堪堪平手,若是換了朝堂上那些老骨頭,怕是都要跪地求饒了?!?p> “可結果不還是和親求來的茍安?!?p> “邸恒,錯的不是你,是那些真正的惡人,是那些軟弱畏縮主張一味和而不戰(zhàn)的庸臣,是通敵賣國的奸臣,他們尚且在建安逍遙快活,憑什么愧疚的是用性命與焉宿迎戰(zhàn)后的你。”我頗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更何況大廈將傾獨木怎支,這些事情不是有你一人……”
邸恒做了個襟聲的手勢,我也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縮縮脖子:“呸呸呸,不吉利的話不說。”
“若是在建安,你早就要被抓走一百回了?!?p> “所以這才趁著不在定國境內多撒撒野,回去了可就沒機會了?!蔽倚χ闪艘煌氩杷?,邸恒也正在干布上抹手。
“可是收拾好了?那快回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我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若是明早我沒起來你放心大膽敲我門就是了?!?p> “快去睡吧?!臂『銓⑽宜偷椒块g門口,似乎有什么話想說似的,我便靜靜站著等著他,他卻只朝我點點頭。
我有些不屑地“切”了一聲,轉身關上房門,卻靠在門上未離開,門外并未聽到腳步聲。
“今晚多謝你?!?p> 聲音小到我無法判斷到底是真實的還是我的想象。不等我反應過來,門外的腳步聲和隔壁房門的開關聲便清晰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