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北獄。
趙原盤膝而坐,努力使自己平靜。于牢中已呆了十日,前途未知、生死難卜,好在官府拿不出證據(jù),沒刻意刁難。
牢房內(nèi)原本只他一人,今日又先后進來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女子。
此時,那個衣衫襤褸的老頭,正把禿溜溜的腦袋,往窩在角落的女子胸脯上湊。
女子驚恐萬狀,一邊往里躲,一邊無望地哭喊:“走開!別過來!嗚嗚……”
“就一下下嘛,你讓我讀一下心,好不好?”
“瘋子??!別過來……救命!”
“讀心很好玩兒的,女郎你試試嘛……”禿老頭晃動著腦袋,所剩不多的頭發(fā),在女子鼻尖掃來掃去,驚得那女子眼淚不住地掉。
“你老躲,我生氣啦!”禿老頭狀若瘋癲,狂甩的腦袋,終于被身后一只手掰住。
“我和你玩讀心?!壁w原道。
既來之則安之。
將軍府。
自趙原被抓,謝逸卓跑去官府塞銀錢打點??纱藶橹匕?,她托父親幫忙,也沒能進獄中探視,不知趙原情況。
君姑早已回府,能拜訪的關系都訪遍,不是托辭就是閉門羹。就在兩婦人惶惶不安之際,鎮(zhèn)南大將軍回來了。
顧不上替夫君接風洗塵,朱氏急切地將趙原涉案一事相告。
趙義國道:“夫人不必慌亂,待我入朝見陛下?!?p> 皇宮。
早朝時間,滿朝文武奏事完畢,即將散朝時,見鎮(zhèn)南大將軍身著朝服,大步邁進,覲見圣上。王相國因外甥之死悲痛至病,故而未在朝堂。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特回京相詢!”趙義國施禮畢,開門見山,說道,“臣抵達南疆才知,鎮(zhèn)南軍中老將盡被調(diào)換!敢問陛下何意?”
老將軍身姿挺拔,氣場與在場文官迥異。
眾朝臣面面相覷。誰都知道,鎮(zhèn)南大將軍戰(zhàn)績彪炳,深得陛下器重,其部將亦是戰(zhàn)功赫赫。不明圣意的朝臣們,心中疑云紛起,不知如何站隊。
天,可是要變了?
巍巍高階上,盛皇不動聲色,嗓音自帶威嚴:“朕憐鎮(zhèn)南軍中老將,勞苦功高,特準他們告老還鄉(xiāng),享天倫之樂齊人之福。”
一番話滴水不漏,圣恩之下,做臣子的,只能感恩戴德。
可趙義國性情剛直,不愿就著臺階下。被撤換的“老將”,指資歷老,并不是年齡老,大多正值建功立業(yè)的壯年,哪個不想為兒孫博個錦繡家世?
“陛下!”趙義國跪地。
“朝事已議畢,眾卿家退下吧?!笔⒒实溃摆w愛卿留下。”
朝臣們退出殿門,三三兩兩私語,有討論鎮(zhèn)南軍調(diào)動一事的,也有討論宋鵬一案的。
待人散去,趙義國繼續(xù)進言:“陛下,那些舊部追隨臣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此舉,讓臣很難做?!彼酥亓x之人,視部下將領為手足兄弟。
盛皇不愿在此事上過多糾纏,提醒:“愛卿,你可是忘了令郎安危?!?p> 趙義國覲見,自然也是為兒子求情來的。且不論有罪與否,官府半數(shù)是相國門生,趙原得罪相國,進了北獄,還不得脫層皮?
“還望圣上明察,還我兒清白?!壁w義國一拜。
盛皇道:“朕已查明真相,令郎并非宋鵬一案原兇,這便釋放?!?p> “陛下,南疆部將……”
“給,朕已書手諭,你且拿去,前往獄中領兒子吧?!?p> 趙義國只得接過手諭:“謝陛下?!蓖顺龀睢?p> 打一棒子給顆糖,這便是君主手段。
自古臣子忌功高蓋主,尤其趙義國方才還在朝堂上大聲嚷嚷,觸君主逆鱗而不自知。
王道御術,“平衡”二字。
調(diào)換鎮(zhèn)南軍要職將領,從趙王兩家定親那一刻,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一個掌軍,一個掌政,君主不會讓大將軍與相國聯(lián)姻。待得趙義國回京主持愛子婚禮,王家與趙家嫌隙滋生,削權(quán)時機也已出現(xiàn)。
梁成譽殺宋鵬,雖是情急為之,但沒得君主允許,他豈敢自作主張?
將軍府。
等消息的兩婦人,在前院兒眼巴巴望著。
朱氏一籌莫展:“不知將軍能否求得圣上開恩……”
謝逸卓攙扶朱氏到花園石凳坐下:“君姑且安心,君舅一定有辦法的。”
朱氏拉著新婦之手,無助地道:“野兒已經(jīng)不在,我不想再承受一次喪子之痛了?!?p> 提起少將軍,謝逸卓想起前些日子趙原與陳宗主的談話,心中不免泛起許多疑團:“君姑,恕我冒昧問一句,兄公,是怎么死的?”
朱氏神色一黯,面容變得陰冷,咬牙敘說:“大約半年前,野兒與家中失去聯(lián)絡,官府稱,有一具死尸疑似野兒,讓我前去認領。我求神拜佛祈禱不是野兒,可……老天不長眼吶!”
滿眼怨毒的朱氏,看上去有些陌生:“可恨!你說老天為何狠心奪走野兒?我只有這一個兒子??!”
“一個兒子?”謝逸卓不明白,“那趙原呢?”
朱氏自知說漏了嘴,索性坦言:“趙原不是我的孩子??晌也桓腋嬖V他真相,怕他知道后會離開我?!?p> “真相?”驚訝之下,謝逸卓雙眼睜得圓圓的。之前那幾個官家娘子議論趙原是私生子,難道是真的?
“野兒遇害之后,我以淚洗面,夜不成眠,到神山請高僧為吾兒超度。”朱氏迎著日光,蒼老的瞳孔,蒙了一層連暖陽也化不開的冰霜,“自神山回程途中,風雷阻了歸程,將我和一行仆從困于山腳破廟之中。認領野兒尸體那天,也是那般電閃雷鳴。我無比絕望,沖出破廟大罵蒼天,要它還我一個兒子!”隨著話語,落下眼淚。
“您別說了……”謝逸卓有些后悔提起此事。世間凄涼,莫過于白頭送黑發(fā)。
朱氏擺了擺手,阻止謝逸卓相勸,道:“失子之痛無人可訴,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今天既說與你聽,便不打算瞞你。你有權(quán)知道自己夫君的身世?!?p> 謝逸卓的確好奇。
朱氏道:“我一直哭罵,仆從勸阻不住,只好在廟外陪著我。這時,一個人影從遠處晃蕩蕩走來,倒在地上。起先以為是醉漢,待走進,我看到他所躺之處浸開一大片鮮血。”
“他受傷了?”謝逸卓知道,朱氏口中之人便是趙原。
“嗯?!敝焓系溃拔叶紫绿娇?,他剛好抬頭,一張臉全是血,把我嚇得跌到。但我沒有逃,因為我清楚地聽到,他喚了我一聲——‘阿母’?!?p> 謝逸卓心中動容:“那他從何而來呢?遭遇了什么?”
朱氏道:“他身無長物,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京都也沒聽說誰家走失男兒。恐怕是外地來京省親的,路遇劫匪謀財害命。”
謝逸卓腦海里浮現(xiàn)出趙原那張明媚的臉。從前她總說他是紈绔子弟,不曾想到竟有這般慘烈遭遇。
朱氏眼角清淚閃爍,語氣陡轉(zhuǎn):“同樣的風嘯雷鳴,我知道不是巧合,是上蒼自知有愧于我,遂以雷電劈開地府之門,還我一個兒子!”
謝逸卓握著朱氏顫抖的手,很想告訴她,神鬼之事虛無,這真的只是巧合,卻怎么也開不了口說破。
短暫的沉默后,朱氏緩緩道:“趙原傷好后,前事盡忘,這更證明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老天把他帶到我身邊。我把那日知情的仆從遣散出府,告訴趙原,他只是因為生病,忘了我這個母親?!?p> “謊言會被拆穿的,您應該告訴趙原真相??!”
“為何要告訴他?”朱氏反問,“我把他當親生兒子疼愛。野兒喜愛的服飾、美食,包括本該屬于野兒的你,我通通都給他了!將軍府的生活,難道不夠好嗎?”
朱氏這般執(zhí)迷,謝逸卓知其還沒能從傷痛中走出來。
她忽然明白,為何趙原總穿紫色。就算有偏愛的顏色,也不可能所有衣服都一個色,除了執(zhí)念。原來,紫色,是兄公趙野喜歡的顏色。
如果說她有權(quán)知道夫君身世,那趙原豈不更有權(quán)知悉自己的經(jīng)歷?可這事兒還得君姑自己想通,親自告訴趙原。
情不自禁地,腦海里冒出“身似浮萍”一詞,她竟憐憫起趙原,在心里想:不知趙原在牢里怎么樣,有沒有被屈打成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