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諾見段俞一手托在下顎邊,一手捏著一塊硬糕砸在了那微微顫抖的輕紗上,他登時拍了桌子怒道:“你抖什么?本王喂魚的興致都叫你抖擻沒了!”
允諾看得真切,分明是段俞成心的。
那仆人跪倒在地,聲音小到允諾聽不清稀,她只看到段俞抬腳踹了那人,而后叫侍衛(wèi)將地上之人拖了下去時,允諾才聽到他的哭喊求饒聲。
她走上前去,還未近便見段俞猛地回過頭來。
段俞一見來人登時黑了臉,滿眼不可思議。允諾卻心若止水,沖著他跪了下去。
段俞將眾人驅散,也不曾叫允諾起身,他做回長座,繼續(xù)戳著碟中碎屑。良久,段俞才開口:“你居然敢跑來,就不怕身份敗露?!?p> 允諾抬頭看著眼前一副懶散模樣的男子,絲毫不怯盯住他的側顏:“赍糧藉寇,讓段鍥他們彈盡糧絕,是你的意思么?”
段俞聽罷一愣,有些僵硬地回過頭來,瞪著雙眼盡是不可思議:“這就是你同本王講話的語氣?”
“斷了軍隊備糧,他們只得炊骨爨骸,這般不擇手段,出自你的手筆么?”允諾沒有答話,提了音量冷言問道。
段俞“哈”的一聲嗤笑起來,他皺了眉咬緊了后牙:“你不要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這是在盤問你的主子?”
“你為了防止段鍥立穩(wěn)腳跟,竟能想得出這般喪心病狂、背祖忘宗的手段么?”允諾亦是說得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盯著段俞抽出的嘴角,強忍住揍人的沖動。
允諾實則亦是強忍著喉間的委屈,聲音顫抖,忽覺眼前景色一片模糊,連段俞那張略顯猙獰的面孔都有些晃動。
“放肆!”段俞忍無可忍,將那只玉碟砸向允諾,后者閃身,那只碟子落地而碎,四濺的玉片險些劃到段俞。
“是你做的么?借我的手,給安插在軍營的羅寇細作支招,燒了糧草,反將一軍。”允諾看著那個長長舒了口氣平靜下來的男子,語音哽咽,“為什么搭我進去?”
段俞盯著跪在面前淚如雨下的女子,心道這是第一次見允諾這般模樣。她跪在地上,衣著兵服,雙拳捏實了膝前布料,哭得十分隱忍,卻止不住一臉狼藉、渾身輕顫。
自她被買回府到現在,這大概是段俞所見到過的,允諾最慌張無措的一次。
“哼。”段俞撫了撫額角笑道,“你想象力很充足啊,允諾。”
段俞拾了片碎盤,捻在兩只之間把玩,沒再理會抽噎的允諾。良久,他挑了挑眉尾才道:“不過很遺憾的告訴你,不是我干的?!?p> “……”允諾震驚,屏氣看向那個衣著華美的男人,她覺得一剎那間除了自己打顫的牙齒碰撞之外,周遭一片寂靜。
“我只是想讓羅寇盡快后撤不要戀戰(zhàn),”段俞說得輕巧自在、事不關己,“若是這數萬精兵都被殲滅,段鍥絕對一舉成神,羅寇也是再無利用價值。”
“我不信?!痹手Z直起身子反駁,她膝蓋有些硌,但仍端跪在地上。
“我下我的命,他們行他們的事,我可管不了所有人,”段俞并不在意一般笑了,他悠悠側過臉來,自眼角看向允諾說道,“就像你,允諾,你居然也不再聽話了啊……”
允諾看到他晃了晃手中的碎片,忽然“唰”地一聲丟進水中,下一秒便有一道縹緲的紅紗繞著一只斜了身子的魚,輕飄飄地浮在水面上。
“你問的,我都答了,你可以回去了。”段俞看著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輕哼一聲,“只是你今日的做法讓我十分惱火?!?p> “……”允諾死死盯著那只尚抽搐著魚尾的白肚魚,不再敢有只言片語。她想起身,卻被段俞的擦肩而過驚得沒能動作。
“我不想威脅你,但你還是要記得,不論是你、你的妹妹,還是你那位風燭殘年的母親,都是我的手下啊。”段俞沒有轉身,他聽到身后的抽泣聲猛的一頓,連空氣都有一瞬的窒息。
“一柄利刃,最忌諱的就是帶了感情。”段俞笑嘻嘻地揮手叫了人來:“這池子里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丑魚,留著干什么?除了紅尾長鰭,都剁掉!”
允諾看到下人將大張旗鼓般地將池中雜魚撈入竹筐,那竹籃中的翻騰只持續(xù)了一小段時間。
自歡騰至永寂,只一句、唯一瞬。
允諾很震驚于自己終于站起身來時竟已日暮,她一瘸一拐地離開那只華美的湖心亭,這才發(fā)現不是夜幕四合,而是陰云將至。
她尚未走出這片蓮花塘,便被驟然而下的暴雨擊得無處可逃。
豆落綠盆聽鼓聲,魚不避,人空啼。遠山青瓦皆行過,悲獨處,歸蕭瑟。
允諾若行尸走肉般回到大街上,看著空曠的街巷,心下只有一片迷茫。
她該去哪里?段鍥不在府上,她回去豈非自找苦吃。還是投奔楚安,已婚女子,如何這般不顧廉恥。
允諾正在糾結,忽見一家推了房門,一男子單手遮額,身披蓑衣拿著一柄油紙傘沖了出來。他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小心站立在允諾面前。
“我家娘子見你站在街上許久,叫我來問問你愿不愿意到我家避避雨?”這男子撐了傘偏向允諾,生怕她聽不清般扯了嗓子,“寒舍簡陋,姑娘可別嫌棄?!?p> 允諾猛地眨了眼,看清這男子在雨下略微猙獰的面容,這才緩過神來:“多謝二位好意,不過不必了。”
“我家娘子說你一看就是個善良的姑娘,定是受了委屈才在雨中發(fā)愣,你千萬不要害羞。”這男子見允諾拒絕,以為是被嚇倒了,連忙解釋道。
允諾往那門戶一瞧,果真看到了一位頭戴方巾的婦人微微顰眉看向自己,那目光盡是不忍,看得允諾鼻頭更酸,喉間涌動,“小女有處可去,實在不敢勞煩二位掛心……”
男子見允諾執(zhí)意拒絕,不再強求,“這傘送你,趕快回去吧,??!”
“善良的姑娘……”允諾看著那男子匆匆跑回家中,抱著那柄油紙傘口中喃喃。
允諾不再立在雨中,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她濕發(fā)貼于頸側,終是再難忍住,將傘沿壓地極低,放肆地將嚎啕聲掩蓋在周遭乒乓作響的落雨聲中,哭得極盡委屈、滿腔痛惜。
她不是什么人畜無害的善類,不是什么了無城府的姑娘,她雙手沾滿鮮血,來自黑色的角落。她分明配不上任何人的憐憫,更配不上半點的溫柔。
可這世上好多心軟的人啊,他們的善良卻都錯付給了心思叵測之人。
好人蒙騙,惡人當道,何其悲涼。
允諾現在恨極了世上的身不由己,甚至生出了撇下母親妹妹、一心向段鍥的歹念。此心一出,她也是被自己這般自私驚到了,允諾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手上盡是苦澀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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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溫柔了歲月的痕跡,
而雨,則傾聽靈魂的悲鳴。
云下了雨,眾人卻感謝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