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中考結束了，張如月終于松了一口氣。

　　但學費又成了她的心事，她一個人在家，看著家里兩間家徒四壁的房子，除了兩張床，一個連門都關不嚴的老式紅色實木衣柜，還有一張她伏案多年的書桌和一張又細又長的凳子，再無其他像樣的家具，更無其他值錢的家當。

　　盡管家境如此潦倒，但她此刻內(nèi)心是充滿希望的，而且還隱隱有一種新生的感覺。她要離開故鄉(xiāng)，去大城市上學了，三年中專一結束她就可以工作賺錢了，那是一種自己可以當家做主的向往。

　　如月坐在細細的長凳子上，今天書桌上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正值暑假，窗外稻田里響起陣陣蛙叫與蟲鳴，她開始留戀這些聲音，仿佛今夜又叫得響一些，似乎在和她道別，她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隱約聽到窗外梨樹葉在窸窸窣窣作響，梨子已經(jīng)有乒乓球大小了，今年怕是吃不到自家樹上結的梨子了?；叵脒@些年的經(jīng)歷的種種，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覺，但那都將成為過往，從今開始，一切都將是新的開始。

　　父親已經(jīng)出去打工半年，應該有一些工錢可以給她當學費了吧，她暗自思量著。家中還有三只母雞和七百斤稻谷，那是父親過年出門時留下給她的糧食，母雞可以下蛋。一百斤白米已經(jīng)吃完了，稻谷除了給那三只母雞吃了一點，其余也沒動?，F(xiàn)在她要考慮如何處理這三只母雞和七百斤稻谷。

　　賣了吧，這樣還能變換成一點錢。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出與金錢有關的重大決定，身邊沒有人商量，暫時與父親也聯(lián)系不上，家里沒有電話。她下意識地拿出父親寫給她的地址，給父親寫了一封長達五頁紙的信，告訴他考試結束的消息以及處理家中事務的情況，還說了自己的思念以及過十天就去看他的計劃。

　　賣三只母雞和七百斤稻谷靠她一個人肯定不行，她開始考慮叫誰來幫她，三只母雞可以明天拿到鎮(zhèn)上的集市上去賣，可以讓隔壁的光來和她一起去，七百斤稻谷讓父親的好友葉盛用板車拉到彎月村的二麻子家，記得以前父親就是把秋收的糧食賣給他的，二麻子是專門做代收糧食的。她在腦海計劃了一下，如果天氣好，這些三天應該可以處理完。

　　這十天在家吃的糧食她得計劃好，她走到廚房看了一下方便面箱子，打開一看還剩下三袋香菇雞汁味方便面，這三袋方便面還是半個月前留下的。

　　一箱方便面有三十包，如月連續(xù)吃了一個月的方便面，終于在考試前半個月倒下了。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天上午上化學課時，從化學劉老頭一進教室門站到講臺上開始，她就開始頭暈眼花，身體開始冒虛汗，手臂開始微微發(fā)抖，由于臨近中考，為節(jié)省時間，她一個人在家每天早上只吃一包方便面，有時候晚上作業(yè)多也就泡一包方便面解決。這堂課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她看了一眼教室黑板上的掛鐘，眼睛有點模糊得看不清了，她用力支撐自己看清，還有十分鐘下課。這十分鐘是她有史以來覺得最漫長的一節(jié)課，仿佛時間都停止了一樣，剛開始她把化學課本立起來遮住自己的臉，怕老師發(fā)現(xiàn)她不能認真聽課，現(xiàn)在她的手已經(jīng)沒有力氣拿住書了，她緩緩地放下化學書，身子微微爬俯在課桌上，她實在難受得坐立不住了，眼睛感覺都睜不開了，化學劉老頭似乎看到她爬在桌子了，咳嗽了一聲，大聲說“臨近期末考試，大家振作一點！”她努力抬起頭，眼神開始迷離，看不清周圍的一切。

　　“叮鈴鈴……”終于聽到下課鈴聲響了，化學劉老頭卻沒有下課的意思，說把剛剛的問題講完再下課，又是拖堂！同學們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個不再說話，都安安靜靜地坐著聽課，如月的手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頭了，坐如針氈的她開始惡心想吐，她坐在教室中間第二排，突然，她一個箭步?jīng)_出教室，剛出教室門口就聽身后劉老頭叫道，“還沒講完呢……”

　　如月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她連回頭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教室在二樓，如月跌跌撞撞下了半層樓梯，在樓梯轉彎處，只覺天旋地轉，眼睛一閉，突然倒下，就在這時，方燕閃電般擋在她前面，用肩膀扛住了她。

　　“快來人呀！”同樣弱小的她支撐不住如月的身體，說時遲那時快，如月只覺得一雙大手有力地把她接過來，一下子把她抱起來，這時，她感覺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從幽暗的樓梯下來，走向教學樓廣場，頓覺面前一片光亮，太陽好大，如月一直緊閉著雙眼，雙唇干涸，她的意識沒有完成消失，聽到急促有力的聲音說“方燕，你快去通知校主任，讓他打電話請醫(yī)生過來?！彼辣氖菞钚ｉL。

　　教學樓前的廣場嘩地一下子熱鬧起來，許多學生一下子擁過來，楊校長著急地說“大家不要看，讓一條道！”教室樓二樓三樓陽臺似乎擠滿了人，紛紛在議論著什么，如月聽不清楚，她的頭仰面耷拉下來，雙眼緊閉，臉色在陽光下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那兩條垂著的手臂又細又長，像兩根竹棍在空中晃來晃去，她感覺耳邊有人來人往的風聲，大家都很好奇吧。

　　“她到底怎么了？”“她是暈倒了嗎？”有幾個同學追著問，仿佛新聞記者一樣，她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件重大新聞需要向人們報導。楊校長沒有回答，只是飛快地連走帶跑。

　　穿過一片沒有陽光的長廊，如月被輕輕地放下，她感覺身體沒有那么難受了，只是眼睛還沒力氣睜開，虛弱的她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床上，身體微涼。

　　“醫(yī)生過來了嗎？”楊校長氣喘吁吁地問。

　　“在來的路上了，王主任剛打電話過去了?！狈窖鄮е谇徽f，她走到床邊幫如月整理了一下衣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她把如月兩條腿順得筆直，像筷子一樣并攏好，小心地把褲腳捋下來，坐在床邊握住如月冰冷的手，竟忍不住哼哼地哭起來。

　　上課鈴聲響了，方燕伴著鈴聲，哭得更響了，突然鈴聲沒了，只留下方燕嚎啕大哭的聲音。

　　“你這是干什么？哭什么呀？快去上課吧！”楊校長生氣的說。

　　“校長，再讓我陪她一會吧，等醫(yī)生來了我就立馬走?！狈窖嘌肭蟮?。

　　正說著，醫(yī)生趕到了，醫(yī)生放下隨身背著的藥箱，走到床邊，身上還帶著外頭的熱氣。

　　“方燕，你先回去上課吧，等你下課再來陪她吧。現(xiàn)在這有我和楊校長在就可以了?！蓖踔魅魏軠睾偷卣f。

　　方燕走到門口，手扶著門框，看到醫(yī)生用拇指掐如月的人中，如月微微睜開雙眼時，她這才依依不舍地，慢悠悠地一步三回頭地走向教室。

　　這上午的最后一堂課，方燕也是上得心不在蔫，她心里牽掛著如月。

　　醫(yī)生簡單地做了一下檢查，用聽診器聽了一下心率，號了一下脈，翻了一下如月的眼皮，說“可能是低血糖，給她煮一碗紅糖水喝，應該沒什么大問題了?！?p>　　臨走時，醫(yī)生問她要不要掛水，如果還是覺得難受就需要打點滴補一點葡萄糖。如月?lián)u搖頭。

　　出了門，醫(yī)生和校長說“這姑娘嚴重營養(yǎng)不良，需要好好補補。你們和她家長說一下吧?！?p>　　“好的，謝謝你了，麻煩你跑一趟了！”王主任客氣的說道。

　　“應該的?！贬t(yī)生說完騎著自行車走了。

　　楊校長和王主任看到如月醒來，急忙問她怎么回事，家里有沒有人，要不要打電話回去說一下，如月一句話沒說，眼淚順著眼角兩邊分流開來，一直流進兩邊的耳朵里。

　　“怎么了，心里難過不舒服嗎？那你先休息，我先去上一下課，一會黃主任愛人會把紅糖水端過來。你中午吃過飯后過來找我?！睏钚ｉL交待完就匆匆拿著政治書出門了，黃主任也跟著出去了，臨走時他把門帶上了。

　　房間里只留下如月一個人躺在床上，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想上課的事，腦海中開始思考如何向老師們說起自己為什么會暈倒?，F(xiàn)在班級也許已經(jīng)在議論紛紛了，是不是中考壓力太大，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還是得了什么絕癥。如月開始在腦海里想象大家的反應，她自己也開始找原因，自己今天為什么會突然這樣，病從口入，父親常常這樣說，但她每天只是吃一些方便面，并沒有吃其它的東西，也沒有吃外面不衛(wèi)生的零食。

　　突然外面的敲門聲打斷如月的思路。

　　“請進！”

　　進來的是一位體態(tài)豐盈的中年婦女，此人正是王主任的愛人?！皝?，這是剛煮好的紅糖水，我加了一個雞蛋?！彼_門進來后，一邊走到床邊，一邊說。

　　她把紅糖水端放在如月床邊的臺子上，關切地問到“好點了嗎？”

　　“嗯?！比缭伦饋恚齑揭呀?jīng)干裂了，仿佛一開口就會流血。

　　王主任愛人端起碗遞給如月，“小心燙！”

　　“謝謝！”如月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這是一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紅糖水吧，只喝了一口，仿佛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剛剛還手腳冰涼，現(xiàn)在從頭到腳都開始暖起來了。

　　“你慢慢喝！我先出去了！”王主任愛人說著便起身離開了房間。

　　?門關上那一刻，如月便開始熱淚盈眶，也許是很久沒有受到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了。

　　如月喝完感覺身體好多了，便起身準備去教室上課了。如月走在校園里，現(xiàn)在正是上課時間，有此起彼伏的讀書聲，有老師在講臺上兢兢業(yè)業(yè)的講課聲，還有蟬盡情的鳴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絲風，樹葉壓得很低，外面驕陽似火，但大家似乎都忘記這五黃六月的炎熱，只有學習的熱情。而這些也正悄悄地溫暖著她的心，激勵著她要好好把握這最后的學習時光。

　　如月走到班級門口，上午的最后一堂課是數(shù)學，班主任黃老師在上面講課，看到如月，還不等她開口，輕聲地說“進來！”

　　如月輕輕地走進教室，這個時候，大家都在努力學習，有的人注視著她，她低著頭，大家都一言不發(fā)，如月的同桌由原來的方燕換成黃小艷，由于初三最后一個月分班了，一半同學是別的班的，大家感情也不是很深。

　　如月坐下來拿出數(shù)學書，看到里面夾著一封信。

　　如月：

　　你好！

　　今天上午本想第二節(jié)下課去你們班找你，可在樓梯口碰到你，竟發(fā)現(xiàn)你突然暈倒，幸好及時扶住了你，否則我都不敢想象你從樓梯上摔下去的后果，更不敢想象你在我的面前這樣倒下去。

　　楊校長把你抱到他的辦公室，我都嚇哭了，后來看到你醒了，我就放心地離開了。

　　兩天沒和你說話，我像丟了什么似的，總感到有點不舒服，也許是在一起說習慣了，我想如果幾個月沒和你見面，恐怕我會想你都快想瘋了。

　　還記不記得，我們曾在只有我們知道的那棵樹上海誓山盟。那時，我們談了很多很多。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覺得甜滋滋的。但愿你沒有忘記我們那一段友情，可現(xiàn)在，我們談心的時間很少了，都忙于學習，但沒關系，我們的心永遠相通的，就像伯牙和子期的高山流水。真正的朋友即使天各一方，也不會忘記對方，對嗎？

　　如月，你是不是忘了我了？第一天我下來找你，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叫你也不答，難道你不能出來一下嗎？不過我不會生氣的，也許你沒看見我。很對不起，昨天放學時說中午與你談談，可我因家里有事來遲了，到班上，老師要抄題目做，所以沒來，請原諒，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對嗎？現(xiàn)在你和黃小艷坐習慣嗎？想不想我們還是同桌，我現(xiàn)在坐在那里很不習慣，我和她除了談一些問題外沒什么話可講，不像我們整天有講不完的心里話，也缺少了我們在一起的那種溫馨的氣氛。

　　如月，我真的很想和你同桌，從現(xiàn)在起，我們互相加油，我相信通過我們的努力我們還會是同桌的。不要對此沒有信心。雖然這次我們考的比別人差，但是我堅信世界上沒有笨人，是歷史老師說的，只是我們沒有下苦功夫。雖然我醒悟得有點晚，但還有20多天，雖然成績不能提高得很好，但總有點收獲，只要下功夫，你說對嗎？

　　對不起，我實在控制不住對你思念，剛抽空寫的，只能先停筆了，雖然它不是很長的信，但它卻代表我想你的一顆心。

　　在想你時匆匆提筆。

　　友：燕子

　　即日

　　如月看完方燕的信，兩行淚輕輕的滑落下來，她迅速用手背抹去，繼續(xù)上課，就當一切都沒發(fā)生一樣。如月中午在食堂吃的飯，她每天只吃一碗飯加一份素菜，今天依然只吃了一份米飯加一份蔬菜。食堂的米是學生自己從家里背過來的，如月還記得自己上個月初在雨天背了十斤大米過來，然后領到一疊飯票，這些飯票大概可以吃二個月。菜是另外要加錢的，素菜5角，葷菜2元。食堂燒飯的是一位中年大媽，她留著短發(fā)，長得五大三粗，聲音粗啞，初見時還以為是個男人。

　　如月吃過飯后，一路懷著忐忑的心走到楊校長的辦公室，她一路都在想如何向楊校長說明一下今天暈倒的情況，但楊老師并不在辦公室，門是開著的，進門時，如月看到門口書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壓著一把鑰匙，是一封信。

　　張如月：

　　你下個星期一來校時，帶一床墊單和單被放在我這，我將這里墊單與舊毛毯帶回即可。

　　考試前，中午你在這里休息，天氣不好時，晚上你可以住在這里。這段時間我去大辦公室辦公。

　　記住，一定將你的衣服與其它生活用品帶齊。有些問題不必多考慮，只要好好念書，就是對老師的最好回報。

　　另外，碗是王主任家的，你放學時送還給他。

　　楊

　　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