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孫,兵若是鐵打的機器,的確不用讀書認字學算數(shù),然而兵長了腦袋,有腦袋就會想事情?!背绲澋男Φ溃骸澳闳舨唤o他指引正確的想法,不教導他如何聰明的考慮問題,他就會胡思亂想,甚至怪力亂神都從腦瓜冒出來。”
“兵臨陣怯敵,督導隊斬殺立威,震懾余眾即可,何必那么麻煩?”孫傳庭更加驚愕。
崇禎雙手插袋,往校場邊沿踱步而走,柳如是從一旁靠近過來也仿若不知。
沉思片刻,崇禎慢悠悠的說道:“立軍心,全靠嘴皮子是遠遠不夠的,得讓軍兵讀勵志熱血的文章書籍,讓他自發(fā)的將軍魂滲入血液和內(nèi)心中。督導立威是萬不得已的臨時舉措,效果也不好,容易令人心寒,渙散軍魂?!?p> “立威,靠的不是嚴厲的彈壓,而是讓人打心眼里服氣,認可天策軍的軍規(guī)、軍魂,認可大明江山,也認可其自身的職責。而這些在戰(zhàn)場上是絕對做不到的,工夫只能下在平日?!?p> 崇禎的話,讓孫傳庭無比困惑。
仿佛是對的,然而讀過的兵法,鉆研過的兵事紀要,全沒提過。
“給他們吃好的用好的,發(fā)豐厚的餉銀,足以讓軍兵賣命啊,何必這么麻煩呢,唉……”孫傳庭捂著發(fā)脹的腦袋,里面仿佛正在經(jīng)歷天人交戰(zhàn)。
崇禎翻著他手上的算數(shù)小冊子,指著后面的彈道圖形,淡淡的笑道:“老孫,你能算出炮彈的彈道軌跡嗎?能算出炮管架出的高度和目標距離的關(guān)聯(lián)嗎?”
呃……孫傳庭翻了翻白眼,望向天空,又看看眼前的地面,想象著炮管與遠方的炮擊目標,徹底懵逼了。
這玩意只能用火炮測試,打到大概范圍中,實戰(zhàn)中往往偏的離譜,怎么可能精確算出來?
柳如是也愣住了,眼眸泛起一絲好奇,怔怔的看著崇禎。
“可算!”崇禎從容閑定,用篤定的口氣道:“這玩意的算法,叫做拋線計算,但軍兵掌握起來耗費時日很久,朕便簡化一些,也得掌握簡單的算數(shù)?!?p> “再問你老孫,如今天策兵只有三百,將官足夠,若有三千,乃至五千一萬,將官就得從不識字的兵中提拔?!?p> “一支官兵,將官全是大老粗,大字不識,如何統(tǒng)兵打仗?如何教導眾兵?”
“你不會認為天策軍憑借三百人,便能去遼東打贏建奴吧?”
崇禎悠悠嘆息一聲,伸手拍著越發(fā)懵逼的孫傳庭:“你是聰明人,也算不上迂腐,只是被眼界限制住了腦袋瓜子?!?p> 柳如是展顏輕笑,聰明的文人士子也如過江之鯽,卻一個個只看到自己前面的一尺距離。
“建大軍……不識字的將官!”孫傳庭徹底驚住了,嘴唇蠕動著,心里一塊塊牢固的認知仿佛正在崩塌。
“我大明將官,總兵以下,一千個人找不到三個識字的?!?p> 孫傳庭細思恐極,眉宇間皺出了幾道豎紋,這如何教導底下官兵?
將官本是大老粗,認定當兵當武將為了掙錢吃飯,家國忠義,為何而戰(zhàn),等等疑問從不深入考慮,如何聚攏軍心軍魂?
沒有鐵打的軍魂,火槍戰(zhàn)陣自然發(fā)出不出真正的威力!
大明的官兵在遼東非火器不夠犀利,而是軍魂全無,于是紀律渙散!
往日,孫傳庭看出了火器官兵的癥結(jié)所在,士氣不振,勇氣不夠,全靠督戰(zhàn)隊把持紀律,卻效果甚微。
他一次次苦思,掏空了腦瓜袋子也找不到解決的法子。
“建奴并不依仗火器,戰(zhàn)陣可以散亂,而我大明火器官兵的戰(zhàn)陣不能亂,一亂即潰?!?p> 孫傳庭仿佛被一把鑰匙打開了心門,長嘆一聲道:“武器只靠火器,兵卒只想拿錢混飯吃,沒有心念,就只會遵從內(nèi)心的欲望行事。畏死乃是天性,若遵從這種天性,則沒有鐵打的紀律,火器軍陣便維持不了,于是潰敗變?yōu)榧页1泔??!?p> “火器與督戰(zhàn)皆是措施手段,真正的目的,是為了讓軍兵領(lǐng)悟戰(zhàn)事之道與本真的含義,心中戰(zhàn)意勃發(fā),知道為何而戰(zhàn),為誰而戰(zhàn)。軍兵不畏戰(zhàn),甚至喜戰(zhàn)好戰(zhàn),不用督戰(zhàn),天策軍也是鐵打的無畏之師!”
“臣徹底明白了,要做到這一點,將官識字還遠遠不夠,必須讓兵士也認字讀書,自己領(lǐng)悟加入天策軍的價值與含義,深入骨髓血液中。這和人思索活著有什么含義是一樣的道理,簡單清晰?!?p> 用兵多年,苦讀兵書,每日深夜不忍釋卷,也總結(jié)一次次實戰(zhàn)經(jīng)驗,苦苦求索,從兵圣、各家圣賢中尋覓解決之道。
然而軍心不整,沒有軍魂,如同頑癥,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積弊越重。
他讀書、求索,讀得越多,越是一團亂麻。
圣賢書中,找不到解決的門路。
如圣賢一般的求索苦思,也像是扎進無邊的亂麻中,理不出頭緒。
崇禎讓軍兵全部識字讀書,領(lǐng)會微言大義,漸漸的凝聚軍魂,招數(shù)看似簡單,卻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的。
短短的一會兒,孫傳庭心中牢固的認知世界轟然崩塌,卻沒讓他感到難受,反而有一種撥云見日、豁然開朗的暢快感。
仔細回味,興奮感如同洪水一般,從他心中翻涌而出,浩浩蕩蕩,沖刷全身,令他血脈噴張。
“臣不但讓軍兵讀書識字,還要不斷的教導他們正確的認知,讓他們懂得為何要給皇上和大明效力,自愿奔赴戰(zhàn)場滅敵,視戰(zhàn)場為一場場山珍海味的美味豪宴!”
孫傳庭咧嘴大笑,臉上的皺紋如老樹開花,每一道紋都在蕩漾著快意。
秋風吹拂,柳如是發(fā)絲如柳,紫袍翩然微擺。
皇帝和孫傳庭的一席話,她感觸很深,淡淡的勾起優(yōu)美的唇角:“復社東林的文人士子看似飽讀詩書,然而在我看來,與不識字的軍兵區(qū)別不大,都沒覺醒,活得迷糊,不知讀書上進的本真含義,都把讀書當成了做官發(fā)財?shù)挠镁??!?p> 想起過往與復社士子高談闊論,柳如是搖頭苦笑,眼眸微微發(fā)紅,心里有些發(fā)堵。
如今大明的文人士子,雖有些覺醒者,然更多的和復社東林士子區(qū)別不大。
不過,皇帝的話點醒了孫傳庭,也讓她對校場上操練的天策軍滿懷期望。
這是一支新生的力量,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支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