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上下為了準備兩日后的壽宴,已忙得不可開交。但黎南回府,卻是件值得黎家上下先慶賀一番的盛事。
黎老是在隨念入城之后才得下人來報。隨念如今嫁與寧安王,輩份上比他低了幾輩,位份上卻高出他許多。
于是,黎家一門上下,在黎老的帶領(lǐng)下,列于府門口迎著隨念。
隨念被這陣勢嚇得不輕,趕緊上前:“黎爺爺如此,我家爹爹要是有知,定會揍我一頓?!?p> 黎老面色紅潤,聲如洪鐘:“禮數(shù)還是要有的?!碧а劭匆娮约也怀善鞯拈L孫,喝道:“王妃前來,也不知道提前通報一聲,沒個樣子!”
“這是我自家妹妹,不拘這些的?!崩枘瞎V弊踊氐?。
黎老看著黎南就來氣,“哼!有些人身量是長了,這心是一點不長。”
轉(zhuǎn)頭又仔細打量起隨念:劍眉英氣、周身利落。哎,只嘆他家沒福氣。
“王爺是有福的,念兒出落得越發(fā)出眾了?!痹趹?zhàn)場上廝殺了幾年,雖只領(lǐng)了個青羽營,可身為女將,已是極為出色了。
“我爹說我是個福星來著。”都是自家人,隨念也不見外,把黎老太爺逗得哈哈笑。
“你個小鬼頭還是一樣淘。”
隨念向前挽住黎老的胳膊,朝黎南使個眼色。
黎南會意,趕緊狗腿得巴上來:“就是,我記得她小時候可淘了,我翻墻爬樹,十有八九都是她攛掇的?!?p> 隨念嘆氣,這黎家老小的隔閡還得靠她的陳年往事來解,她這是哪門子的泥菩薩?
黎老讓她坐上座,隨念抵死不從。
幾番推辭,黎老終于入了座。隨念坐了右首,對面是黎南他娘孫氏。黎南沒得坐,在廳上立著。
黎老太爺看著站著的孫子,吹胡子瞪眼睛。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有時候也心疼。兒子荒唐,媳婦又是個沒遠見的,但這孩子自幼聰慧懂事,極招人疼。只是遲遲不肯接過黎家的擔子。
孫氏在邊上瞧著,有些不愿意讓外人瞧見黎南被訓(xùn)斥,“爹,南兒這一路奔波,想來也累著了,先讓他去休息吧?!?p> 不提還好,一提黎老太爺心中本待熄滅的火苗就被澆了油,“奔波?不說我了,就說念兒,十五歲上下進了軍營,哪次上戰(zhàn)場不是千里疾行、晝夜不歇?他、他呢!一個月前就派人去請,一路花天酒地得過來,還有臉喊累?”
孫氏望著隨念,打心眼里覺得這個隨家小姐與她家八字不合,每回逢著,準沒好事。
從前在北部,黎老太爺見兩個孩子經(jīng)常一起玩,有意和隨家結(jié)個娃娃親,可她卻著實瞧不上隨家丫頭。
一天到晚不是舞刀弄槍、便是上房揭瓦,全然沒有世家小姐的樣子。黎南和她混在一起,不是罰跪就是挨打,也不知道黎老太爺是怎么想的。好在隨家念著孩子還小,沒有應(yīng)下。否則她這個婆婆,日子不知有多難過。
收到黎南投來哀切的目光,隨念一個頭兩個大,硬著頭皮吸引火力,“黎爺爺,想當年您和我爺爺在北部是何等英武,這次好容易見著您了,得聽您好好說道說道?!?p> “其他人先退下吧。”黎老太爺大致能夠猜到隨念的來意。這些陳年往事,就是隨念實在想知道,也犯不著專門來問他。
隨家和黎家莫說有世家的這層關(guān)系,單說隨家替黎家解決了他兒子的荒唐事,他也會能幫就幫。
黎南暗暗向隨念抱了抱拳,跟在眾人身后,準備撤退。黎老太爺卻冷不丁又補充了一句:“南兒也留下?!?p> 黎南心中大喜轉(zhuǎn)大悲,怏怏停步。
屋內(nèi)就剩了黎家祖孫并隨念三人。
黎老太爺看著孫子那不成器的樣子,習(xí)慣性搖了搖頭:“念兒說吧?!?p> “是。隨念想向黎爺爺借兵?!彪S念也沒有想拐彎抹角。她記得爹爹說過,黎家可坦然相交。
“你家王爺,怕是早就不滿南部這局面了吧。”黎老太爺?shù)故遣灰馔狻?p> 隨念其實也摸不準蘇尋的深意,“王爺心中如何打算,念兒還未摸透,但提出的條件確實讓隨家無法拒絕。想要合作的信任,總得有一方先拿出些誠意。”
“我知道。自你爹爹去世后,你和你哥哥撐著隨家,也頗為艱難。既然你開了口,我自然也不會拒絕。”黎老太爺看著隨念,又好像透過了隨念,看到了被北部荒土埋下的往事。
隨念有些黯然,“多謝黎爺爺。”
“雖說黎家欠隨家不少,但我還是想倚老賣老討個回報?!?p> “黎爺爺言重了?!彪S念本就沒想要用兩家的情誼做要挾。
“我黎家如今凋零,只剩了這個不孝之孫。哎,我已老了,也管教不了他。兵我可以給,寧安王頗有些本事,想來領(lǐng)軍之事不會假他人之手。我將南兒托付于你,難為你在王爺跟前替他討個差事,就讓他跟著王爺見歷練歷練吧?!闭Z氣是少有的無奈。
“爺爺……”
黎老太爺說完這句話,深深嘆了口氣,想是好不容易才做的決定。
他真的老了,黎家卻尚無掌家之人。從前他也舍不得這個孫子,可他終究時日無多,該是放手讓孩子自己去搏了。
“我老了,縱使皇帝憐惜,讓我仍領(lǐng)著這軍職,可說不準哪天閻王就會找上門。你瞧不上黎家,我卻舍不得。既然你不愿意繼承我的衣缽,便自己出去闖蕩闖蕩。我不求你光耀門楣,只盼你能長些見識,將來能守住這個家?!?p> 黎南眼中似有淚光,兩手在身側(cè)緊握成拳。
“念兒定不負所托?!?p> 黎老太爺笑了笑,站起身來,朝二人走去。慈愛得摸了摸隨念的頭,“許久不見,今日一見,卻讓你瞧了個笑話。”
隨念揚起臉:“我爹爹說過,隨黎兩家是過命的交情,自家的叔叔伯伯都及不上的。”
“哈哈哈哈,隨家老大凈說好聽話騙人。我們兩家這么好,他怎么不肯把你嫁到我家來?哼!”
黎南聽了這話,略有些尷尬。當初他爺爺跟他說,要去隨家提親,把他嚇得在家里哭了三天。
隨念作為一個被退了三次婚的過來人,面對這類問題都比較淡定,“我這樣的,只有皇上賜婚,別家才敢娶?!?p> “哈哈哈哈哈哈胡說,我家就挺想娶?!闭f完還拍了隨念肩膀兩下,笑瞇瞇走了。
屋內(nèi)一片寂靜。
“小爺我就這么從你曾經(jīng)潛在的成親對象,成了你家的長工?!崩枘习@。
“我家王爺人挺和善的,你不用太緊張?!彪S念安慰。
隨后的家宴,除了孫氏,都吃得挺開心的。
黎老爺子為黎南謀了個去處,心事已定,隨念又很討他歡喜,一頓飯吃下來笑聲不停。
黎南終于可以離家闖蕩,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其余兩房人家,終于送走了黎南這個長孫,又有機會為這家主之位搏上一搏,精神也為之一振。
只有孫氏,覺得黎老太爺越發(fā)對長房不上心。唯一的長孫,不呆在黎家繼承家業(yè),卻要去什么病鬼王爺跟前去討前程。又想,自嫁入黎家,丈夫時時在外貪歡,風(fēng)流債欠了不少。兒子幼時倒還聽話,長大了卻格外不爭氣。
一頓飯吃得幾乎哭出來。
用過晚飯,黎老太爺照例去巡城。
黎南被判為叛逆之子許多年,今日修成正果,心中得意得不行,連帶著對隨念也分外親熱,強烈邀她一同夜游楚州城。
為了行事方便,隨念與果兒都去換了男子裝扮。
她剛踏出房門,便被隨后追來的果兒扯住。
隨念不解。
果兒捏了捏她的耳朵,方才想起,又忘了遮住耳后的蓮花印記。這也不能怪她,畢竟才嫁人,總是記不住。忽而又記起上次蘇尋為她抹脂粉的情景,耳朵有些發(fā)熱。
黎南看著兩人來了又回,不耐得跟上去,卻見果兒正在給隨念的耳朵抹上脂粉,也想起北部的規(guī)矩來。
“你們這規(guī)矩也是奇怪得很?!?p> 隨念不語。這個規(guī)矩是祖宗定下來的。
說的是,北部尚佛,佛祖坐蓮。女子刺于耳后,取其潔凈自愛之意。
但其實,因北部自來荒涼,女子嫁人之后,多有受不了寒苦逃走的。所以老祖宗才定了這個規(guī)矩,給許了婚嫁的女子耳后刺蓮。如有逃者,發(fā)布官文,舉國通緝,逮捕后永世充入奴籍。此后,北部方能安定繁衍,逐漸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