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仲平騎馬跟在辰王身后,目光掃視街道邊密密麻麻在品頭論足的人,他們毫不畏懼閃亮的盔甲,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打頭的未來尤國女婿。
他發(fā)力傾聽,很是詫異,“嗡嗡嗡“的討論聲中確實滿是溫庭赟的名字,但人們的關(guān)注焦點只是這個名字與秦惠然更般配還是蔣蓁蓁。
在給辰王爺?shù)慕语L宴上,陰仲平作為隨行侍衛(wèi)長坐在后排,他清楚地記得一粉一藍兩道身影悠悠從殿門步入的場景,當時便引起一番驚嘆。
粉衣的女子是內(nèi)使之女秦惠然,她身材嬌小,與南方女子膚色略重,鼻寬眼大的相貌大相徑庭,櫻桃小口,齒白唇紅,精致的瓊鼻上點綴著一對玲瓏媚眼。
粉嫩宮裝裙袂極大,上面用彩線密密地繡著一團團盛開的牡丹,這種花在本地并沒有,聽說是中都帝王花圃中的魁首,雍容艷麗;
身披淡藍色輕紗的便是國相之女蔣蓁蓁,身材高挑,膚若凝脂、紗內(nèi)白衣勝雪。
頭發(fā)工整地挽在頭頂,用一支帶流蘇的金釵簪住,藍色絲絳繞身而過,翠色瑯玕松松地掛在腰間,隨著蓮步輕挪一晃三搖,配上那雙異常明亮的大眼睛,款款行來猶如深谷幽蘭,滌然出塵。
她們經(jīng)過辰王桌前時,有淡香縈繞,嬌粉淡藍各擅勝場。
陰仲平坐在后方,嗅覺靈敏,隱隱約約能捕捉到那迷人的味道。
剛好有光柱透過窗欞,照在兩女身上,浮塵流光,影影綽綽,他一時間只覺得神情恍惚,國仇家恨都拋之腦后,宛如夢境。
冷漠的刺客尚且如此,旁人更是如癡如醉,此時大殿之內(nèi)一片靜寂,如果仔細聆聽,便只剩下了男人們充滿情欲的喘息,與女人們牙關(guān)緊咬摩擦出的幽怨。
唯有辰王仍平靜如常地含笑撫案,一身絳紫色衣袍,金冠束發(fā),劍眉斜插入鬢,獨特的細眼內(nèi)披靡天下的神光隱隱閃動。
那男人的“漂亮”,即便比起進門的兩位貴女也毫不遜色,隨便一個微笑便能讓垂首的女官臉紅心跳。
在場所有人都被那股渾然天成的風華折服,包括昂首進殿的秦、蔣二女。
那便是三人……四人……不,五人的第一次見面:
滿臉笑容的涂優(yōu)宜此刻站在醫(yī)官隊伍中,沒有落座。
他在陰仲平供職王府兩個月后出現(xiàn),第一次單獨會面便拿出了越王親賜的密件。
年輕郎中臉上永遠掛著溫和的笑容,遇到所有人都會微微欠身,禮貌周到。
只是,當陰仲平如夢方醒去觀察這個后來者時,驚奇的發(fā)現(xiàn),他是大殿內(nèi)第二個沒有因為兩女進門發(fā)生表情變化的人,臉上始終掛著笑,笑得坦然,笑得淡定,笑得從未將他放在眼中的陰仲平內(nèi)心忐忑。
鼓樂聲起,踏著復(fù)雜的節(jié)奏,秦惠然手中綢帶凌空揚出。
粉色的飄帶隨著素手輕轉(zhuǎn),在空中挽出錦簇花團,就像羅衣上的十色牡丹越出紙面在眾人眼中綻放,長袖交橫,旋轉(zhuǎn),曲體,縱躍、伸展,一曲下來,令人目不暇接。
尾聲處,暗藏在衣袖中的粉色花瓣揚灑出來,如落霞繽紛,異香撲鼻。
一片熱烈掌聲中,陰仲平卻皺了皺眉,舞姿出眾,只是結(jié)尾略帶匠氣,并不自然,想眩牡丹之瑰麗華美,卻分明不曾身臨其境,道聽途說而已。
去看辰王,自斟自飲,怡然自得。
再去看涂優(yōu)宜,依舊滿臉微笑,淡然處之。
與之相對應(yīng),一眾文臣武將各個露出神魂顛倒的模樣,包括王座上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國主。
陰仲平暗自搖頭,嘆息越國竟然會敗給這樣的對手。
飲宴片刻,蔣蓁蓁緩緩起身,轉(zhuǎn)眸一笑,輕輕道:“秦家姐姐表演精彩,小女自嘆弗如,只是今日迎客,也不好空手而來。愿獻上小令一首,聊表心意。并以臨汾愛一杯祝王爺此行順利,兩國世代盟好!”
一片叫好聲中,她輕挪蓮步,緩緩坐在琴臺前,纖手抬起,輕輕落下,指尖撩撥,清脆的琴音便叮叮當當傳遍大殿每個角落。
一段前奏后,朱唇輕起,唱道:
蝶戀花,迎客歸,邀飲臨汾愛
昨日南風吹碧樹。
搖曳芭蕉,堪配金釵瀑。
擬畫歡顏持送君,未知何寄雙飛處。
滿目青苔掩香匯。
吐火山蘿,才顯瑯玕翠。
輕捂慢撥犁亂語,淡裾夾道尋芳兌。
琴音郎朗,嗓音如空谷流泉,清澈透亮又婉轉(zhuǎn)柔媚。
美人如畫,身體隨著優(yōu)美的旋律輕輕搖晃,金釵流蘇如瀑布流淌,恰到好處地閃出點點晶瑩,腰間玉佩翠色怡人,更顯脫俗氣質(zhì)。
歌詞雋永,吟唱動聽,如情意深重的戀人含羞傾吐愛意,柔腸百結(jié),動人心魄。
曲罷,殿內(nèi)良久無聲……直到辰王輕輕鼓掌,所有人才如夢方醒,震天價地爆出熱烈歡呼……
陰仲平去看那女子,面對如癡如狂的聽眾們落落大方,玉手舉起酒杯,遙遙向辰王邀飲,一杯臨汾愛下肚,有意無意去瞟同樣滿飲此杯的俏郎君,白嫩的臉上才會出現(xiàn)半抹紅暈。
之后的飲宴平平無奇,鶯歌燕舞,談笑逢迎,各路人馬都在淋漓盡致地施展自己的本事,力圖在各方各面取得最大的利益。
觥籌交錯之下暗光浮動,有權(quán)位升降,有陰謀陽謀,有合縱連橫,有金帛交換,當然也有沒心沒肺的風花雪月。
陰仲平不愛飲酒,卻對新奇的味道頗為中意。
他一邊嘗試著各色尤國特產(chǎn),一邊仔細觀察在座的形形色色:辰王風流瀟灑,執(zhí)掌十萬大軍的殺伐之氣并未喧賓奪主,反而烘托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穩(wěn)重,佳公子周旋在人潮中游刃有余,談吐恰到好處,讓聞?wù)呷玢宕猴L;
尤國國主給人的感覺暮氣沉沉,行將就木的身板本就搖搖欲墜,卻還肆意放縱,怎么看都像在發(fā)泄積郁。
烈酒一杯接上一杯,無論文臣武將都是來者不懼,頗有上下和睦、其樂融融的架勢,只是敬酒人轉(zhuǎn)身后那雙老眼中迸發(fā)的陰狠并沒有逃過陰仲平的眼睛;
國相和內(nèi)使是文臣魁首,都頗為安靜,似乎在刻意回避彼此的目光,只在自己的圈子里竭力經(jīng)營,但偶爾有余光糾纏,就立刻天雷地火,電光四射;
秦惠然落落大方,舉著酒杯在各色人等中來回穿梭攀談,笑意盈盈,粉群搖曳,仿若穿花蝴蝶,偶爾還會與其父互相配合,捧得一方笑聲大做,引來全場關(guān)注。
只是陰仲平看得真切,那看似復(fù)雜的圈子始終圍繞在辰王周圍,若即若離,偶有觸及便是會心一笑……與哪復(fù)雜舞蹈的結(jié)尾一樣,刻意得稍顯過火;
蔣蓁蓁看上去則清冷很多,安靜地地跪坐在桌案后,面上掛著恬淡笑容,遇到主動上前者也能禮貌周全,但那滴水不漏的禮節(jié)背后總有一絲對此類交際的不耐流露。
她與其父也有呼應(yīng),卻與內(nèi)使那邊父女配合不同,只是遙遙點頭,互相報以微笑。
瓊?cè)A里雜糅落寞,那是美人孤寂惹人憐愛的橋段,只有關(guān)注那位貴客時不經(jīng)意間展露的狡黠才出自本愿。
南國的飲宴與中原相比少了很多規(guī)矩,熱鬧紛繁,只是繁華放縱背后,各色人等的各類述求依舊。
陰仲平越觀察就越皺眉,這該死的世道比他想象的復(fù)雜百倍,目標不變,但實施起來要照顧方方面面,籌劃也要多出百倍。
……
再次看到蔣蓁蓁是半個月后的馬球大賽,說是馬球比賽,實際只是附庸風雅。
南人善舟缺馬,非要在迎接辰王的儀式上安排這一出,不外乎中都盛行。
盡管四方諸侯都不聽話,但他們普遍對皇室禮儀和當季流行的游戲分外關(guān)注,似乎做同樣的動作、說一樣的話就能王霸之氣加身,與天子比肩而立,烘托出雍容身份,國祚穩(wěn)固。
馬球比賽,球桿甚至很少能碰到那個不大的小球,更像騎馬比賽。
陰仲平很快便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女扮男裝的蔣蓁蓁,她正偷偷盯著溫庭赟看,時不時會低頭,露出思考或害羞的的神情。
“蔣小……公子?”
一道故意拖長的男音突然近在咫尺,溫庭赟主動走上前去,蔣蓁蓁羞臊的脖頸通紅,卻深吸一口氣,向辰王作了個揖:“在下蔣奕,臨汾蔣家子弟,排名第四?!?p> 溫庭赟微笑,也不拆穿她,意味深長地飽餐一番秀色,方才躬身還禮道:“公子與令姐容貌酷似,小王前日有幸得聞仙音,記憶深刻,差點認錯人,實在抱歉,在下溫庭赟。”
“原來是辰王殿下!”蔣蓁蓁干笑,急忙圓謊,卻忘記掩飾自己的動作,綢緞拼接的衣襟差點被那雙纖手揉爛。
陰仲平將一切看在眼中,覺很奇怪,明明認識的人卻要裝不認識,明明有好感卻要裝作陌生,難道男女間的情愛就是這個模樣?還是另有隱情?
二人相處時間不長,寒暄幾句后溫庭赟便被其他達官貴人請走,畢竟是離國統(tǒng)帥還是未來國主,在尤國境內(nèi)想要結(jié)交一番的人物太多。
比賽雖不地道但很熱鬧,直到溫庭赟離開很久,還在邊上走神的蔣蓁蓁發(fā)現(xiàn)前方涌著一窩人。
她努力平靜心情,裝著湊熱鬧的樣子寄過去翹首觀望,問邊上的人,原來有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受了傷,受傷的還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