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矮人的嗅覺更加靈敏,我雖然已經(jīng)衰老,但依然清晰地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所以,從這里離開后你要加倍小心,這個也給你?!泵滋m達脫掉鞋子,盤膝坐上床榻,隨后從懷中掏出一截符紙。
“這是……符紙,老師您不是從來都不喜歡術(shù)法么?”
“到今天為止我仍然不喜歡它,不過那并不代表我可以否認它的偉大。
這是張定位符,在離開中原前老米博贈送,在我身邊已經(jīng)超過兩百年,可以為他們的尋找或者救援提供精確位置。”
“尋找……救援?老師,您認為我會遇到危險?”
米蘭達笑著將符紙塞到陶鑄手中,“有備無患,答應(yīng)我,無論出現(xiàn)什么事,都要把這張符紙揣好?!?p> “老師,也許您可以考慮讓我里留下來侍奉您,直到……那一刻真的來臨。您知道,至少,看上去您還精神很好,不像是……”
“孩子,矮人有矮人的離別方式,雖然我們先天并不高大,但矮人的脊梁直到離世那一刻都應(yīng)該是挺直的。
請原諒我不能讓你看到我衰老到?jīng)]法自理的模樣,那關(guān)乎一個六百多歲老人的尊嚴?!泵滋m達眼眶濕潤,但倔強地瞪著圓眼睛,維持目光中飛揚的神采。
陶鑄雙手微微顫抖,想再說些挽留的話,但終于還是沒能出口。沉思后重重點頭,這便是他給老師最后的承諾。
……
簡陋的地下石屋中,白啟和老米博對面而坐,兩人繼續(xù)探討火焰的奧妙,這一已經(jīng)是他們獨處的第六十天。
爭論不停,啟發(fā)不斷,白夜之神徹底淪為穴居智慧生命,這讓老米博非常開心。
他們的關(guān)系依然沒有晉升到“朋友”這個層面,白啟臉上的面具讓米博感到渾身不舒服,在他看來這種遮遮掩掩的態(tài)度代表不信任;
而白啟同樣對矮人夸張到離譜的聲調(diào)和語氣感到無奈,這讓他禁不住聯(lián)想到表演滑稽戲的小丑,而不是一個能夠跟他平等論道的大宗師。
“砰!”
米博頭頂忽然閃出一片綠光,老矮人的夸夸其談戛然而止,一臉得意的表情瞬間凝固,眉毛很快擰在一起。
傳音符,對術(shù)法嗤之以鼻的老矮人竟然使用傳音符?這是個比較意外的情況。
不過,白啟清楚一定有重要的消息從遠方傳來,看米博的表情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沒有打擾,靜靜等待。
“大祭司,我需要你的幫助?!背烈髁季?,老米博忽然開口說話。
白啟詫異的發(fā)現(xiàn),雄壯豪邁的卡蘭白柯竟然毫不掩飾地留下眼淚。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你不問問我為什么需要你幫助,而你又需要提供什么嗎?”
白啟搖頭:“不重要,但有囑托,無不依從。”
老米博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瞪視白啟良久,終于伸出大手,“白夜之神,米博?卡蘭白柯承諾一定會盡全力完成黑白甲胄的重制!”
“我相信,現(xiàn)在可以說出你的需求,讓我看看該如何提供幫助。”白啟愣了一下,也學著米博的樣子伸出手,與對方握在一起。
這是矮人特有的問候方式,握手,與朋友。
“我的一位老伙計將要去世?!泵撞└袊@道,“他雖然比我年輕很多,但也有六百多歲,是矮人中的典范,技藝高超、品德高尚?!?p> “哦,難怪你這般傷心,那么,你希望我做些什么?難道要去救治他?”
“不,矮人對于自己的身體有足夠認識,我們能夠清楚分辨自己的壽命是否能夠延續(xù),他無需救治?!?p> “那他需要什么呢?傳音符對于排斥術(shù)法的矮人來說一定是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的東西?!?p> 米博看了一眼白啟,“白夜之神,我不得不承認你對別人的認識獨到且準確?!?p> 白啟俯首仰望廣場上的火柱,半晌無語,他認識別人確實準確,可永遠都沒法弄清楚自己……
“原諒我打斷你奇怪的沉思。”米博語氣生硬,“老米蘭達有一個徒弟,他孤身生活在落云半島,恐怕會遇到危險,需要我們提供援助?!?p> “一個徒弟?也是矮人?”
“這很重要么?”
白啟略一停頓,擺手失笑,“不重要,我會立刻安排,但我們要如何找到他呢?”
米博露出玩味的笑容,“他是人族,老米蘭達已經(jīng)描繪過他們的大體位置,是在半島北部,而且他身上有定位符?!?p> “人族?矮人的徒弟?”
“這同樣讓我感到驚奇,不過老米蘭達的眼光絕不會錯,他說這個叫陶鑄的年輕人有可能會成為比他還優(yōu)秀的火器大師?!泵撞┠樕系钠婀中θ莞鼊佟?p> “能說說他的情況么?比如他現(xiàn)在的處境,或者敵對關(guān)系力量,我方便對應(yīng)安排人手?!卑讍⒌?。
“你很幸運,老米博的懇求似乎并不難達成,他只是一個普通鄉(xiāng)下小子,除了難以避免的奚落和嘲諷,他似乎沒有什么其它危險境遇?!?p> “你剛才提過他可能會遇到危險。”
“你對細節(jié)永遠都如此注意,這是好習慣,也是壞習慣?!泵撞┡跗鸷樱^續(xù)道:“那應(yīng)該源于一個六百多歲老矮人的直覺,當然也有可能是單純的關(guān)心則亂?!?p> “矮人的直覺……無論什么種族,如果在這片天地下生活長達六百多年,他的直覺一定很準確,我想我要仔細安排一番?!卑讍⒄f著向米博拱拱手,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白夜之神,即便你還不是真神,但我現(xiàn)在相信你一定受到真神的眷顧。
我得通知你一個好消息,這可以讓我欠債的感覺稍微減淡,米蘭達在火器上的造詣勝我十倍,他的徒弟也許可以讓你的黑甲云逸如虎添翼!”
白啟沒有回頭,只是擺擺手表示受教,徑直走向地穴出口。
七百多歲的老矮人,遠比想象中更有智慧,白啟邊走邊感慨,身形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
陽光和煦,晨風輕撫,洞外的空氣很清新,與陰暗潮濕的洞穴相比更讓人舒適。
然而陶鑄卻沒有感覺到呼吸順暢,他抱著兩個盒子走在山間小路上心情沉重,感覺呼吸不暢,胸口仿佛有大石擠壓,難過至極。
剛剛有一聲悶響從山腹內(nèi)傳來,陶鑄知道那是老師親手炸毀了居住的山洞,將自己永遠封閉在山間洞穴之中。
這就是他所說的體面死亡吧,沒有人會看見他失去知覺、筋軟骨散的窩囊樣子,一代匠造大師手捧胡須放聲大笑的畫面將永遠留在學生的腦海中。
陶鑄機械的行走著,他竭力避免思考,卻思緒萬千:米蘭達?佩吉,這位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導(dǎo)師,用一種近乎粗暴的直白方式終結(jié)了自己長達六百一十七歲的生命。
雖然沒有過多交流,但陶鑄從不懷疑他也曾年輕、意氣風發(fā),卻在人生本該最精彩的年歲遭遇災(zāi)難。
異國他鄉(xiāng),信仰崩塌,昏暗的洞穴,長達幾百年的漫長歲月,孤獨一身,那到底是何種感覺?
陶鑄把人生中所有悲慘的境遇都從記憶中翻出,孤兒、獨身長大、飽受奚落……他努力想去觸及那無底洞一樣的悲慘命運,結(jié)果發(fā)覺徒勞。
即便將所有的悲慘、甚至臆想出的一些愁怨都疊加在一起,依然沒法在無盡黑暗中觸摸到那個矮小、干瘦、但始終挺直的背影。
越夠不到,就越覺得腳步沉重。
老師腳下一直有一條路,盡管歲月始終刻意刁難,但他的腳步始終不曾停歇,如今……它就在自己懷中。
陶鑄下意識緊了緊手臂,努力環(huán)住懷中兩個長方形盒子,加快腳步向山下走去。
他沒有回頭,哪怕山腹中傳來的爆炸聲驚走滿山鳥獸,目光中盡管浸滿悲傷,但腳步始終堅定。
長達四個時辰的山路,沒有任何停歇,陶鑄一口氣回到青竹時已到傍晚。
熟悉的山間村落出現(xiàn)在視線內(nèi),炊煙裊裊,飯香襲來,陶鑄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東西,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遠遠看上一眼河灘邊尚未完工的碳窯,陶鑄抓緊時間向家中趕,懷里兩個盒子事關(guān)重大,必須妥善保管。
一路走進村子,陶鑄下意識覺得有些異樣,雞鳴狗吠比平常熱鬧許多,卻不見行人。
好在五六個家庭婦女圍坐在視線遠端,其中一個還在風中捋起鬢邊碎發(fā),這熟悉的場景讓有些疑心的陶鑄釋懷。
大概是老師的離去讓自己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他這樣解釋自己的不安。
村子不大,來不及做進一步思考,他已然回到自家小院。
小院已經(jīng)收拾干凈,不用說,是藤家大嫂。
陶鑄歉意地望了望滕進家的方向,迅速將大門插好,然后快走幾步轉(zhuǎn)入自己土坯房。
一陣折騰,半個時辰之后陶鑄無奈地從房間里走出,兩桿火突依然抱在懷里,只不過用一個看上去不起眼的包裹替代了精致方盒。
四四方方的土坯房,四面墻,一張床,連柜子都沒有一個,怎么可能藏住貴重的東西?陶鑄蹲在門檻上,一邊將冷漠漠扔進嘴里,一邊苦思對策。
天已全黑,村子里卻依舊昏沉沉一片。
陶鑄抬頭去看皎潔的月亮,心中暗自腹誹,青竹人可真是越過越精細,燭火燈油這種“奢侈品”的使用是越來越謹慎,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恐怕明年村子里的人口又要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