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貴神速,陸銀雪隨著大軍星夜兼程趕赴西線馳援蔚州、飛狐,契丹兵馬倒是連戰(zhàn)連勝,可一直在馬背上顛簸,她的身體已吃不消了,每況愈下。那天是七月初十,陸銀雪正靠著一堆供晚上打地鋪用的稻草閉目小憩,她實在是太累了,耶律休哥常趁夜色掩護展開軍事行動,敲鑼打鼓的疲師之舉敵我不分,陸銀雪也被吵得寢食難安。連續(xù)半個月都這么折騰,她的精神終于到達了極限,已經(jīng)顧不上干草扎癢著皮膚、塵土沾染了衣袍,當“王的女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就完全適應了與蚊蠅蟲蚤和平共處的軍旅生活了。她又夢到了在伊利諾伊香檳分校的日子,空氣中似乎彌漫著喝不夠的咖啡、吃膩了的披薩的混雜氣息,既熟悉得親切,又陌生得可怕,恍如隔世,無論是大洋彼岸新大陸的腹地,還是一千多年以后,從空間和時間的雙重維度看,都太遙不可及。
一陣喧鬧的歡慶聲將她從虛實難辨的睡夢中喚醒,陸銀雪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地就看到耶律休哥的身影朝自己走來。
?“發(fā)生什么事了遜寧?好熱鬧的樣子!”陸銀雪問道。
?“確實是件天大的好事,但也真是件天大的哀事。我這不第一時間來告訴你了嘛。”耶律休哥語氣平淡,與陸銀雪并肩而坐,完全不似周圍激動得手舞足蹈的契丹士兵,是喜是悲,讓人捉摸不透。
“遜寧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喜歡先聽不好的事,從深淵爬上山巔要強過從云端跌入谷底。說吧,我們是夫婦,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什么事都可以一起面對。”陸銀雪做好了接受打擊的心理準備,靜候其音。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我少了一個對手?!?p> ?“我不是說了嘛,讓你先說壞事,你怎么不聽我的話啦?”
?“他也是我的朋友?!币尚莞缯Z氣依舊低平,目光凝視前方。
??“遜寧你這話可有點云里霧里了!你的對手,又是你的朋友?你不會說你們交惡只是因為立場不同、各為其主罷了,實際上惺惺相惜、心有靈犀?”陸銀雪側過臉來問道。
耶律休哥驚訝地轉過頭看著她,眼神中泛起一線靈光,即使是意料之中的心照不宣也還是令他忍不住佩服自己的女人。
“雪兒你真聰明,說對了?!?p> 見休哥如此說,已經(jīng)清楚這段歷史的陸銀雪便已知道他說的人是誰了,可從韓德讓那里得來的教訓讓她謹記木秀于林風必催之,難得糊涂,一定要收斂鋒芒。
“那么,我可以問問這個人是誰嗎?”
“他就是此次宋國西路軍的副主將,我契丹的宿敵楊業(yè)?!?p> “他現(xiàn)在何處?”
“受了箭創(chuàng),在韓隱那里?!?p>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p> “楊業(yè)自雁門關之戰(zhàn)后威震南北,我契丹軍遙見其旗纛,旋即逃遁,想不到有朝一日為韓隱所俘,難怪這些軍士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奔走相告。只是,妾身有一事不明!”
“哦?何事?”
“此人用兵有方,氣魄強健,勇猛無敵,怎么會輕易負傷成擒呢?”
“單憑我契丹兵馬要想生擒楊業(yè)并不容易,只是宋軍起了內訌助韓隱一臂之力,他們的蔚州刺史王侁和順州團練使劉文裕立功心切冒進出兵,在陳家谷口墜入韓隱和駝寧的彀中,手下皆力戰(zhàn)而死,連他的次子延玉也以身殉國。后來楊業(yè)的坐騎受了重傷不能行只好藏在林子中,不料正被孟父房的奚低發(fā)現(xiàn),奚低是個神射手,百步穿楊、箭無虛發(fā),一聲中后,楊業(yè)果然落馬被韓隱抓住了。”
“你好像不太高興???”
“除去一個心頭大患說我不高興,那是假的,可是,并非楊業(yè)中了韓隱的巧計,而是受佞臣的坑害被逼得沒有退路這才全軍覆沒的,我契丹并沒有從實力上戰(zhàn)勝他。謝天謝地主上明鑒,選賢任能,又對我等臣子信賴有加,可日后若出了昏君、多了庸臣、奸臣,到那時,我契丹豈不是要重蹈楊業(yè)的覆轍嗎?”
聽完這席話,陸銀雪對休哥肅然起敬,他真是高瞻遠矚,一百年之后的天祚帝耶律延禧,不就是自身昏聵、耽溺酒色,又寵信奸佞小人而斷送了耶律氏二百年國祚的嗎?!
“遜寧,你說得是,但愿木葉山上的祖宗能庇佑契丹永誕雄主!對了,韓隱準備怎么處置楊業(yè)?韓隱這人嘴很尖酸刻薄,說話歹毒得緊,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們倆斗了幾十年了,宿敵見面還不知是個什么情況呢!”
“哎,韓隱確實嘴損,說楊業(yè)為害我契丹三十余年,一大把年紀都半截入土了今天卻被他個年輕人俘獲,實在不該觍著臉茍活于世,這兩句話氣得楊無敵直呼死罪耳,怎么也不肯聽勸投降,堅持要絕食為國盡忠。”
“我就知道韓隱肯定要冷嘲熱諷,這是他的絕活。只是,遜寧,我可以去看看他嗎?”陸銀雪很想親眼見見這位在梨園中活躍千年的人物本尊到底相貌如何、風采哪般。
“當然,我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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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業(yè)身上大小十余創(chuàng)傷,血染濕了衣袍,順著鐵甲的縫隙流淌。血水和成的泥蘸在蒼老的臉上,又被流淌的汗水畫下紋路。頭發(fā)凌亂,一夜之間又白了不少,嘴角含了一縷華發(fā)他也不去打理。
“給楊將軍清理傷口,奉上酒菜?!毙莞缑畹馈?p> 旁邊的軍官顯然不愿好生伺候這位困淺灘的蛟龍、落平陽的猛虎,面露難色,杵在那里不行動。
“怎么?太后有令生擒楊業(yè),他受了這么重的傷,若是不加以醫(yī)治,恐怕不出兩日即可殞命,到時候太后問起來,你們該不會是想那他的尸體做個交待吧!”
“于越英明,是下官糊涂,下官這就遣人去做!”說完,那軍官便立即去招呼手下的小卒:“沒聽見于越大人的話嗎?還愣著干什么!快點去照辦!”
楊業(yè)奄奄一息卻目光如炬,冷笑一聲對休哥說:“你就是耶律遜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