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愛
凌晨十二點。
“咚——咚——”一樓的大銅鐘不急不慢的敲了十二下,第十二下剛落,時針便轉(zhuǎn)到了十二上,我換了身衣服,披著一個金絲披肩,一身大紅旗袍,嘴唇上抹了個最艷麗的口紅,墨染的眼線將我勾勒的妖魅幾分,望了望鏡子里的我,嗯,很美。
并非我刻意自戀,我自生的靈動,容顏本就清秀,更莫要說再打扮一番了。
踩著點一般,在第六聲鐘聲落后,我便不緊不慢地踩著高跟鞋,一節(jié)一節(jié)樓梯地朝下走去,走到門前掛上營業(yè)的牌子,待走到吧臺時,第十二道鐘聲剛好落罷,我拿起柜子上最高的那瓶酒,取出一支小巧的方形酒杯,按例先給自己倒了一杯。
“寶貝兒,明天老地方等爺!”門外一道男聲響起,聽著是喝的大醉,透過霧門看過去,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雙手各攬著一支纖腰,癡纏的很,再尋望去,身旁的兩道身影想要在那男人臉上留下些記號,卻被那高大的身影一甩,那深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冷了一番,“本少爺?shù)囊?guī)矩還不懂嗎?給我滾!明天不用來了!”
恰聞幾聲女人哭啼,門鈴一響,我正舉杯酌酒,那男人醉醺醺的抬頭,見了我,卻怔在了那兒。
嘴里不知喃喃著什么,離的有些遠,他聲音卻小,我也聽不大清楚。
放下酒杯,抬眸見著他,我冷聲道:“你若不進來,那便出去,莫要耽誤了我做生意!”
我的聲音落罷,那男子一激靈,深吸一口氣,朝著我走來,在我面前坐了下來。
“討一杯酒吃?!蹦悄凶由钌畹赝遥吹梦矣行?,但我卻不愿對旁人做過多評價,我且是不了解任何人,并不深知他人脾性,不愿意隨意多加修飾,誤了旁人,也給自己討了個壞名聲。
我輕抿紅唇,將停在唇上的酒珠抿進口中,隨后放下酒杯,“先生醉醺模樣,不像是缺酒吃的人?!?p> “久聞柳鶯巷有家鋪子的酒似幻似夢,尋常的酒確實不缺,只老板娘這杯酒,缺了三年了?!蹦悄腥丝粗咽谴笞?,不想意識清明的很。
我垂眸,“想喝我的酒,規(guī)矩想必你也懂,開始吧。”
那男子暗眸,隨手掏出包雪茄,還沒等點起來,便被我一手扔進垃圾桶。
許是被我這動作嚇到了還是怎般,他竟又是怔了神。
“某年某月只有酒,不需要煙?!蔽胰恿藷熀?,又取出那瓶酒,給自己找了個稍大的杯子,不想那些酒杯禮儀,只給自己滿滿的倒上,抬眸又對他說道:“不懂規(guī)矩。我可不管賠?!?p> 愣了片刻,那男子便緩回了神,輕笑一聲:“是我不懂規(guī)矩,自然不需要姑娘賠。”
我輕抿酒杯,給他一個眼神。
他緩了緩,深吸了一口氣,好似下定決心撕開那道傷疤一般。
“我是隔壁市市長的兒子,我父親上位那年,政局動蕩的很,正值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不敢送我進正規(guī)的那些聞名的學(xué)校,只把我轉(zhuǎn)到了一個教學(xué)質(zhì)量還算不錯的私立,”
“我倒是沒什么反對的,正好那年我大四,馬上就畢業(yè)了,想著在哪兒混都一樣便沒說什么就去了,只是我從小玩世不恭,在學(xué)校只是應(yīng)付我爸交給我的任務(wù)而已,課也是有一節(jié)沒一節(jié)的上著,沒什么事兒便出去同狐朋狗友喝喝酒,泡泡吧,逃課逃的不計其數(shù),那些老師們見我是市長兒子也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可是有一天半夜,我喝了酒回去,正趕上宵禁,我便一個翻墻翻了過去,保安也對我是不管不問,可翻過去之后呢,卻被一個女孩子攔了下來。”
說到這的時候,我偷偷瞥了一眼那男人,那男人眼里竟生出幾分笑意來,我搖晃酒杯,有些無聊,恰是又是一個校園戀情吧。
我不語,默默地往下聽下去,別人講話是斷不能打斷的,這是最基本的禮貌。
“我喝了酒,本來就放肆,一被攔住更是不爽,抬頭剛想罵回去,卻見那女生生的十分秀氣,說來也扯淡,那什么狗屁的一見鐘情還真發(fā)生在我身上了,還真是一眼就看上了那個小丫頭,”他自嘲一笑,隨后繼續(xù)說道,“那女孩把我攔下之后,從背包里拿出來個筆記本,拿起筆來就準備記,絲毫情面不留地問我‘你是幾年級幾班的,叫什么名字,宵禁不回,翻墻違紀,是要記大過的!’小丫頭數(shù)落的我頭頭是道的,我倒是好脾氣的沒有反駁,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班徽,心里默默記住了她是哪一年級哪一班?!彼^續(xù)說著,臉上倒浮現(xiàn)出一般少年般的懵懂。
我看著好笑,聽著也好笑,我也不插嘴,就是默默飲著酒,中間他向我討了一回酒,我也沒給他。
“她見著我不語,許是以為我在那低頭悔過呢,瞄了我一眼,道,‘下次不要再犯了,這次我便只當看不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f完便走了,也沒有過多停留,就剩我一人跟個傻子似的在那兒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p> “而后呢,同尋常痞子一般,做盡各種能讓她關(guān)照的缺德事兒,尋她注意,早上讓別人給她帶早餐,她家境不好,我就托人中午偷偷給她加餐,晚上總是在她跑步的校湖邊制造各種偶遇,你說我是不是特別二?”自嘲笑了一聲,轉(zhuǎn)頭問我。
我淺笑,點了點頭,的確,特別二。
不過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那時候干些不得體的事兒倒也正常的很。
他也笑了笑,繼續(xù)說著:“自從見過她以后,一開始尋著玩玩的態(tài)度去追她,到后來,竟發(fā)現(xiàn)真心喜歡上了那個小丫頭,我就一直追一只追啊,女怕纏郎,不出所料,我們在一起了。”
“她是個特別愛害羞的姑娘,我這種地痞流氓隨便一逗,她便紅了臉,許是太喜歡她了,后來,我那些狐朋狗友叫我出去賽車喝酒什么的我都給推了,即便他們說我被女人勾了魂我也沒多在意?!?p> “只是一心一意的和她在一起,她會在宿舍偷偷給我做飯,在球場上同別的小丫頭一樣給我加油,打完一場比賽她便嬌滴滴地朝著我跑來,給我擦汗,給我送水,我們就如同尋常熱戀中的小情侶一樣。”
“為了配得上她,我也開始努力學(xué)習(xí),她大三,我大四,約好了畢業(yè)之后我找工作等著她,時間過得也快,轉(zhuǎn)眼就到了我畢業(yè)那天,”
“我特別記得那天,我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她那時候的表情可真是精彩極了,一會哭一會笑的,笑我取得好成績,哭我馬上就要離開學(xué)校了,我也是哭笑不得地安慰著她說會經(jīng)常來看她,找好工作養(yǎng)她,她也欣然答應(yīng)了?!?p> “又過了一年,她也畢業(yè)了,為了和我在一起,進了和我一樣的公司,公司不允許搞辦公室戀情,我們便每天下班偷偷地在一起逛街,吃飯,看電影,一切都那么普通?!?p> 說到這,那男子本來歡愉的目光突然暗了下來,我起身,抬手拿起其中一瓶酒,倒了一杯,遞給了他。
他沒有抬頭,只是接過酒,一口悶了下去,我把剩下的一瓶酒都遞給他了,他邊喝著邊說著:“后來呢,我爸官場上應(yīng)酬,要我也出席,官場一向深不見底,我被下了藥,打算直接讓我睡了其中一個官員的女兒,我強撐著,出了飯廳,給她打了電話,她見我如此那般難受,跟我說她可以,被灌了藥的我見了她絲毫理智也沒有了,要了她一整晚?!?p> 一口一口地悶著酒,眼眶里竟轉(zhuǎn)起了淚。
我也是輕輕晃著酒杯,倒覺故事生出幾絲有趣了。
“第二天醒來,她連動都動不了,我愧疚的不行,她是第一次,而她卻是笑著跟我說她很幸福,終于是我的女人了,那一刻我便發(fā)誓,一定要守護一生這個女人。”
“到后來的時候,我們?nèi)缤R话阋粯酉嗵?,唯一不同的便是我更愛她了?!?p> “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他頓了一下,“她說她懷孕了?!?p> “當時我又驚又喜,心里想著趕緊和她結(jié)婚,給她一個名分,可她呢?!?p> “她跟我說她要打掉?!?p> 又悶了一大口,眼見著那瓶酒就要見底了,我又遞給了他一瓶同樣的酒,而我只是飲著我的酒,默默地聽著,不言語,不插話。
“那是我們第一次鬧別扭,我生了很大的氣,她也哭的很傷心,只不過最后還是她妥協(xié)了,只是結(jié)婚她怎么也不肯答應(yīng),她說,孕前結(jié)婚她怕傷著孩子,等到孕后生完孩子養(yǎng)好身材要美美地嫁給我,我應(yīng)了?!?p> “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我們不愿意花我爸媽的錢,我便日日夜夜地努力工作,陪她的日子變得越來越少,有時深夜不回,她說能不能多陪陪她,我卻回道要養(yǎng)孩子不能那般松懈,她只提過一次,后來,便從來也沒有提過了?!?p> “很快,便到了她生孩子那天,她父母雙亡,沒人陪她,我說讓她刨腹產(chǎn),這樣不會很痛,她搖了搖頭,臉上有幾番決心,我便也不再多做要求,產(chǎn)房外只有我一個人,我說要進去陪她,她死活不許,我便在產(chǎn)房外面焦急地等著,我以為她定會向?qū)こE右话?,痛到嘶吼,可我沒有聽到,只聞得幾陣悶哼,便再沒有任何響動了?!?p> 他的聲音越發(fā)顫抖,我抬眸一看,他竟哭了,哭的那般隱忍,卻又那般心碎,看的我倒也染上了幾分難過。
“可片刻之后,”他的聲音再次響起,“醫(yī)生抱著孩子出來和我說,我們盡力了?!?p> 這句話說完,他絲毫也忍不住了,放聲哭了起來,像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孩童般失聲痛哭起來。
“然后,然后,我才知道,”他哽咽著,“她先天性貧血,而且內(nèi)臟敏感,不能隨意吃墮胎藥之類的藥,而且刨婦產(chǎn)對她來說如同要命一般,她必定會失血過多…而死,但順產(chǎn)也未必不會危險,所以她才那般想打掉那個孩子,她想陪著我,可是她還是選擇賭一把,可是,可是,她賭輸了……最后時刻她還是和醫(yī)生說,留下孩子,讓孩子替她陪著我?!?p> “她走了?!?p> “然后呢?”一直沒有說話的我終于開了口。
他喝的有些朦朧了,眼神迷離著看著我,“然后,然后啊,我便去了她老家,想找到她的戶口本,和她結(jié)婚,可是我翻遍了整座屋子,卻只找到她留給我的一封信,她說,”
又悶了一口酒,許是想要麻醉自己。
“她說,戶口本她燒了,讓我找個好姑娘,好好生活?!?p> 說完之后他便不再說了,我好奇心卻起來了,放下酒杯問道他:“那你們的孩子呢?”
我話音剛罷,他卻愣住了,片刻又好似恍然大悟般說道:“孩子,孩子??!出生一個月肺部積水,也死了,去陪他媽媽了?!?p> 他止住了哭泣,真的好似麻木一般,“她之前,和你一樣,極愛穿紅色,長得也和你十分相像?!?p> 淡淡說道,“也會和你一樣見我抽煙便毫不留情的搶過去扔掉,和你一樣,和你一樣……”
我默了,終于是知道為什么他會在見到我是那般癡愣。
“你既那般愛她,為何還要在此等鶯鶯燕燕之地流連忘返?”
“哦!”他思索了一會,突然傻傻地笑道:“她平生特別愛吃醋,我想著,我這么混,她肯定看不下去得回來找我!”
忽然又沉下了臉,一滴眼淚從左眼劃過,“可是,三年了,她都沒來罵我,連夢里都沒出現(xiàn)過,我想,她定是不愛我了!”
很感人,可我卻沒有感同身受般同他一起哭,當年初開這家店時,我倒還真的像個愛哭的小姑娘,聽著一絲感動的故事便嚶嚶地哭起來,可現(xiàn)在許是聽的故事多了,見過不同心痛的人,也沒那般敏感了,相反能好好地分析其中的所以然。
“老板娘,算賬吧?!彼麑⒈凶詈笠豢诰骑嫳M,“你這酒果真名不虛傳,我卻好像看見她了,今晚,也許能夢見她,也許能再見她一面……”
我看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思索片刻,“五百一十三,這兩瓶酒,五百一十三。”
聞言的他掏出錢包,“還真是正好有五百一十三,老板娘你可真神!”
癡癡地傻笑著掏出錢,與剛進門的那個痞少截然不同,將錢放到桌子上,忽而念叨著:“五百一十三,五一三,悔一生是嗎…………果真是讓我后悔了一生啊…………”
“老板娘,這酒,有名字嗎?”他放下錢,收起錢包,抬眸有些眷戀的看著我。
我思及片刻,說道:“深愛?!?p> 他神色一怔,笑了笑,“多謝。”
忽而罷,他放在桌子上一張照片,轉(zhuǎn)身搖搖晃晃地走了,離開了店里。
從今之后,這巷子里依舊有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浪子,不娶妻,只玩女人,那些女人,皆與那照片中的女子相似,有的眉眼相似,有的鼻唇相似。
他脖子上有一個戒指,當年打算求婚用的,沒送出去,便一直帶在身上。
他有一個規(guī)矩,他可以對任何一個女人甜言蜜語,可他從不允許別人碰他的戒指,從來不讓別人吻他,從來,不叫別人老婆。
我看著照片中的那女子,眉眼彎彎,面上掛著淺笑,俏麗可愛,我笑了笑,明明與我一點也不同,我啊,整個人都是寂寥的,怎會與這般可人兒的女生相像呢?
此番,某年某月,他與那女子夢中再遇。
我收好照片,收好他喝剩下的酒瓶,放在吧臺下,繼續(x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看了看時間,尚早,輕笑,繼續(xù)等待風(fēng)鈴聲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