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母親疲憊的面龐，崔愛霞心里非常的難過。眼看著母親熬過了多少難熬的歲月，走過了多少難過的日子，咬著牙克服了多少的艱難困苦，就算曾經(jīng)的生活是多么的艱苦，她都一一堅強的挺了過來。現(xiàn)在眼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大家每天都能吃飽飯，每個人都能擁有很多件自己的衣服，她再也不用操心孩子每天餓肚子，再也不用在夜里點著煤油燈給一大家子縫縫補補了?，F(xiàn)在兒女們都大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該是她享受清福的時候了，她怎么就得了這樣的病。眼看著她躺在炕上一天天的消瘦，目光一天比一天絕望，崔愛霞的內(nèi)心充滿了悲傷，但是她還不能把悲傷掛著臉上，她得讓母親開心，讓她笑，所以總是和母親一起回憶著以前開心的日子。
“媽，你還記得愛家小時候的樣子嗎？他那時候可淘氣了，每天都想著玩，不是下水去摸鴨蛋，就是上樹去掏鳥窩，就是不喜歡干活。記得有一次，你和爸爸去公社干活，走之前給他安排讓他研辣椒面。結(jié)果他在外面玩了一天，天快黑了急急忙忙才回家。怕爸爸回家看見他沒干活打他，就隨便把辣椒磨了一下，大塊的沒磨好的粗辣椒用筷子捅實了裝在瓶子下面，只有一點點磨細(xì)了的辣椒面裝在瓶子最上面，還以為自己很聰明爸爸發(fā)現(xiàn)不了，結(jié)果最后被打的可慘了?！甭犞畠簮巯嫉幕貞洠芍簧系闹芨膬耗抗庖矟u漸地柔和了起來，慢慢的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記得那時候公社里很忙，自己家又是地主，階級成分不好，所以每天自己和丈夫崔海深都很賣力的干活，無論什么事都很積極的跑在最前面。就是希望能多掙一點工分，等到過年的時候多領(lǐng)些糧票布票，讓孩子能夠吃得飽穿得暖，油票肉票自己也就不奢望了。因為家里就女兒最大，不用上學(xué)也不用擔(dān)心以后娶媳婦，再加上婆婆是小腳不能下地干活，所以愛霞從小就跟著婆婆在家生火做飯，給自己和丈夫洗衣服，倒騰著自學(xué)做鞋襪……小小年紀(jì)就很懂事，幾乎就不用自己操心，每天回家都有熱騰騰的湯水等著自己。后來又有了他們兄弟三個，愛霞就更忙了，每天除了在家做家務(wù)活以外，還要照顧自己的弟弟們。這三兄弟除了小兒子愛華帶的少以外，其他兩個幾乎都是愛霞和自己的奶奶帶大的。
愛國的性子比較內(nèi)向，平時不喜歡言語，小時候老是跟著自己的姐姐愛霞寸步不離，長大了娶了媳婦就聽媳婦的話啦。想到這里周改兒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坐在旁邊的愛霞看見了趕緊問：“媽，您是不舒服了嗎？”周改兒慢慢的搖了搖頭，繼續(xù)著自己的回憶。愛家小時候就跟愛國的性子差很多，不僅愛跑愛鬧還是個話嘮，皮的簡直沒法形容，沒少挨他爸爸的揍，但是性子依舊如此。那時候他還是村里的孩子王，每天帶著一幫臭小子們下水摸魚、撿鴨蛋、挖貝殼，要不就上樹掏鳥蛋、抓知了猴、偷蜂蜜……反正是壞事沒少干，打也沒少挨。跟在家?guī)ё约旱哪棠坛臣?，罵自己奶奶是地主的老婆，氣的年邁小腳的奶奶揮舞著拐杖來追著打他，然后一頭扎進了屋旁的淖池，嚇得婆婆怕他淹死在水里也跟著跳了下去，結(jié)果他一個猛子就從水底潛到了對岸，然后看著水里茫然站著的奶奶哈哈大笑。想到這里，周改兒不禁笑出了聲?？粗赣H笑了，愛霞也很開心，又想到母親的病，不由得紅了眼圈。
炕上的周改兒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愛華小時候就日子就好過多了，因為他早產(chǎn)身體虛弱的緣故，自己和丈夫?qū)λ裢鈱檺?。小時候因為有姐姐哥哥的照顧，他也不需要干什么活，每日里就是跟著姐姐哥哥玩耍，就這樣還是顯得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身體不成比例。頭很大，身體瘦瘦小小的，像個大頭娃娃?？删褪且患易釉僭趺葱⌒膶檺?，愛華五歲那年發(fā)高燒三天不退，自己差點就失去了這個孩子。記得那也是個炎熱的夏季，正是小麥?zhǔn)崭畹募竟?jié)，自己和丈夫每日都在忙公社的事情。那段時間又頻繁的下著大雨，田間地頭和院子里都是泥濘不堪，愛華就是在那個時候病了，每日高燒不止，自己都快急瘋了。在第三天時候，丈夫終于受不了自己的哀求帶他去了趟縣醫(yī)院，醫(yī)生說要是再遲來一天，這個孩子就會一輩子變成一個傻子了。最后，愛華終于還是平平安安的長大了。但是就算到現(xiàn)在，他還是讓自己放心不下。想著想著，周改兒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滾落下來，愛霞趕緊用手絹給母親抹去眼淚，關(guān)切的問問母親是不是難受不舒服，周改兒依然搖了搖頭。
想著想著，她又想起了剛結(jié)婚的時候。那時候她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從大人嘴里知道說自己結(jié)婚了。她不明白結(jié)婚是什么意思，只以為是玩游戲。開開心心的穿著新衣服，頂著蓋頭，騎上帶著大紅花的毛驢兒，被哥哥牽著從二十里外的周家莊一路來到了崔家莊。那么多年過去了，都記不起來那是哪一天了，也記不得那天的天氣狀況如何了。只記得等哥哥和來送自己的幾個親戚在崔家吃完飯準(zhǔn)備走了，就剩自己一個人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匆姼绺绯鲩T，她害怕的跑過去抱住哥哥的腿哭著要回家，那幾個親戚都旁邊笑話她。身旁還有人拉自己的胳膊，笑著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后來才知道那是自己的婆婆。最后哥哥安慰她說讓她乖乖待在這里，自己過幾天就來看她，到時候給她帶正月里挑的兔子燈，只是等他把兔子燈送過來以后，自己卻再也沒有玩過。嫁人了，就是個大人了，就不能再玩小孩子的玩意兒了。
想起婆婆，周改兒不由得又思緒萬千。婆婆在她剛進門的時候是個很嚴(yán)厲的人，因為自己年紀(jì)小什么都不會做，她就很耐心的一點一點教自己做。做飯、做針線活……搟面的時候應(yīng)該加多少水，放多少面，這些都是一點一點跟著婆婆學(xué)的。自己做的不好的時候，婆婆也會很生氣，大聲的呵斥咒罵自己，但是過后還是繼續(xù)耐心的教導(dǎo)自己。因為年紀(jì)小很多規(guī)矩不懂，婆婆也是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提醒。崔家是大家族，家里的叔伯姑侄兄弟姐妹都很多，規(guī)矩自然也不少，那時候的自己也是沒少出錯。到后來崔家被劃成了地主，之前沾親帶故的都散了，一大家子可算是分開了。婆婆漸漸地年紀(jì)大了脾氣也好了不少，在自己下地干活的時候還幫自己照看一下孩子，等自己從公社回家也能吃上一口熱飯了。
丈夫的脾氣打結(jié)婚起一直不好，但凡自己出錯，總是少不了了一頓皮肉之苦。年輕的時候還有婆婆管著，打的狠了還能被訓(xùn)斥幾句。后來隨著家境的沒落，他的脾氣是越發(fā)的壞了，可能也是因為他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顧的緣故，責(zé)任太重壓力太大，所以脾氣也特別不好吧。等后來又有了孩子，他的脾氣就越發(fā)的暴躁了，動不動就威脅要送我回周家去，還說不要我了。記得在我生完愛國不久之后，突然得了產(chǎn)后風(fēng)，整個人都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了，整日只能躺在炕上讓人伺候，那時候真的是萬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了。愛霞那時候才剛會說話，被我的樣子嚇得整日蜷縮在他的懷里，哭著睡著了，醒了又繼續(xù)哭。愛國那時候還在懷里抱著吃奶，每日里看著這兩個孩子和那個滿面愁容不知所措的男人，自己最終還是舍不得死，硬是咬著牙堅持過來了。后來好了以后繼續(xù)跟著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照顧孩子伺候婆婆，就算再難，想想孩子，日子也就一點一點熬過來了。
那時候就算是丈夫動手打自己都還能忍受，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兄弟幾個一齊動手。剛開始是因為自己沒經(jīng)驗飯沒煮熟不能下咽，或者自己事情多太忙衣服沒有及時清洗，后來漸漸地就是因為一些瑣事，跟婆婆生氣拉了個臉啊，跟街坊嫂子說話拌嘴啊，對他們幾個沒有禮貌啊……諸如此類。再后來就是因為孩子淘氣，打孩子的時候因為自己舍不得用身子護著，所以最后連自己一塊揍了。記得揍人最狠是四弟，有一次覺得自己對他說話不好聽，一個巴掌就輪過來了，最后打的自己都暈死過去了，頭破了血流了一地，女兒愛霞嚇得哇哇直哭。但是丈夫回來知道以后，一句話都沒沒說，這件事最后就這么不了了之。想到這里，周改兒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過去的日子原來這么難熬啊，自己都納悶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要是當(dāng)年一個沒忍住，恐怕早就沒有自己了，更別說今天了。
周改兒心下思量著，其實死對于自己已經(jīng)并不可怕了，但是如果自己死了，這么多年連廚房的都沒進過的老頭子吃飯怎么辦呢？誰給他洗衣服呢？家里自己一直在喂的雞鴨牛誰喂呢？小兒子愛華還沒有娶上媳婦呢，沒看著孩子們都安頓好了，自己怎么舍得離開這個滿是牽掛的世界呢。所以自己就算再難受，都要硬撐著一口氣，要等愛華回來，等他娶媳婦以后自己再死。一定……一定要……挺住…大半晚上周改兒都在回憶和滿懷希望中掙扎著，傍晚的時候，頭腦昏沉的她才艱難的進入夢鄉(xiāng)，這么多天了，她終于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