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挪村終年被一條河流環(huán)繞著，四季霧氣彌漫。隔著河流，她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小山丘，那是附近村莊死去之人共同埋葬的地方。地方看起來不大，沿著山丘腳底卻圍滿了松柏樹，每天清晨，矮腳霧下，一塊快慘黑色的墓碑若隱若現(xiàn)。有些時候，待到清明節(jié)時，過來祭拜的人往往分不清，是誰家的墓誰家的祖先。不過不要緊，近幾十年來的共同祭拜，早已讓所有人心里產(chǎn)生一份羈絆，他們所認同的同祖同宗理念，深深扎根在這片肥沃的土地里面。

　　我所知道的一個故事，起源于多年前的荷塘挖掘事件。那時候，大挪村的荷塘沒有現(xiàn)在這么漂亮，荷花綻放荷葉亭亭玉立，雅致觀景亭下無數(shù)條金魚繞柱追逐。當時荷塘淤泥沉積，水草肆意地在水面搖擺，“水葫蘆”這個那個的漂浮不定，誰也不知道，它們要漂到哪里去，又能生長多長時間。

　　村里一直流傳著，荷塘里住著水鬼，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它會悄無聲息地讓經(jīng)過荷塘小徑的人們墜落。多年前村里一戶人家的兒子便是在這荷塘里溺水身亡的，不過不是在夜里死亡。那是一個清早，雞鳴聲后，本來要拿衣服去挪江里洗刷的那男生，他沒有照舊去而是就近到了荷塘里洗刷。荷塘石階是用鵝卵石堆砌起來，青綠的石苔要比挪江那邊深厚。我不知道，他那天為什么沒有按照習慣，而且，按理說，他掉下去時，應該有掙扎，有呼救，會有人看見，也應該有比較大的動靜。

　　然而，就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

　　當我再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村里的廣場上。當時的廣場還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由于是公共日常文化生活的地方，雖然還沒有鋪上水泥，后來熱鬧的籃球場也還沒有出現(xiàn)，但是地里的雜草時常被村里管事的人修理，顯得干干凈凈的。

　　聽周圍的紛紛議論說，待到那天的中午時分，那戶人家久久不見兒子的歸來，便著了急，尋人挨家挨戶地找。結果是一群在荷塘畔玩耍的小孩，發(fā)現(xiàn)了浮上來的尸體，告訴大人，大人聽到有孩子失蹤才聯(lián)系起來。

　　傍晚時分，廣場上已經(jīng)聚滿了人，人們圍成一個圓圈。我在擁擠的人群里尋機擠進空隙里，看到了一張枯黃的草席，在它的覆蓋下，一雙慘白的腳露了出來，那腳很白很白，就像村頭人家建新屋時刷得白白的內墻。人群中有人沉默，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哭泣，有人神色緊張。草席旁，那戶人家的親屬悲哀嗚呼，熱鬧紛紛。不一會兒，村里管事的人出現(xiàn)了，法師也跟在后面出現(xiàn)了。法師牽著一頭黃牛，牛的眼珠碩大無比，緊緊地盯著我，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法師一邊拿著搖鈴念叨著，一邊牽著黃牛，圍著草席轉圈。

　　很快的，管事人就領著一群人驅趕了圍觀的村民?；厝ブ?，我總是想起那雙慘白的腳，那對黝黑透徹的眼眸，當它看著我的時候，就好像我也在看著它。沒過多久，村里的各種竊竊私議隨著農(nóng)忙時節(jié)消散，只是各家大人都管緊了自己的孩子，不讓再到荷塘邊玩耍。

　　再過兩年的光景，村里新上任了一位年輕的村長，他下令挖掘荷塘，重新改造荷塘。兩臺挖掘機挖啊挖，人們就聽說挖出了一塊方形黑色石塊，紛紛趕去廣場，看個熱鬧。

　　正值初夏，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我奔跑到廣場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多了。涼涼的雨水沖刷這塊黑色的長方形石塊，使它露出了原本的模樣。有人撐著傘，有人拿著本子在記錄什么，有人說話著，有人緘默不語。聽人群議論的話語，我得知石塊上有字，像是記載某個人的生平，這似乎是一塊墓碑。由于有人不讓靠近，我看去時，躺在泥濘土上，這塊石頭并不是那么完好無損，它的一邊斷裂開來，斜斜的一道痕跡。在這雨天里，石碑靜靜地躺著，通體深邃黑色和議論中的文字，似乎在告訴人們它的不凡。

　　村長后來帶著一群人過來驅趕了圍觀的村民，再后來石碑也下落不明，隨著新的農(nóng)忙時節(jié)的到來，一絲絲私語也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但我久久不能忘記那塊石碑。

　　和兒時小伙伴們在廢舊的后村落里玩耍時，我們時常會探進一家家舊時的院落。然后找到大門，有些門鎖著，門鎖銹跡斑斑，有些只是繩子捆縛。從狹窄的過道里，爬得上去的就進去看看，爬不上去只能作罷。透過門縫，每扇門的背后都是一個個黑暗的灰塵撲撲的世界，里面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煙了，每戶人家墻上還扎著需要拉線的舊式電燈。有些時候，我們其實是有點害怕的，因為大人們平日里都編造里面有鬼來恐嚇我們，想讓淘氣的我們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然而童年好奇的心足夠戰(zhàn)勝內心的恐懼。白天，我們在舊村落里盡情玩耍，無人管制。那時候，偶爾散落過道的陽光很明媚，雜草叢間青蛙呱呱，蟋蟀唧唧，院落里枝頭間麻雀輕盈飛繞。

　　或許是平日里租借的僵尸片看多了，榕樹下老人編的鬼故事也聽多了，一個小伙伴提議夜里過來尋鬼。這個想法得到了眾人的認可，每張稚嫩的臉上是躍躍欲試的神情。我們商議好就回去制作桃木劍，沒錯，是那種用兩根長短不一的竹子綁在一起，組成個十字架，就像僵尸片里的桃木劍。我們曾經(jīng)天真的以為，只要有了桃木劍，就能殺掉僵尸，驅趕鬼魂。

　　到了夜里，我心生郁悶，因為只來了兩位伙伴。

　　我們看著彼此手中的桃木劍，想著來都來了就干脆進去看看。

　　夜里的舊村落是寂靜的，不同于白天的安靜，它更多的是，偶爾風吹林梢刮起沙沙的聲音，偶爾一聲蛙叫、蟋蟀唧唧的叫聲。

　　這一切在白天里叫人心安，夜里卻令人心悸。這時，其中一個小伙伴突然說村落旁的樹林那邊有光亮。

　　那些光芒都很微弱，飄來飄去，遠遠看去就像一道道飄忽不定的“鬼火”。我們靠近時，它們是清晰的，明亮的，發(fā)著黃綠色的熒光。我這才辨別出，那是螢火蟲尾巴散發(fā)的光芒。這林子外就是挪江了，在這片淺灘上草叢間，螢火蟲自由地飛翔，淺灘上的水洼倒映著它們妖冶的微光。

　　在螢火蟲的光芒照耀下，我發(fā)現(xiàn)了淺灘上露出的一塊黑色方形石塊。由于常年受挪江流淌的河水沖刷，這塊石頭露出的面積相當大。摸著斑駁的痕跡，我潛意識認為它不像石頭，更像一塊石碑。露在地面上的部分通體黑漆漆。在這片無人問津的樹林里，它靜靜躺著，經(jīng)久不眠，被江霧纏繞。飛翔的縹繞的螢火蟲，用盡了全身力氣，像是等待光芒散去，熾熱渙散，然后落在這塊石碑上，成為螢火蟲之墓。

　　我拾起了螢火蟲死去的軀體，林外挪江咆哮怒吼。

　　回去后，我久久不能忘記這邊的石碑。

　　當我年輕氣盛的時候，我?guī)е笥焉狭舜笈泊逦鞅鄙角鸬哪箞@，我指著其中一塊矗立的墓碑心情澎湃地告訴她，那是英魂安息之地。接著，我給她講了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很久很久是多久，是我還沒出生的歲月。那些年，田間耕地井然有序，藍色天空倒映在一塊塊交織的四方耕地上，一個又一個年輕小伙子踩在泥土里耕耘，每一頂草帽下，都滋潤著笑容。白日的陽光有多炙熱，田里的泥土就有多少滴咸咸的汗水混雜在里面。從前，金黃黃的稻米之所以碩大豐滿，是因為飽含了農(nóng)民小伙子辛勤的汗水。每一次插秧，流的汗水都比現(xiàn)在機器耗的汽油要多得多。對于從前的人們來說，土地，就是生命之母，希望之泉。盡管附近還有許多的土地未被開墾，可是漸越長大的大挪村，終究有一天能夠包容更多未開墾的土地。

　　在大挪村這片肥沃的土地上，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漸地長大?？墒歉浇拇迩f也都在成長，而成長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糧食，來養(yǎng)活更多的人。久而久之，未被開墾的土地就是無人認主的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村莊們的斗爭也逐漸地開始了。

　　在漫長的光輝歲月里，爺爺跟我說，他的爺爺?shù)囊晃还视言诙窢幹兴廊ァ４迩f們臺面上的斗爭，往往都是年輕人約的群架。約好了人，找好一處地方開始打架，有一天的群架打得很激烈，大挪村損失嚴重。氣不過的挪村人，喊了更多的青年小伙子，準備去找隔壁村泄氣。結果，剛來到人家的村口，就遇到了埋伏，一群漢子手持鐵棍木棍從四周灌木林沖了出來，后來得知他們是隔壁村花大錢請來的地痞流氓。

　　流氓打架見好不收，挪村人抵擋不住，紛紛潰散敗退。一路跑過田間泥濘的阡陌，來到奔騰的挪江前，村民們立馬紛紛扎進水里，游到對面的大挪村。正在這時，有個小伙子被蘆葦水草絆倒了，水草緊緊纏繞著他的腿，他使勁掙扎，叫著喊著嚎啕著，卻始終無人回頭，無人拉他一把。落了單的他被打紅了眼的地痞流氓看著了。

　　聽說那一天，挪江的水是鮮紅色的。

　　后來，村里管事的人開會商議著，人們紛紛覺得他為大挪村做出了貢獻，是位英雄，于是提議給他立了一個公眾墓碑，又由村里人共同每年捐款贍養(yǎng)他的遺孀。在我爺爺很小的時候，大人們都結婚得很早。

　　我心情激昂澎湃，我想起了那個死去的男孩子的臉，想起了荷塘里沉淀的斷塊石碑，想起了夜里螢火蟲光芒下的石碑，在這漫山遍野的黑色墓碑旁，想起了我以往許許多多個失去的日子，不禁流下了眼淚。女友不明所以，抱住我，安慰著我。

　　我像個孩子一樣哭著，這時風吹過林梢刮起了沙沙的聲音，漫山遍野的沙沙聲像是在呢喃細語。我仿佛聽見了來自遠方童真一般的歌謠，我想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人生的路還很漫長，而關于大挪村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

　　我不禁緊緊地抱住了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