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遲遲,蔣兒再一次路過了常見的芙蕖澤。
和以往大有不同,懷哥哥在她旁邊,兩人一起下學,一起回家。
蔣兒看著旁邊的江懷,心里說不出的感受,仿佛走了好久的路,終于又追上了什么。
“真沒想到…”江懷同樣滿腹心緒,忍不住有些感嘆。
“沒想到什么?”蔣兒疑惑。
“沒想到你會來學堂,第一天……學究讓你坐到我旁邊,我都沒認出來。還有今天、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從沒想過,你也會巧言令色。我的蔣兒,好像再也不是那個動不動就搬出爹爹和哥哥的人了?!?p> 說到過去,蔣兒忍不住臉紅,“以前的事不能提!”
讀書知禮,讓蔣兒學會了更多能為與不能為的事情,很多時候,她懂得了克制自己,也為過去的言行莽撞而羞惱。
江懷笑著:“好,我不提。上學快有十天半月了,感覺如何?”
蔣兒道:“馮學究確實嚴厲,學識卻也是真的不錯。常聽說他不視權貴為上品,若我到他那境界,也會如此吧。且我覺得,老師雖然嚴厲,也還是關心學生,并未完全凌駕于學生之上享受尊師之道,這就他與眾不同的‘生之本位’吧?!?p> 江懷笑道:“誰問你這個了?!?p> “那你問的什么?”
“我是問,于學堂風氣,于同窗之誼感覺如何?”
“學風…”蔣兒歪著頭想了想,“我總覺得,同學們相處,都以家世看人,就連平日的言談舉止都有些隱隱的掣肘壓制。還有、其中幾個…似乎總愛針對你?尤其是…真不知道你為什么忍?!?p> 江懷笑了,自嘲又無奈,“篤學齋是有名的私塾,學究更是千古一師,能來這上學的,多半是名門望族,人人之間關乎著家族體面,大家較著勁也不奇怪。更何況、學究最厭權貴掌權為非作歹之風,他壓制的越嚴,待他不在時,各兄友之間反彈愈厲,這便是世家紛爭。”
蔣兒撇撇嘴,露出嫌棄的神色,“我最厭惡某些人五人六的子弟,那蕭世鈺平日拜訪我家,恨不得謙卑如螻蟻,怎么到了學堂上和夏侯方一起做了不學無術的人。還有張蜀涼,我才去的第一天,他聽說我姓南宮,便像見到什么稀奇似的,問我是南宮家哪一房哪一弟子,還問我平日里和蔣家來往多不多,問我、問我見沒見過蔣家小姐……”
“哈哈?!苯瓚研Φ溃骸皬埿诌@個人,其實沒什么壞心,平日里不過喜歡結交些權貴,既是為了滿足他一片貪玩之心,又能廣交好友,況且他性情豪爽,仗義疏財,等日后相處下來,你會覺著他還不錯?!?p> “哼!”
蔣兒冷哼一聲,“我才不信他會不錯,就算是仗義疏才,也是他精心分好高低貴賤之后作為的。再說了,南宮家如何,蔣家又如何,打聽這個做什么?”
江懷笑意更明顯了。
“蔣兒的確天資實聰慧,可你畢竟還小,又是從小被慣壞了,這些事,日后才會慢慢明白。不過,我希望你永不明白?!?p> 蔣兒停下腳步,眼神變得迷茫又執(zhí)著。
“我不明白,哥哥、我確實不明白,我不明白張蜀涼為何要問我家如何,我不明白為何學堂上不能僅是讀書,我更不明白哥哥為何與我討論這些。我明白家世紛爭、我也明白人生來的優(yōu)越低劣,可我最不明白為何大家都要這樣?他們說你的話,我聽著都委屈,你就不委屈嗎?”
江懷啞口無言,蔣兒的‘明白論’好像嚇到了他。他回答不了她的問題,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過著,蔣兒說張蜀涼的仗義疏財是他分好高低貴賤后才有的舉止,這樣的行為惡性眾人皆知,可卻無人側目相看,江懷也不例外。這就好像,眾人皆說蔣家小女任性高貴,可在和蔣兒日日皆有的相處中,江懷從不覺得蔣兒的作風有什么問題,與她相處,也并不覺得難纏和應付不及,或許他早已習慣,且依蔣兒的性格,理應如此。在蔣兒的世界里,應當只有朝陽、鮮花和純凈的愛,她不需要挫折和磨練,不需要低頭和彎腰,不需要奉承和自保。不管做什么事,都不用顧忌后果,她被愛包圍,整個世界都圍繞她轉,她擁有別人一定不敢渴望的、那種人生。
江懷突然明白,面前的妹妹,并非是不懂家世紛爭從何而來,她只是不明白,為何這樣一種虛幻且毫無意義的事,大家卻將之放在首位,就連她的懷哥哥也不能免俗。江懷有些后悔,他確實不該和她說這些。
在他心里,蔣兒爛漫的如山峰頂端的成片杜鵑,紅艷艷讓人眼前一亮。她不懂得收斂鋒芒,不懂得與人為善,所有與任性、跋扈、欺人太甚有關的詞語都能用在她的身上。
可江懷喜歡她這樣,甚至很寶貴她。
作為嫡出,在江懷的家里,沒有人比他更小,可年長的兄姐卻從未讓他體驗到親近友好,自他懂事,就必須無師自通的懂得家里亂七八糟的‘情同骨肉、情比金堅’。他要思索每個姐姐送來的糕點,要拿捏每個哥哥邀他同玩的好意,沒有母親在時,甚至還要小心和幾個姨娘伯母們相處。這樣的世俗里,蔣兒的任性不羈是如此難能可貴,她可護、可惜、可憐,沒有浸染過一絲污垢,永遠如同新生。江懷想保護她,絕不允許一點風雨出現(xiàn),這樣的習慣和執(zhí)念,就像把離開泥土的花朵捧在手心,無怨無悔的付出中,只想保持花朵的生長,以此窺探純潔的極限。
蔣兒的這些不明白,恰是她依舊天真和單純的延續(xù)證明。
他應該高興。
江懷在愣愣出神中微不可察的泄了口氣,不再和她論述這個,耐心笑著說:“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哥哥,要叫表字,稱兄稱友?!?p> 蔣兒不滿:“這不是沒人嗎?”
“沒人也不能叫!你習慣了,回到學堂就會這么叫,那天文章習作,你叫漏了嘴,司廷事后還問我,和你是哪門親戚?!?p> 蔣兒還是不服:“你剛才還說我常搬出哥哥,可見你先犯諱!”
“你!”江懷氣的無語,“我的話你聽不聽!”
蔣兒見江懷生氣,大大的咧嘴笑了,她帶著面具沖江懷做了鬼臉,大叫到:“我知道啦!我叫你子謙、子謙還不行嗎!子謙!”
江懷氣極,舉手朝蔣兒揮去,作勢要打。
蔣兒見形勢不妙,拔腿便跑,跑幾步還不忘回頭比個鬼臉,大叫幾聲子謙!
就這么一路跑過芙蕖澤。
蔣兒上學時的日子,是她大半生快活日子里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那時的她大病暫歇,在家里,父母遷就著她,學堂里,學究欣賞著她,就連那些最不可一世的高官子弟都要巴結顧忌著她。
月白風清花襲人,蔣兒掩蓋秘密,活得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