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滴水之情涌泉相報
寧安堂是一家老字號藥鋪,擁有百年歷史。
藥鋪地處城南人煙密集的坊市中,藥堂門口,左側(cè)懸掛了一個巨大的葫蘆,寓意著懸壺濟世,右側(cè)懸掛了一個偌大的魚符,象征病愈平安。
牌匾上的三個寧安堂大字,更是被歲月刷上了一層包漿,被人擦得锃亮。
寧安堂很大,當(dāng)街三開門的格局,正面就有三間普通店鋪那么寬大,后堂還有不少大夫坐診。
云蘇望了一眼,見那塊牌匾上居然有一些功德之光纏繞,葫蘆和魚符上也有香火信念之力氤氳,看來確實是懸壺濟世之地。
但寧安堂上空,此時卻有一絲陰霾,看來就是今日的禍?zhǔn)铝恕?p> 數(shù)百人將寧安堂門口的大街圍的水泄不通,最里面一直有人在高聲大喊殺人了,云蘇干脆將王玄漁舉了馬馬肩,身形微動,就帶著王玄機擠了進(jìn)去。
十八個披麻戴孝的人,正跪在寧安堂前,面前擺了一具連生漆都還沒有刷的新木棺材,正在和一堆藥鋪的伙計對峙。
王長安則氣的滿臉通紅,被伙計們護(hù)著,不讓他沖出來理論。
“砰!娘?。『翰恍?,你死得好慘啊……砰!是孩兒不孝,讓庸醫(yī)害死了你……”
棺材面前,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一邊以頭搶地,磕的滿臉是血,一邊痛哭,淚水流下來,血水一攪和,滿臉就花了,看起來凄慘無比。
“寧安堂世代行醫(yī),醫(yī)術(shù)向來精湛。王老善人更是妙手回春,聽說他的獨子王長安年紀(jì)輕輕就得了真?zhèn)鳎趺磿t(yī)死人了呢?!?p> “是啊,前幾日寧安堂還在義診,分發(fā)消暑的藥茶,老夫還見到了王公子,說我氣色不佳。
原本想著看病要花銀錢,只想領(lǐng)一碗藥茶的,結(jié)果那王公子說實在沒錢便算了,老夫不好意思要,看了病,現(xiàn)在還掛賬賒著呢。”
“老身怎么聽著這王公子有些傻呢?開門兒做生意的,不收你錢,還要白送你?”
“一副湯藥不過兩三個銅錢,幾個月前,王公子買了一個賣身救父的黃花閨女,直接給了二十兩銀子呢。別人還以為他買個女人回去添房,結(jié)果現(xiàn)在藥鋪里幫忙招呼女病患呢。”
“你們說今天這事兒,不會是好心辦壞事吧?”
“別瞎說,人命關(guān)天,看看熱鬧便是了?!?p> “不錯,開藥鋪總會醫(yī)死人,說不準(zhǔn)這漢子也是訛錢的。這事兒呢還得官府來判,等官府來人帶回去一審,看看到底誰是誰非?!?p> 那滿臉血淚的漢子聽大家議論紛紛,不由撞的更狠了,大聲嚎啕道:
“天地良心,小的雖然不孝,卻萬萬不敢用親娘來訛錢的。我娘只是胸口有些不適,今日說要來寧安堂看大夫,出門前,回家后都是好好的,小的為娘煮了藥,喝下去沒多久就滿臉發(fā)紅,嘔吐而死,難道不是吃藥吃死的嗎?
此事,小的有許多鄉(xiāng)鄰族人親眼所見。”
“不錯,我們可以作證!”
身后的十幾人也跟著連聲大喊,群情激奮。
那王長安終于掙脫了伙計,卻是滿臉通紅,披頭散發(fā)地說道:“天地良心,我,我王長安何曾醫(yī)死了你母親。
辰時你母親前來寧安堂看病,經(jīng)我診出乃是胸痹心痛之癥,原本想要施以針術(shù),再輔以一副湯藥,如此反復(fù),兩三月或許能好轉(zhuǎn)。
但你母親說家中沒有多余的銀錢,只想以針灸止疼,回去后另尋草藥自治,還讓在下指幾種常見的藥草。”
王長安稍微緩過來一些,向在場的數(shù)百人抱拳道:“在下?lián)乃幉粚ΠY,吃出了問題,便沒有推薦藥草,若是一副藥便可好轉(zhuǎn),我王長安便是送了又何妨。
原本想讓老夫人掛賬,她也不肯,便只好讓她回去靜心調(diào)養(yǎng),臨走前叮囑她若有不適可再來針灸,一共只收了她一個銅錢而已。
在下連藥都沒有開,為何會醫(yī)死了人?”
“不,不可能,我明明見到母親帶回來了藥,還是用你們寧安堂的藥紙黃封包裹的,母親喝了以后狂吐不止,嘔出的都是藥水。”
“藥紙封上可有在下親筆書寫?可曾有寧安堂開的藥方?可有柜臺上抓藥的藥據(jù)。令慈猝然去世,在下也頗感不幸,即便是給些銀錢憑吊一番也是愿意的,但卻絕無醫(yī)死人之事。”
那漢子聞言,只覺得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陷入一種極大的糾結(jié)和焦躁中,忽然,大吼一聲:“不!我娘明明說去了你們寧安堂,而且?guī)Я宋医o的二十文錢,你撒謊,我娘不會騙我。我,我……”
說著說著,那漢子退后兩步,就要朝棺材上撞,跪在地上的族人連忙拉住他,這下不得了,到底誰對誰錯,似乎連官府都等不及了。
“我王長安光明磊落,說沒有便沒有,你想以死相逼,我未必就怕了?!?p> 王長安畢竟年輕,遇到這種事情哪怕渾身是嘴,別人終究是死了娘,被逼到這份上,又氣又急,又怕毀了寧安堂在漁陽城百姓心中的美譽,一急之下,就要去撞臺階的石扶手,眼看就要鬧出慘劇。
這下連圍觀群眾也看不過去了,許多人涌出來,有的勸那哭喪的漢子,有的拉王長安,云蘇看在眼中,隨即掐算一二,然后看著身旁同樣一邊在看熱鬧,卻一邊抹眼淚的老婦人。
“老夫人,不知為何落淚?”
那老夫人見了云蘇,只覺得此人身上有無數(shù)靈光閃現(xiàn)一般,頓時一驚,便要拜倒,云蘇伸手一扶便托起了她。
“回先生話,老身一哭好人沒有好報,這王大夫句句屬實,明明是大好人,如今卻攤上了我這薄命官司。二哭小兒命苦,剛沒了娘,又要被自己的凡胎俗眼所迷惑,做出此等冤枉好人之事。
千言萬語,總歸是老身福薄命賤,唉……”
“既感覺愧對王大夫,又舍不得兒子,見不得他莽撞行事,甚至倒吃官司。倒是人之常情?!?p> 云蘇聽她說了前因后果,又掐算了一番,已經(jīng)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原委,便對一旁等候多時的兩位鬼差說道:
“二位差君,在下姓蘇,住在城西的清風(fēng)小筑。說來你們或許不信,這王長安家中世代行善,蘇某也欠他家一個情面。此事,可容在下詢問一二?”
“信的,信的。原來是清風(fēng)小筑的蘇先生,下差見過仙長,仙長但問無妨?!?p> 兩個鬼差一聽,好家伙,原來是城隍老爺嚴(yán)詞叮囑切莫沖撞的城西清風(fēng)小筑那位仙長,難怪給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方才站在他身旁,別說去拘魂了,連動彈都不敢,更不敢靠近,連忙躬身行禮,鬼器歸鞘,退讓一旁。
云蘇點點頭,向著王長安輕呼一聲:“王大夫,請前來一見?!?p> 王長安一時間氣火攻心,忽然聽到有人喊自己,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看著旁邊的無數(shù)百姓,仿佛和他們隔開來了一般,眼前站著兩個差人,一個儒衣公子,還有一個老婦人。
“你,你……”
王長安本來要回云蘇的話,卻一時間被嚇到了,低頭看那棺材中躺著的老婦人,和這站著的一模一樣,再細(xì)細(xì)回想,正是今日辰時見過的那位病人。
而地上的自己,此時也正躺著昏迷不醒。
“王大夫,你屢行善事,施恩這位老夫人在前,現(xiàn)在卻反而遭了不白之冤,心中可曾怨悔?”云蘇淡淡一笑,問道。
“原來是先生喚我,此事說來慚愧,畢竟在下曾經(jīng)醫(yī)治過這位老夫人,明明知道她身患心痛之病,卻沒有救她一命,反而,反而不知為何鬧成了現(xiàn)在這樣。如果說悔恨,長安只悔恨沒有施藥于老夫人,也不至于服錯了藥,命喪黃泉。
至于這鬧事的人,方才長安也是沖動了,原本只需要交給官府,自有公斷,長安問心無愧,只是過于擔(dān)心毀了寧安堂的清譽,才一時間氣急敗壞?!?p> 王長安自幼讀遍了家中數(shù)千冊藏書,鬼神之事也讀了許多,又是經(jīng)常和生死之事打交道的大夫,此時親眼所見,多少明白了一些眼前的情況,旁邊的差人應(yīng)該是傳說中的鬼差,老夫人是鬼魂,這位儒衣公子不知施了什么秘法,居然喚來了自己的魂。
現(xiàn)在冷靜了下來,倒是沒那么氣憤了。
“施藥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即便是懸壺濟世,開門也總歸是要做生意的,兩三個月的藥,可不是一筆小錢。
何況,今日有這位老夫人,明日未嘗沒有其他的人,你做善事被人誤會是小,若是弄得藥鋪運轉(zhuǎn)不寧,家道中落,又如何?”
云蘇就像是在和老友聊天一筆,指了指那偌大的寧安堂。
“唉,生老病死痛,貧賤無藥醫(yī)的道理,長安何嘗不懂。先生想來是世外高人,長安想問一句,這天下的病者,若是無錢醫(yī)治,難道真的只有白白等死嗎?”
王長安終于問出了這個困擾他很久很久的問題。
“辦法自然是有的,還是先解決了眼前的事情吧?!?p> 云蘇轉(zhuǎn)身對二位鬼差說道:
“二位差官,在下愿以一日陽壽換這老夫人還陽一日,不知可否?”
兩個鬼差一聽,這還陽的事情有時候是大事,但有時候卻又是小事。平日里,陰司在處置一些特殊案件的時候,城隍大人或者判官,就能許以短則數(shù)個時辰,長則三五日的還陽。
但二人終究只是鬼差,做不得主。
“還請?zhí)K先生稍候片刻,待我們稟報一番?!?p> 其中一個鬼差鉆入地下就不見了,數(shù)十息后又鉆了出來,躬身行禮道:“城隍大人說,請?zhí)K先生自便就是,我等待明日此時再去接老夫人下陰司?!?p> 兩個鬼差說完,拱手行禮便離去了,留下了目瞪口呆的王長安和那完全沒有想到的老夫人,為何忽然間多了一日壽,還有什么還陽,這陰間的鬼差居然比漁陽縣衙的衙役脾氣還好,這么好說話……
“回去吧,你兒雖然愚孝,也是事出有因,有錯但還未鑄成大錯,一日功夫足夠你教子一番,了卻心愿了,也正好還了王大夫和寧安堂清白。”
那老夫人聞言,頓時激動無比,向前走了兩步想要跪拜謝恩,卻不料一腳跌倒,哎喲一聲,再醒來時,卻是已經(jīng)坐在了棺材中。
老夫人醒來后,圍觀的人們起初嚇了一跳,不過數(shù)百人在場,也不怕一個人假死復(fù)生。
老夫人先是把兒子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然后又向?qū)幇蔡煤瓦€在昏迷中的王長安行了禮,說了原委,還了公道,這才一起回了家。
“先生,這……”
王長安的魂看得清楚,卻還是很迷糊。
“老夫人的心痛之病是舊疾,她自己很清楚不是幾服藥能夠痊愈的,便把兒子給的買藥錢省了下來,和往常攢下的銀錢放在了一起,想著便是有一天走了,也能讓兒子有點閑錢娶個媳婦。
心痛之病,隨時都有可能發(fā)作,那老夫人瞞著兒子省了藥錢,卻從路邊采了一些藥草,里面正好有一味斷腸草。”
云蘇有些感慨這人間百態(tài),這種事情,除了對錯,還有許多人情世故在其中。
“在下王長安,字永樂,多謝先生仗義出手,還了我和寧安堂的公道。”
王長安剛說完,便覺得一股清風(fēng)刮來,再睜眼時,已經(jīng)醒了。
“醒了醒了?!?p> “公子只是氣急攻心,倒是無甚大礙?!?p> 寧安堂的人見王長安醒過來,自然是高興萬分,災(zāi)難過去了,藥鋪的其他大夫一把脈,發(fā)現(xiàn)人也沒事,寧安堂不但拿回了公道,還得了偌大的名聲。
“王大夫,別來無恙啊?!?p> 王長安循聲望去,正好見到云蘇牽著王玄漁,帶著王玄機站在那里,頓時大吃一驚,這,這不是那位方才當(dāng)街喚魂,為那老夫人逆天改命一日的世外高人蘇先生嗎,原來高人并未離去,反而還上門來了,連忙長揖到地,行了大禮。
“王長安拜見蘇先生,蘇先生,快快里面請,請上座,上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