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明月高懸,夜空中浮著兩朵淡淡的云,在這片無盡黑暗之中,繁星顯得是那樣的耀眼。
她仰頭望著星空,說道:“明天會是個艷陽天?!笨伤嗝聪M顷幱昃d綿,道路泥濘難行,如此,他便可不必率兵出征??伤荒苓@么想,因為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項羽,為了天下蒼生。然而,他的努力終是徒勞的,這天下終是跟了劉姓,不是姓項,更不是姓龍,而她又怎能與他說這些,她所能做的,就是終其一生,去陪伴他,無論此生是短或長。
她偷偷地摸摸自己那日被打的半邊臉,自己被大王訓斥的事情她從沒在他面前提過,因為她覺得自己就算是被項王斥責、受點委屈又如何,能夠像現(xiàn)在這樣守在他身邊就已足夠了。
青年偏頭,發(fā)現(xiàn)身邊枕在自己肩頭的女子已不知何時靜靜睡去。
入秋后,天氣漸漸轉涼,微風中帶著絲絲寒意。
青年將她輕柔地抱起,回到自己的營帳,將她輕輕地放在床榻上,并為她蓋好被子。將所有的聲響都盡數抹去,動作極其小心,猶如對待一個極其珍貴而又易碎的寶物。他在床邊坐下,寵溺地望著靜靜熟睡的依依。
她嘴角微微上揚著,像是在做著什么美夢。鬢云輕灑在兩肩,酥胸半掩。
他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她,滿眼憐惜。
如果時光能夠停留,希望讓它停在最美好的時刻。
營帳里燈光昏暗,屏風內人影斑駁。
“將軍……”一士兵進入帳內,抱拳道。
龍且從屏風后出來,走到那士兵跟前。
士兵輕聲匯報:“將軍,大軍已集結完畢。”
他朝士兵點了點頭,回首再望一眼那扇繪著紅梅的屏風。
幽梅暗香。
而后,他與士兵一同出帳離開。
屏風后,依依靜靜地睡著,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時消失不見,眼角滑過一滴淚,濕了枕沿。
這一晚,她睡得很好,醒來時,已日上三竿。
陽光亮得晃眼,秋風送來陣陣涼意。秋,這個奇特的季節(jié),自古被賦予了不同的情感,秋高氣爽的喜,秋風蕭瑟的憂,然而很多人可能都忘了,秋本無情,人自有情。這一年的秋,不知又被賦予了何種情感,講述著何種故事。
依依走出營帳,問侍從:“怎么這么晚了還不叫我?”
侍從略顯無奈地回:“龍將軍臨走時吩咐,讓我們不要吵醒姑娘?!?p> 依依揚了揚嘴角,又問:“將軍何時走的?”
“天不亮就率兵出征了?!?p> “哦?!彼氐綆だ铮瑳]走幾步,突然嘴角平復了,眉頭微蹙,好似意識到了什么般,立刻轉身沖了出去,翻身上馬,奔出營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知道順著大部隊的行軍留下的腳印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她仿若收到了某種召喚,一路狂奔,不顧一切。
馬不停蹄。
突然馬兒一聲嘶鳴,停了下來。她發(fā)現(xiàn)地上的腳印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延伸向了兩個方向,她猶豫了一下,向東繼續(xù)趕路。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地上的腳印變得松散,恐是走錯了方向,于是勒馬回程??蛇€沒走多遠,突然路中間出現(xiàn)一條絆馬索,依依來不及反應,連人帶馬摔了出去。當她回過神時,數名漢兵已用長槍指著她。
依依被綁束著,押到這只軍隊的最高統(tǒng)帥——韓信的面前。
韓信見她,又驚又喜:“你可真是我的意外之喜?!毖鎏齑笮θ?。
“你想怎樣?”人向前傾,又很快被士兵控制住。
韓信用略帶玩笑的口氣對她說:“那日你曾說,再見我們便是敵人。如今,你又落我手里了,便是我的俘虜,如何對待俘虜,是我的事。我韓信這個人講情義,我們曾經是友,我不會把你怎樣,就是委屈柳姑娘你先在我這兒小住幾日,姑娘可千萬別跟韓某人客氣?!闭f罷,命侍衛(wèi)好生招待著自己這位曾經的故人。
當晚,依依獨自坐在狹小的帳里,四處張望,帳內除了些生活必需品什么也沒有。帳外,有兩位士兵把守。依依坐在床邊,合上雙眼,靜靜地等待。
夜?jié)u漸深了,軍營里漸漸安靜下來。帳外士兵的談話聲消失了。一片寂靜。帳內,燭火的光芒微微顫抖,茍延殘喘。
修長的睫毛掩著的那輕合的雙目,在剎那間睜開。
束著手腕的繩索被匕首隔斷,散落在床上。她握著匕首悄悄走到帳簾前,從簾縫悄悄地向外望。帳外,兩名守衛(wèi)一坐一站,倚著懷中的長戟沉沉睡去。如果現(xiàn)在貿然出去,定會吵醒守衛(wèi),看來,免不了一場廝殺了。
手中匕首緊了緊。
她沖出帳,出其不意,將一名守衛(wèi)封喉,另一位守衛(wèi)被利刃封喉的聲音驚醒,站起身上前與依依打斗在一起。幾個回合后,那衛(wèi)士被依依打倒在地,一手捂著腹部,鮮血從鐵甲的裂縫中滲出來。他茍延殘喘,仍不忘手握長戟起來反攻,依依立刻向他胸口刺去。就在依依要將他一次斃命時,韓信突然殺出,擋下了她的進攻。幾招之下,依依敗下陣來,最終為韓信所擒。
韓信從依依手中奪過匕首,看了又看,匕首手柄上那如龍鱗般的紋路,金光閃閃,利刃上淌著血液。他由衷地發(fā)出感嘆:“如此好的一把匕首,可惜,尋錯了主人?!?p> 依依被綁縛了手腳,押回帳里。韓信還加派了人手,下令嚴格看守,不得再有馬虎。身受重傷的守衛(wèi)則別送去救治。
如此,想要再次逃脫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平靜的濰水,即將成為明日的戰(zhàn)場。韓信在夜間于濰水上游堆土袋,造堰塞水,為明日一早的戰(zhàn)事做著準備。這一仗,他胸有成竹。
天空微亮。
依依正在盤算著如何再次逃出去,突然,帳外傳來齊聲一句“大將軍”,依依心中一驚,望向帳外。
帳簾被掀開,韓信走了進來,對依依道:“柳姑娘,這幾天住的可好?”
依依皺緊了眉,眼睛里泛著殺氣,這可惜自己被綁束了手腳,否則定會起而刺之?!耙獨⒁蜗ぢ犠鸨?,你現(xiàn)在這樣囚禁我是想如何?”
“柳姑娘你別急,韓某今天來是想請你看出好戲,等戲看完了,韓某定將你送回楚營去,如何?”
依依將信將疑:“此話當真?”
“自然?!?p> 而后,依依便被韓信帶走。
韓信率軍半渡攻擊龍且軍,佯裝敗走,龍且恐有埋伏暫不追擊。
韓信站在上游,見龍且調轉馬頭,連忙向他喊話:“龍且,你難道不想救她嗎?”
龍且朝韓信所在的地方望去,見韓信身邊立著一位藍衣女子,仔細一看,竟是依依!
“這是我們的戰(zhàn)爭,與她何干?快放了她!”手中的長槍握得越發(fā)緊了。韓信此舉成功的激起了他的斗志,他不再思前想后,立刻率軍追擊。
依依被綁著,無論她如何使勁,都無法擺脫緊捆住自己的繩索。她回頭怒視著身邊的韓信:“韓信你卑鄙!”
“這叫兵不厭詐。”他雙手背在身后,俯視下游的戰(zhàn)事,好似著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中。
“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應該放你走,而是應該殺了你!”
“可是你并沒動手???”韓信的嘴角露出奸邪的微笑,下令將依依的嘴堵上,“看戲,用眼即可?!?p> 見龍且軍抵擋過重重阻擊,韓信下令決堰反擊,水淹龍且軍。
楚軍傷亡慘重。
韓信在高處望著,一切如他所料的進行,嘴角揚起一抹自信的微笑?!笆菚r候做個了結了?!彼炫汕矊⒐鄫霌糁?p> 兩元大將騎在高頭大馬上,連戰(zhàn)數百回合。灌嬰用刀向龍且揮去,龍且連忙格擋反擊,灌嬰閃避不及,跌下馬去,手中的大刀仍擱龍且的長槍不放,硬是將龍且也一同拉下馬來。在馬下,兩人又是一陣廝殺。
龍且手持長戟,在空中旋轉數周,似乎有一條金色巨龍飛躍周身,而后他兩手合握長槍舉過頭頂,聚力向灌嬰發(fā)出猛烈的進攻。灌嬰連忙閃躲,以刀格擋,長槍的利刃劃過盔甲,磨出火花。隨后,他將槍在頭頂旋轉數周,閃過一圈銀色的光環(huán),他半蹲下來,將長槍在地上一敲,那條金色巨龍從地底下騰空而起。灌嬰雖躲過了上一輪進攻,可還沒等他站穩(wěn)腳跟,卻已被游龍打飛。灌嬰也不示弱,乘龍且不注意,快速出擊,招招正中要害。龍且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已負傷,這幾下讓他咯血不止,血液從傷口流出來。灌嬰似乎并無打算給龍且喘息的時間,拔出佩劍沖向龍且,利劍刺穿他的身體。地上的落葉揚起又落下。灌嬰從他身體里抽出劍,閃到一邊。
血液從劍刃上滑下,滴在地上。
地上一灘血液。
舊傷加新傷,他體力漸漸不支,最終跪倒在地,用槍硬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楚國的軍人,就算是死,也絕不會倒下。
依依的嘴被麻布堵著,嗯嗯啊啊地說不出話來,淚流滿面,他拼命想要掙脫,卻被上來的兩名強壯的軍士牢牢按住。
灌嬰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以為這一切都已結束。誰知,龍且支撐著長槍,艱難地站起身,渾身顫抖著。
灌嬰提劍而前,一劍封喉。
血液飛濺開去,染紅了地上的枯葉。龍且望著遠處那個藍色的身影,眼前漸漸模糊。
“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寧愿做個普通人。”
……
依依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今日,確確實實地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沒得選擇。
韓信趁敵軍主將被殺,軍心動搖之際,大破楚軍。
此戰(zhàn)之后,韓信因自立為齊王。
靈堂內,掛著白色布條,氣氛莊重,一片死寂。
項羽步入靈堂,祭奠自己的好兄弟。兒時一同在半人多高的草地上練習騎射,在戰(zhàn)場上一起并肩作戰(zhàn),下著雪的夜晚為自己徹夜駐崗……過往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不禁落下淚來。走時,斜了一眼跪在一旁的依依,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出靈堂。
這一仗,他敗得很慘,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而依依,則在靈位前跪守七日,日夜不止。這本就是注定的結局,但她竟沒想到會來得那么快。今后的日子,變得渺茫。
在龍且走后的第三日,龍且的座駕,陪伴了他多年浴血奮戰(zhàn)的寶馬不治身亡,依依似乎也看見了自己的結局。
過頭七后,依依脫去素服。在別人看來,她這是要開啟一段全新的人生。
清晨的陽光總是給人無盡的新動力,讓人開始新的一天。
依依走進夫人的房間,侍女們正在為她梳妝。
“讓我來吧?!?p> 坐在銅鏡前的女子偏頭,喚她:“依依……”
依依從侍女那里接過木梳,輕輕捧起一縷長發(fā),仔細地梳著。她的頭發(fā)依舊是那樣柔順,烏黑發(fā)亮,讓人愛不釋手。
夫人從銅鏡里望她,思索片刻,說道:“依依,這些年來,辛苦你了。我看你也不小了,我和大王商議準你離開,去找個好歸宿……”
拿著木梳的手頓在那里,而后又緩緩一下一下地梳著。
夫人見她不回,便也不再說下去。
這一天,她早早地起床。前晚,她終是讓自己睡了,很多個夜晚都是在夢里哭醒。她洗了臉,卻洗不去眼下的青紫與淚痕,略施粉黛,披上紅裝,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嘴角微微上翹。銅鏡里,珠髻旖旎,眉眼若畫。
空中無月亦無星辰,夜用無聲的黑暗籠罩著凡間。一盞獨行的燭火,似欲以其微弱的光亮沖破黑暗,夜風悠悠然兮,吹動燭火無助微顫。微弱的燭光下,火紅衣裙在風中飛舞,如瀑的黑發(fā)隨風飛揚,發(fā)髻上的步搖墜著朱紅流蘇,步步輕搖。伊人倩容恍惚之中,晦澀莫辨,輕挽一小竹籃,布掩其上,不辨里物。山路蜿蜒崎嶇,前途迷?!?p> 東方微熹。
她來到墓冢前,放下小籃,放置好祭品,為了他,為了那匹駿馬,為了早已不在了的前世,也為了今生的自己。她伸出手去,觸摸著碑上的刻字——“楚將龍且之墓”。
“龍且,多日不見,你還好嗎?”微微抬頭,只是不想讓淚落下,但淚水又不禁從眼角滑過,沖淡了胭脂。
沒有紅妝十里,沒有賓客,沒有祝福,沒有約定了的太平盛世,只有一塊冰冷的墓碑和清晨刺骨的寒風。樹梢上的鳥兒嘰嘰,似賀似惜。
“有一件事,在我心中,深藏數年,想來也是時候揭曉了。如同所有穿越劇中的主人公的來歷一樣,我,并不屬于你的時代,更準確地說是兩千多年后的后人。正是因為我來自兩千多年后,我知道這里所有人的命運,卻唯獨不知道我自己。這些年來舉步維艱,生怕一步踏錯便會失去所有,可如今,不還是落到一個生死兩茫茫?我一直在努力讓這一刻遲點到來,卻是一念之差,一手造成了這一切?!闭f著,從小籃中取出那柄龍紋匕首,細細賞看,那日懸崖邊的一幕在此浮現(xiàn)在腦海……
“依依的這條命是將軍撿回來的,今我以此微命奉還予將軍。黃泉之路苦長,依依生得將軍抬愛,死亦愿伴將軍左右,若將軍懂我心意,便于那往生河畔再會吧……”
匕首刺入胸口,鮮血不盡地流淌。
墳丘邊,一地朱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