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孤山暮寒，共剪西窗燭

　　七天大祭完畢，傍晚時(shí)分，太子折去了齊夕的衣冠冢前。

　　夕陽西沉，群山靜穆。墓旁青松環(huán)伺，四周澄明寂然。

　　十年生死兩茫茫。

　　太子靜靜地佇立在墓前，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墓碑上。耳邊一遍遍回響著齊夕清朗婉轉(zhuǎn)的聲音：“如此，夕兒回馳山原，待子浩哥哥凱旋?！?p>　　待踏入西京，必許你萬丈榮光。

　　如今，西京早已踏破，萬丈榮光許與誰？

　　明月夜，短松崗，斷腸之處，痛斷腸。

　　睿王站在遠(yuǎn)處的松樹下，默默地注視著太子蕭瑟的背影，心中疑竇叢生。

　　鄧祁確是太子的親信心腹，怎會(huì)出現(xiàn)在彭翔大軍中？

　　若說是太子所遣，看太子對(duì)夕兒應(yīng)是真情實(shí)意，他沒有理由會(huì)葬送夕兒的生機(jī)。

　　若說與太子無關(guān)，鄧祁難道會(huì)背叛太子，行逆天之事？

　　睿王的眼前，浮現(xiàn)出燕晨的倩影，強(qiáng)烈的思念幾乎從七天前與燕晨告別那一刻就滋生蔓延。

　　夕兒已逝，燕晨重生。無論是哪一個(gè)，都是睿王今生的紅顏劫。

　　睿王掉頭就走，他一刻也不想浪費(fèi)，只帶著齊正天，打馬狂奔，向山原而來。

　　原王看著暮靄中揚(yáng)起的黃灰，搖頭不止。

　　他手上拿著一張紙條，那是信鴿帶來的。

　　七日前，燕晨于鳳鳴山莊遁。今日申時(shí)，再現(xiàn)于鳳鳴山莊。

　　他本來是要來告訴睿王的，卻只看見睿王身后冒起的黃灰。

　　睿王應(yīng)該知道燕晨這七天去了哪里。

　　那么，燕晨憑什么告訴睿王？他們之間為什么會(huì)突然如此信任？

　　原王絕不相信睿王會(huì)在寥寥幾次見面后就被燕晨的傾城之貌迷昏了頭，也不相信燕晨會(huì)被睿王這千年冰王嚇破了膽而吐真言。

　　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他們以前就認(rèn)識(shí)，且還有很深的交往。

　　但是，這也絕不可能。睿王那晚在山莊還讓他去查燕晨的底細(xì)，如有很深的交往，何必要查？

　　原王被自己繞昏了。

　　太子從墓地回來，也收到消息。

　　燕晨七日前失蹤于鳳鳴山莊，今日莫名其妙又在山莊出現(xiàn)。且沒過多久，睿王親衛(wèi)到山莊接燕程回山原城。

　　難怪睿王等不及明天回城，現(xiàn)在就獨(dú)自走了。

　　睿王開竅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難道冰的反面就是火？一旦化冰，則勢(shì)不可擋？

　　太子瞇著眼，陰沉沉地笑了笑。

　　失去了一次，不能再失去一次。

　　齊子睿，不足為慮。

　　燕晨回到平安居，洗漱完了，散著頭發(fā)靠在榻上默默想著心事。

　　不是不想子睿的。

　　敲門聲響，恒娘透過門縫瞄了瞄，伸手打開房門。

　　睿王滿頭是汗，臉色潮紅，一頭撞了進(jìn)來，眼光掃了屋內(nèi)一下，看到燕晨，方舒了口氣。

　　燕晨仿佛看到當(dāng)年的齊子睿，冒失又豪爽，不禁失笑。

　　睿王幾步上前，一把將燕晨從榻上拉起來，上下打量了一下，猿臂一伸，燕晨就落入他寬闊的懷里。

　　后面進(jìn)來的齊正天趕忙背過身去，恒娘一推，兩人就出了門。恒娘反手將門關(guān)上。

　　兩人與門口的臨淵臨譚相互看看，又裝若無其事各自轉(zhuǎn)開頭。

　　燕晨哭笑不得，在睿王懷里悶悶的笑。

　　睿王卻不理會(huì)，抱了一會(huì)才松手，猶瞥見燕晨唇邊似隱似現(xiàn)的梨窩，好似盛著瓊漿。

　　睿王忽覺喉頭一緊。

　　燕晨退后一步，仰頭望他。

　　“不是明兒才回來嗎？怎么今天就跑回來了？”燕晨笑問，一邊抽出絹帕為他試去頭上的熱汗。

　　睿王握住放在他頭上的手，目光炙熱，低聲答：“聽說你周圍有三撥人，不放心?！?p>　　燕晨一笑，任睿王握住手，牽他到榻前坐下，單手倒了杯茶遞給睿王。

　　睿王不接，仍目光灼灼地盯著燕晨。

　　燕晨無奈，將杯子送到睿王唇邊，睿王就著她的手喝了，展顏低笑。

　　有暗香襲來，芬芳于寂靜的暗夜。

　　良久，燕晨開口輕嗔：“癡兒。”

　　睿王也不說話，目光似水溫柔，幾欲盈出雙眸。

　　齊正天靠在廊上，漫不輕心的轉(zhuǎn)著一把短刀。心里又是詫異又是欣慰，幾時(shí)見過睿王如此緊張一個(gè)姑娘？不過也好，總算有點(diǎn)人氣了。只不知人家姑娘是否也會(huì)同樣付出真情？會(huì)不會(huì)嫌邊關(guān)苦寒？睿王要不要干脆回京？那潼關(guān)誰守？

　　齊正天忽然覺得自己逐漸向老媽子靠攏，忒多操心。

　　屋內(nèi)，睿王已脫去外裳，更顯肩闊腰窄，陽剛帥氣。

　　燕晨無論停在屋里那個(gè)位置，都能感受到睿王的視線。

　　她苦笑著嗔道：“看夠沒？”

　　“沒?！鳖Ｍ醺纱嗟卮?。

　　燕晨失笑。

　　睿王嘆：“晨兒忒沒良心。我孤清十年，晨兒為何現(xiàn)在才現(xiàn)身？”

　　燕晨忽然有些眼眶酸澀，為他十年的邊城寂寞年華，為他十年的血雨腥風(fēng)歲月。

　　她背過身去，拿起銀剪，輕輕挑著燈芯。睿王從背后環(huán)住她，手覆在燕晨的柔荑上，一起剪著燈芯。

　　窗紙上映出兩人相依相偎的影子。

　　恒娘將齊正天三人趕到樓下。

　　燕晨偎在睿王懷里，睿王溫?zé)岬暮粑鼘⑺^頂上的柔絲吹得微微顫動(dòng)。

　　“晨兒?！?p>　　“嗯。”

　　“晨兒?！?p>　　“嗯。”

　　“晨兒?！?p>　　“嗯?！?p>　　睿王低沉的嗓音，伴著胸腔的共鳴，惹得燕晨一陣陣戰(zhàn)栗。

　　“晨兒，今天我回來前去了夕兒的墓前?！?p>　　“嗯?！?p>　　“太子一直在墓前。”

　　“嗯?！?p>　　“他對(duì)你的……情，許是真的。”

　　“我知道?！?p>　　睿王的心有些窒息。

　　“明遠(yuǎn)?！?p>　　“嗯，我在。”

　　“他九年前立了太子妃，也是真的?！?p>　　“嗯?！?p>　　“過去，我與他的情，是真的?！?p>　　……

　　“嗯?！?p>　　燕晨回過頭來，燭光中，她的眼睛燦若星河。

　　“現(xiàn)在，我在你身邊，你在我心里?！?p>　　睿王的心忽地一熱。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懂你的言外之意，但只要有一人懂你的欲言又止，足矣。

　　燕晨自來明毅果決。

　　情止不糾結(jié)，愛來不逃避。

　　“明遠(yuǎn)，夜深了?！?p>　　“我知道?！?p>　　“明遠(yuǎn)，夜深了。”

　　“我知道。”

　　燕晨“噗”一聲笑出聲來。

　　“知道還不走？”

　　“嗯？”睿王這才反應(yīng)過來，燕晨讓他走了。他不滿地哼道：“怎么剛來就讓我走？”

　　燕晨哭笑不得：“你來了兩個(gè)時(shí)辰了。”

　　“??？有這么久嗎？”睿王嘀咕道。

　　“你……”

　　“好吧好吧，我走。晨兒好好睡覺，天亮再來找你。”

　　燕晨瞄了眼沙漏，已是寅時(shí)初刻。

　　睿王也偷偷瞄了瞄，心虛地說：“好吧，午時(shí)我來接你，一起用膳?！?p>　　燕晨笑道：“好，你且回去安心補(bǔ)眠。午時(shí)我有事與你商量?！?p>　　“我一個(gè)大男人，睡這么多干什么？”睿王小聲地說。

　　燕晨撫額。

　　睿王磨磨蹭蹭一刻鐘才出門。

　　恒娘進(jìn)屋關(guān)上門，也笑道：“哎喲天，奴家不知道睿王這么拖沓?！?p>　　燕晨捂嘴笑道：“小時(shí)，他帶我偷溜出去山里打獵，也要磨蹭到夕陽下山才回。挨了義父多少打?！?p>　　睿王半夜回府，把原王府總管嚇了一跳。

　　他頂著亂哄哄的頭發(fā)，睡眼惺忪地讓人備水，做宵夜，忙前忙后，生怕這爺又讓他們被原王責(zé)打。

　　齊正天喝斥道：“總管且住手吧！睿王殿下素不吃宵夜，讓人備水即可?！?p>　　總管點(diǎn)頭哈腰出去。齊正天又叫住他，沉吟一下方道：“閑雜人等，一律不得放進(jìn)來。殿下要好生歇息?！?p>　　總管連聲應(yīng)了。

　　“閑雜人”？不就是那李蕓一人“閑雜”嘛。

　　齊正天已從恒娘口中知道了李蕓那天為難燕晨的事，生怕這位大小姐又來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