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期望

　　四月初的清晨，飄著微微細雨。

　　桃子巷是三洋縣里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清晨的巷子里不時傳來有節(jié)奏的又響亮的公雞鳴叫聲。送牛奶的小哥正在整理回收的玻璃奶瓶。院子里的大白貓守在墻角的老鼠洞邊時不時地伸爪子去試探。

　　在巷子的轉(zhuǎn)角處，有一棵大榕樹，它的樹干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綠傘。聽老人們說，這棵樹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

　　而順著小巷，路過老樹再往前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賣部——笑笑小賣部。

　　這一天早晨，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身形有些富態(tài)的婦人開了小賣部店門。她穿著半舊的黃色碎花短袖衫，兩鬢有幾絲灰白，給人一種親切和藹的感覺。

　　王桂芳正忙著整理貨架上的東西，只見路過的劉大媽提著兩個菜籃子，有些氣喘吁吁地說：“阿桂，聽說你家女兒回來了？”

　　“是啊，她說正在休年假，說是之前太忙了，都忘了休假。這回領(lǐng)導(dǎo)特意安排的?！?p>　　“是這樣啊，那小星真是有出息啊，領(lǐng)導(dǎo)這么重視。你家可算是熬出頭了，享福了?！?p>　　王桂芳和劉大媽有說有笑地聊了幾句，等劉大媽一走，她也在心里琢磨。

　　昨天早上，她洗漱完下樓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她最愛吃的熱氣騰騰的姜記小籠包和豆?jié){。正覺得有些奇怪，林漫星就端著一盤茶葉蛋從廚房走了出來，笑盈盈的，只是她的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臉色有些蒼白，沙啞的嗓音中透露著疲憊，還咳嗽了幾聲。

　　王桂芳又驚又喜，問女兒怎么突然間回來了。而林漫星除了說休假和想家，其他也沒再說些什么。

　　她了解這孩子，報喜不報憂，沒有難過的事兒她也不會回家的。所以她也不再多說，就提著菜藍，先拉下卷簾門鎖上，出門買菜去了。她一路上想著，要買女兒最愛吃的釀豆腐、鯰魚、茄子......

　　二樓雜物間旁的小房間里，大白貓小灰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酣睡，林漫星側(cè)躺著望向窗外。

　　手機開機之后，仍是熟悉的界面，微信圖標上方帶著紅色氣泡數(shù)字2。她盯著屏幕上的綠色圈圈圖標，盯了很久，又按下電源鍵，又打開，始終沒有勇氣去點開。

　　是來自艾米的信息。

　　“漫星，工作交接的事情你不用理老板的信息，我已經(jīng)和新老師溝通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

　　“聰聰寶這邊我?guī)筒涣四懔?，你自己要多保重，后面我如果見到有招聘信息，會第一時間發(fā)給你的?！?p>　　“明白了，謝謝您主管，十分感謝（玫瑰）。”

　　按下電源鍵，她將手機丟到了一邊。

　　不知道為什么，白色的天花板變得灰蒙蒙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淚水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到枕巾上。淡藍色的枕巾不一會兒就浸濕了一大片，染成了深藍。憂郁的藍。

　　心底的悲傷就像是被囚禁的幽靈般，這一刻全都掙脫束縛，從克制這一座牢籠里飄了出來。他們肆意地吞噬著一切，她卻沒有力氣將它們抓回去，

　　過去的種種輕視，不公平，不尊重，不合群，不愉快都一幕幕地在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每放映一幕，就多一分痛苦，和釋放。

　　到了傍晚，小灰跳進了林漫星的懷里，鬧了一會兒，她才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惺忪睡眼。聽到樓下的電車鎖發(fā)出的“滴滴”聲，她知道父親林大慶回來了。昨天吃飯，她謊稱不舒服沒有和父親一起吃飯，今天這頓飯是躲避不掉了。

　　樓下廚房里飄來陣陣飯菜香氣，王桂芳正在炒最后一道菜。林大慶穿著一雙有些破舊的灰色帆布鞋，站在小賣部門口的水泥地上抽著煙，略有所思地望向不遠處的大榕樹。

　　“吃飯啦！”王桂芳端出炒番薯葉，放在了餐桌上。

　　林大慶將快抽完的煙丟在水泥地上，用腳踩了兩下。半掩了店門，向廚房走去。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

　　“小星，你在灣豆廣場的工作怎么樣了？”林大慶問。

　　“還好?！绷致茄b作若無其事地答。

　　“今天你大伯跟我說，最近有教師公招。”林大慶喝了一口酒，“畢竟在公立學(xué)校，你看，又穩(wěn)定，一年又有兩個假期，該有的福利都不少，以后相親也更容易找到好人家。你可得好好準備一下，爭取今年考上公立學(xué)校?！?p>　　父親的話猶如一顆大石，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你也知道，爸爸早就不讀書了，出去闖蕩了那么多年，吃了不少苦，也總是被老家的人看不起，我心里苦?。∧憧纯蠢霞业挠H戚，有去當(dāng)公立學(xué)校的老師，還有當(dāng)官的，又有名聲又有錢，過得都比我們家要好很多。”

　　說到這里，林大慶眉頭緊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喝了半杯酒。

　　“誒呀，你又提這些干什么呀，小星不是在好好工作嘛?！蓖豕鸱纪屏送扑?，“聰聰寶不也是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機構(gòu)嘛，我們小星又不比你家那些親戚差多少?！?p>　　林大慶喝得面紅耳赤，“砰”的一聲，他放下酒杯，指著王桂芳說：“你懂什么，讀書學(xué)習(xí)不也是投資嗎？我投了那么多錢進去，現(xiàn)在我都沒見著回本。鐵飯碗不要，有什么出息？”

　　林漫星的內(nèi)心猶如一座風(fēng)雨飄搖中的危塔，瞬時間土崩瓦解。

　　她緩緩地放下碗筷，“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吧?！?p>　　她轉(zhuǎn)身上樓，樓下也頓時安靜了下來。

　　窗外，夜空中升起一輪明月，微風(fēng)徐徐。

　　墻上的便利貼忽然落到地上。

　　林漫星彎腰拾起那張泛黃的便利貼，有些幼稚的黑色筆墨字跡上寫著：“加油，努力爭取期末考試年級前十名！”

　　看著便利貼，她的腦海中，時間的齒輪在飛速倒轉(zhuǎn)。

　　小的時候，父親林大慶就經(jīng)常教導(dǎo)她說要考上好大學(xué)，找一份好工作，過好日子。不要被別人看不起。

　　小小的她并不是很理解那些話的含義，只是知道父親很期待她能變得很優(yōu)秀?？擅慨?dāng)她考試沒有達到“優(yōu)”，家里就會發(fā)生激烈的爭吵，母親就會離家出走。

　　林漫星很害怕爭吵，也害怕母親的離家出走。她很努力學(xué)習(xí)，用功學(xué)習(xí)，即使她不喜歡，她也會拼命學(xué)習(xí)。想要長大之后考好大學(xué)，找好工作，賺很多錢，不再被看不起。

　　有了這個目標之后，學(xué)霸們怎么學(xué)習(xí)，她就怎么學(xué)習(xí)。

　　學(xué)霸們中午看會兒書才回家，她干脆中午不回家，一邊吃便當(dāng)，一邊在教室看書，直到下午上課；學(xué)霸們邊走路邊看書，她也邊走路邊看書；學(xué)霸們熬夜苦讀到十一點，她就熬夜苦讀到一點多。

　　就連當(dāng)時的班主任都覺得她太拼命，勸她好好休息。

　　盡管她比學(xué)霸還拼命，她的成績與學(xué)霸的成績差距還是很大。就算是這樣，她也沒有放棄過。

　　她很努力，但是她沒有因為她的努力而更開心快樂。因為不管怎么努力，那份期望對她來說都太深太重，沒有辦法一一實現(xiàn)。

　　不管怎么努力，也都變得更痛苦。

　　夜風(fēng)微涼，掛在窗邊的藍色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她看著遠方，眼神中的縹緲迷茫漸漸消散。

　　“也許都是幻夢，也許該醒了?！彼f。

　　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里的屏保，那是一片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