挫折并不是越多越重越好 ——賞析秦觀《千秋歲·水邊沙外》

　　千秋歲·水邊沙外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這首詞秦觀借描寫春景春情，集中表現(xiàn)交織在一起的今與昔、政治上的不幸和思鄉(xiāng)感舊之悲，抒發(fā)貶謫之痛、飄零之愁的一首詞作。

　　上片著重寫今日生活情景。首寫眼前景致，“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二句，點明地點、時令，輕輕著筆，樸實自然。緊接著“花影亂，鶯聲碎”二句，細寫春景特色，以“亂”字狀花之紛繁，“碎”字表鶯聲盈耳，用筆尤工，各極其妙，洋溢著對自然的喜愛之情。“飄零”以下四句，忽而由喜轉(zhuǎn)悲，由春景春情轉(zhuǎn)寫遠謫索居，形體瘦損，不復(fù)有以往對酒當(dāng)歌之情，轉(zhuǎn)折有致，詞情哀怨。歇拍“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二句，孤情凄情，蘊藉含蓄，耐人尋味。

　　下片抒發(fā)由昔而今的生活之情。換頭直點昔日西池宴集，以“鴆鷺同飛蓋”描寫其盛況。比喻形象，用語簡明，隱含著不能忘懷的情味?！皵y手處”以下四句，又由昔而今，由喜而悲，景物依舊，諸友卻已飄泊云散。委婉曲折，纏婉凄側(cè)。結(jié)尾“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再由眼前想到今后?！帮w紅萬點”是春歸的自然寫照，“愁如海”卻新奇絕妙。這兩句既是惜春春去，又是對前途的無望。

　　新舊黨爭，損害的不只秦觀一人，所以此詞抒發(fā)的感情是具有一定的普適意義的。蘇軾、黃庭堅、孔平仲、李之儀等人都有和詞存今，可見對“元祜黨人”震動之大，感觸之深。

　　在宋人筆記中，對這首詞曾有不少記述，見于吳曾《能改齋漫錄》、曾季貍《艇齋詩話》及胡仔《笤溪漁隱叢話》引《復(fù)齋漫錄》等書。

　　注釋：

　?。?）碎:形容鶯聲細碎。

　?。?）寬衣帶:謂人變瘦。

　?。?）西池:故址在丹陽（今NJ市），這里借指北宋京都開封西鄭門西北之金明池。秦觀于元祐間居京時，與諸同僚有金明池之游會。

　　（4）鹓鷺:謂朝官之行列，如鹓鳥和鷺鳥排列整齊有序?！端鍟ひ魳分尽罚骸皯腰S綰白，鹓鷺成行”。

　?。?）飛蓋：狀車輛之疾行，出自曹植《公宴》：“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這里代指車。

　　（6）日邊:見《世說新語·夙惠》：“晉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有入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因間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口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郛愔?，明日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凼唬骸疇柡喂十愖蛉罩孕?？’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薄笠匀者呌骶┒嫉弁踝笥?。

　　秦觀這首詞流傳很廣，詞意也很悲哀，與秦觀寫作此詞的背景及他的性格有很大的關(guān)系。

　　第一，宋朝的新舊黨爭。宋英宗朝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英宗駕崩，英宗長子趙頊嗣位，即20歲的年輕皇帝宋神宗。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升任參知政事，兼任特別設(shè)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長官，開始實行改革。熙寧三年(1070)，王安石升任宰相，從此與宋神宗一起，統(tǒng)率朝廷，實行新法，即以王安石為首的改革派，簡稱新黨。

　　保守派以司馬光、蘇軾、程頤三人為代表，分裂成三派，按三人的出身地分別稱作朔黨、蜀黨、洛黨。蘇軾是蜀黨的代表，有蘇轍、黃庭堅、秦觀等人，這三黨統(tǒng)稱為舊黨。

　　隨著宋神宗朝新法的實行，開啟了宋朝長達四十多年的新舊黨黨爭。受牽連的文人眾多，有王安石、司馬光、歐陽修、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韓琦……等。

　　第二，寫作背景。元祐八年九月，支持舊黨的宣仁皇太后高氏去世，宋哲宗親政，開始重任新黨之人。于是，作為舊黨一派的蘇軾、黃庭堅、秦觀等相繼被貶。

　　蘇軾本來以端明殿學(xué)士兼翰林學(xué)士出知定州，紹圣元年詔謫英州，又于途中責(zé)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黃庭堅責(zé)授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秦觀出為杭州刺史，又道貶監(jiān)處州酒稅。這首《千秋歲》就是他到達處州以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游底治南園時所作。

　　第三，詞意中的性格。在北宋之時，文人學(xué)士們對于小詞之寫作，大多仍存有一種輕視之心理，即以晏殊、歐陽修、蘇軾諸人言之，詩詞之創(chuàng)作縱然極有可觀，但在其寫作之心理方面，則大多也仍是以余力為之，而并未曾將之于其他學(xué)問文章之著作放在同等地位來看待。但是，在這種余力為之的小詞寫作中，他們卻反而把自己所稟有的一種心性中之本質(zhì)，在無意中做了更真實的流露。

　　古語說：“觀人于揖讓，不若觀人于游戲?！痹谛≡~的寫作中，他們于無意中也流露了彼此心性中極為不同的一面。

　　秦觀雖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且蘇軾對秦觀甚為稱賞，但他們所寫的詞，卻各有自己不同之風(fēng)格，尤其是在經(jīng)歷貶謫之后，也各有自己不同的反應(yīng)，這緣于他們性格的不相同。

　　如蘇軾是一種超曠之襟懷；秦觀則是一種敏感之心性；歐陽修就是一種遣玩之意興。

　　蘇軾于紹圣元年十月被貶到惠州以后，曾寫有一首《浣溪沙》：

　　前有小序云：“紹圣元年十月二十日，與程鄉(xiāng)令侯晉叔，歸善簿譚汲，同游大云寺。野飲松下，設(shè)松黃湯，作此闕?！?p>　　“羅襪空飛洛浦塵。錦袍不見謫仙人。攜壺藉草亦天真。玉粉輕黃千歲藥，雪花浮動萬家春。醉歸江路野梅新?！?p>　　以貶地而言，蘇軾所在的惠州比秦觀被貶之地處州更為荒遠；以年齡而言，蘇軾比秦觀年長有十三歲之多。當(dāng)秦觀于紹圣二年寫這首《千秋歲》時，他其實只不過四十七歲而已，卻發(fā)出了“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的悲慨。在惠州六十歲的蘇軾還能表現(xiàn)出“攜壺藉草亦天真”和“醉歸江路野梅新”的瀟灑。

　　《獨醒雜志》載云：“少游作《千秋歲》詞，毅甫(孔平仲)覽至“鏡里朱顏改”之句，遽驚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熨s其韻以解之?！痹矩偂锻S詩話》曾載云：“方少游作此詞時，傳至余家丞相(按指曾布)。丞相曰：‘秦七必不久于世，其有“愁如?！倍纱婧?？已而，果下世?！?p>　　因此，詞雖小道，然而透過這些詞作，顯示出作者心性之中最微深的本質(zhì)上的差別。

　　第四，《千秋歲》標(biāo)志著秦觀詞作風(fēng)格的轉(zhuǎn)變。秦觀的性格雖然多情易感，但他早期的風(fēng)格大都是以輕柔婉約為主，并沒有過于激厲之辭，如我曾專文撰寫賞析的《浣溪沙·漠漠輕寒上曉樓》?！肚餁q》的下片“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卻表現(xiàn)出一種絕望的悲哀。

　　元祐時期是秦觀政治生涯的高峰，但受黨爭影響，仕途幾度波折，心態(tài)隨之起伏不定。其酬唱詩、贈答詩風(fēng)格沉郁凝重，而寫景、抒懷詩多流麗淡泊。紹圣元年，宋哲宗親政后，其詞風(fēng)由清新嫵麗向凄厲幽沉轉(zhuǎn)變。

　　秦觀被貶到處州以后，有段時間想要借學(xué)佛以自遣。如《處州水南庵》七絕二首。

　　其一

　　“竹柏蕭森溪水南，道人為作小圓庵。市區(qū)收罷魚豚稅，來與彌陀共一龕?！?p>　　其二

　　“此身分付一蒲團，靜對蕭蕭玉數(shù)竿。偶為老僧煎茗粥，自攜修綆汲清寬?！?p>　　一個人在遭受重大挫折打擊之后，總要尋一個自我慰解之方。秦觀以佛學(xué)自遣，可以想見。誰承想，被小人以“謁告寫佛書”羅織罪名，在削去他所有官職的同時，將他貶到更遠的郴州。這一次的貶削無疑對秦觀造成了更深重的一次打擊。

　　所謂“謁告”，本是宋代對于因事或因病“告假”的一個別稱。一個人在因病請假的日子，寫寫佛經(jīng)有何罪可言？而竟被小人構(gòu)陷，落到遷貶削職的下場，其內(nèi)心絕望悲苦，屈抑之情何等深厚。

　　秦觀在被貶到郴州的第二年春天，寫的一首《踏莎行》可看出風(fēng)格轉(zhuǎn)變的比之《千秋歲·水邊沙外》更加凄慘哀厲。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此三處景物并非實有，而是詩人心中悲苦深極的幻景?！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中的獨居客館的人耳中聽見的杜鵑不如歸去的哀啼，與眼中看見的斜陽西下的暮色漸深的情景，才是現(xiàn)實中實有的景物。

　　“桃源望斷無尋處”中的“桃源”，讓人聯(lián)想到的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描述的樂土，而“望斷無尋處”則是這一桃源樂土根本不存在于人間。

　　下片中的“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則是寫遠滴之恨。據(jù)秦觀年譜，在他寫了這首詞的第二年，便又自郴州貶到橫州，又次年，又被貶到雷州。秦觀在遷貶以來，并無家人伴隨，其冤謫飄零之苦，思鄉(xiāng)感舊之悲，非常深重。最后兩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借景物對宇宙提出了一個無理的問天之語，大有《楚辭·天問》之意。據(jù)《笤溪漁隱叢話》前集引《冷齋夜話》謂少游寫此詞，東坡讀之，“絕愛其尾兩句，自書于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p>　　秦觀的感傷詞作形成了詞史上影響巨大的抒情范式。在他之前，晏殊、歐陽修以珠圓玉潤之筆寫作名臣顯宦的閑雅之詞，晏幾道以空靈悠緲之筆寫作沒落公子的感傷之詞，柳七郎風(fēng)味失之淺俗，蘇東坡詞的豪宕不羈又非“本色”、“當(dāng)行”，他們皆不能被廣大文士所理解和接受。秦觀的出現(xiàn)，則成為人們普遍師法的對象。他出身于下層，在官場上受到沉重打擊，屢遭流貶之苦，這幾乎是封建社會眾多下層文士悲劇命運的縮影。秦觀以其婉約凄美的優(yōu)秀詞作，傳遞出廣大文士共同的悲哀，因此受到了普遍的推崇和褒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