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烈如此痛快,大大超出了曹操所料。
他本以為會有一番口舌之爭,甚至更加危險的情況。
只見崔烈舉起墨筆,竟然用筆在竹書上修改起來。
那段抨擊閹患禍國的段落,竟然被他整段劃掉。
“大人殺頭可也,不可改文!此文不僅是我心血,更是天下士子的夙愿,你改的了文字,改不了天下人心!”劉岱急著一把將竹書搶回懷中。
曹操也要起身,卻見那崔烈微微嘆氣,擱筆道:
“賢侄,我這是在助你成事??!坐坐,你聽我說……”
崔烈安撫了怒立的劉岱,清捋髭須道:
“我豈不知十常侍閹黨禍國?可是眼下不是時候?!?p> “閣下是指閹患權(quán)重勢大嗎?”曹操厲色問道。
“呵呵,皇權(quán)勢大!”
崔烈頓了頓說道:“自趙高到張讓,閹患何曾有權(quán),不過是其背后的皇權(quán)勢大。當(dāng)今天子以父母而名宦豎,此乃三代以來前所未有之荒唐事。但這也說明,要想在本朝除閹,是一萬個不可能了。更何況時下邊章、韓遂在西北以‘清君側(cè)’為名叛亂,你在雒陽大罵宦官,別人給你們安一個‘叛逆內(nèi)應(yīng)’的罪名,你們逃的了干系嗎?”
“看來司徒大人是不打算簽了?!眲⑨窇嵑薜恼f道。
“除閹無望,但陸康可保,而且此時此刻,最能保?!贝蘖艺f著,在條案上敲了敲。
“愿聞其詳。”曹操微微一笑,覺得這個“銅臭司徒”挺有意思。
“陸康的罪,說是天子定的,實際上是蹇碩傳出來的旨意,可沒有經(jīng)過‘張阿父’。十常侍地位穩(wěn)固,可是那蹇碩異軍突起,眼看就要取代張讓,成為天子最信任的近侍。眼下天子沉迷丹藥左道,不是長久之計啊,若是這蹇碩一躍而上,恐怕十常侍就……”
崔烈話止于此,劉岱還在聽,曹操早已會意,一掌猛拍了下條案,當(dāng)即會意:
“時人皆以為大人是碌碌附庸之輩,贈軍“銅臭”司徒之名,看來是會錯意了?!?p> 崔烈沖曹操微微一笑:
“哈哈,孟德賢侄聽老夫一句,休要管那天下人說什么。負荷天下之人,舉世譽之,同時也舉世謗之。那王莽一心圖治留青史,可不也身后罵名滾滾來?眼下朝廷三公重位懸空,有錢者居之。既然天子詔令不可更張,我若不占了此位,難道要等那無德之人上來禍害眾生嗎?我在此位一日,休耕、安民、治水、靖邊、濟困,但凡做成一樣,就不負此位。世人只看老夫五百萬買了個三公,卻不見這五百萬解決了多少紛爭啊。賢侄日后若經(jīng)此事,切記我一句話,休要管那世人的臭嘴!”
“請教?”曹操恭施一禮,較之前多了幾分尊重。
“依老夫說,蘭芳香草不妨是由大糞澆灌出來的!”
此言一出,三人頓時哈哈大笑。
出了崔府,曹操拉著劉岱就往回走。
“孟德,是不是要去找那張讓會簽?”劉岱不解的問。
曹操聽此話,停在當(dāng)場,上下打量著劉岱:
“公山啊,將來你要是做了一郡太守,不得讓民匪活剝了?!你還自詡知帝王術(shù)?這張讓之輩是宦官,你我是士族,莫說那張讓不給你簽,就是真簽了,你若是天子,見到手下宦官和士族聯(lián)名了,你作何感想?”
劉岱直拍腦門。此刻他的腦袋已經(jīng)快轉(zhuǎn)不動了,一切都靠曹孟德指引調(diào)度。經(jīng)過今日一番折騰,他劉岱算是看清楚了,眼前這個曹孟德雖然相貌沒有袁紹偉岸英俊,可是論起見識、膽識、謀略,恐怕京城官宦子弟無出其右。
“虧得你是忠臣,將來要是你當(dāng)了權(quán)臣,謀朝篡位哪個能玩的過你?????!”劉岱說著,和曹操一并回府修改竹書文稿。
后世的歷史上,從來也沒有記載過曹操和劉岱是如何與張讓取得了聯(lián)系,甚至連兩方有沒有取得聯(lián)系都沒有記載。畢竟太監(jiān)是沒有起居注的。
但是這一夜過后,很多事情都發(fā)生了質(zhì)變。
首先是陸康的刑罰被改成了監(jiān)候處斬,也就是無限期等死。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種變化的背后寫著兩個字——變數(shù)。
其次是,劉岱的上書只是為陸康開脫,一會說陸康是孝子,議德不當(dāng)斬;一會說陸康早在高成縣令的任上保境安民,升任桂陽、樂安太守后民望頗高,議功不當(dāng)斬;最后又說陸康詔書中只是用詞過激,全無詛咒天子之意??傊?,是全然沒提宦官兩個字。
終于,在集合大大小小四百余個簽名后,這份上書正式完稿。不過還有一點不同,就是袁紹、曹操、崔烈等人的名字被隱在眾人之中,沒有特別的標(biāo)注。
在一個惠風(fēng)和暢早晨,劉岱帶著這份竹書出現(xiàn)在了公車府的門前。
漢代,給臣民向皇帝上書,要通過公車府流轉(zhuǎn),官方說法叫“公車上書”。
當(dāng)年東方朔出入長安,就是用這種方法獲得了漢武帝的圣眷。
眼下,公車府就和幾千年后的“意見箱”“舉報箱”一樣,領(lǐng)導(dǎo)不一定看,但是必須得有,漸漸也就成了擺設(shè)。
公車府的官員打著哈欠拉開了府門,赫然見到一個穿著官服的劉岱跪在門外,手中捧著那份為陸康辯護的竹書。
那名官吏自然認識劉岱,跑過去小聲說道:
“劉御史您這是做什么,有什么文書交給小的們?nèi)チ鬓D(zhuǎn)就可以了,不用這樣……”
“請你們用‘天聞匣’取走此書,否則我不能交出此書。”
所謂天聞匣,是一個將文書直接送呈天子御覽的黑木匣,一直是漢代沉冤昭雪的最高象征。漢景帝年間,轟動一時的“防年弒母案”,就是通過黑匣子將陳情直接送呈景帝,最終年幼的漢武帝劉徹發(fā)揮聰明才智,留住了當(dāng)事人一命。
但是眼下可不是文景治世,冒然啟用天聞匣,搞不好惹怒天子,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而眼前的陳情之人還是漢室宗親、侍御史劉岱,公車府不敢隨意得罪。無奈,只能讓劉岱先等著,快馬加鞭進宮請示。
不是請示皇帝,而是請示天子文書的真正掌管者——張讓。
劉宏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召見張讓等十常侍了,蹇碩在這段時間里成了天子的代言人。
對于張讓來說,見不到天子,就會失去權(quán)力,失去權(quán)利,意味著失去一切。
天聞匣,是他打破蹇碩壟斷的一次絕好機會。
貼身伺候張讓的小黃門張宇知道內(nèi)情,連忙道:
“老祖,孫兒這帶著天聞匣去取那竹書?!?p> “狗東西,慌什么慌,讓他跪著!”
張讓吹了吹磨好的指甲,毫不在意的說:
“叫雒陽令周異派人過去,最好發(fā)生些爭執(zhí),事情鬧得越大越好!”